“沒地方去玩倒是真的!都是臭日本鬼子鬧的!”招弟噘著小嘴說。“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太平?”
“誰知道!招弟,假若咱們打不退日本兵,爸爸真去給鬼子作事,咱們怎辦呢?”
“咱們?”招弟眨著眼想了一會兒。“我想不出來!你呢?”
“那,我就不再吃家里的飯!”
“喲!”招弟把脖兒一縮,“你凈揀好聽的說!你有掙飯吃的本事嗎?”
“咳!”高第長嘆了一口氣。
“我看哪,你是又想仲石了,沒有別的!”
“我倒真愿去問問他,到底這都是怎么一回事!”
仲石是錢家那個以駛汽車為業的二少爺。他長得相當的英俊,在駛著車子的時候,他的臉蛋紅紅的,頭發蓬松著,顯出頂隨便,而又頂活潑的樣子;及至把藍布的工人服脫掉,換上便裝,頭發也梳攏整齊,他便又像個干凈利落的小機械師。雖然他與冠家是緊鄰,他可是向來沒注意過冠家的人們,因為第一他不大常回家來,第二他很喜愛機械,一天到晚他不是耍弄汽車上的機件(他已學會修理汽車),便是拆開再安好一個破表,或是一架收音機;他的心里幾乎沒想過女人。他的未婚妻是他嫂子的叔伯妹妹,而由媽媽硬給他定下的。他看嫂子為人老實規矩,所以也就相信她的叔伯妹妹也必定錯不了。他沒反對家中給他定婚,也沒怎樣熱心的要結婚。趕到媽媽問他“多咱辦喜事啊”的時候,他總是回答:“不忙!等我開了一座修理汽車行再說!”他的志愿是開這么一個小鋪,自東自伙,能夠裝配一切零件。他愿意躺在車底下去擺弄那些小東西;弄完,看著一部已經不動的車又能飛快的跑起來,他就感到最大的欣悅。
有一個時期,他給一家公司開車,專走湯山。高第,有一次,參加了一個小團體,到湯山旅行,正坐的是仲石的車。她有點暈車,所以坐在了司機臺上。她認識仲石,仲石可沒大理會她。及至說起話來,他才曉得她是冠家的姑娘,而對她相當的客氣。在他,這不過是情理中當然的舉動,絲毫沒有別的意思。可是,高第,因為他的模樣的可愛,卻認為這是一件羅曼司[19]的開始。
高第有過不少的男友,但是每逢他們一看到招弟,便馬上像蜂兒看到另一朵更香蜜的花似的,而放棄了她。她為這個和妹妹吵嘴,妹妹便理直氣壯的反攻:“我并不要搶你的朋友,可是他們要和我相好,有什么辦法呢?也許是你的鼻子不大討人喜歡吧?”這種無情的攻擊,已足教高第把眼哭腫,而媽媽又在一旁敲打著:“是呀,你要是體面點,有個人緣兒,能早嫁個人,也教我省點心啊!”媽媽的本意,高第也知道,是假若她能像妹妹一樣漂亮,嫁個闊人,對冠家豈不有很大的好處么?
因此,高第漸漸的學會以幻想作安慰。她老想有朝一日,她會忽然的遇到一個很漂亮的青年男子,在最靜僻的地方一見傾心,直到結婚的時候才教家中看看他是多么體面,使他們都大吃一驚。她需要愛;那么,既得不到,她便在腦中給自己制造。
遇見了仲石,她以為心里所想的果然可以成為事實!她的耳朵幾乎是釘在了西墻上,西院里的一咳一響,都使她心驚。她耐心的,不怕費事的,去設盡心機打聽錢家的一切,而錢家的事恰好又沒多少人曉得。她從電話簿子上找到公司的地址,而常常繞著道兒到公司門外走來走去,希望能看到仲石,可是始終也見不到。越是這樣無可捉摸,她越感到一種可愛的苦痛。她會用幻想去補充她所缺乏的事實,而把仲石的身世,性格,能力等等都填滿,把他制造成個最理想的青年。
她開始愛讀小說,而且自己偷偷的也寫一些故事。哪一個故事也沒能寫得齊全,只是她的白字與錯字卻非常的豐富。故事中的男主角永遠是仲石,女主角可有時候是她自己,有時候是招弟。遇到以招弟為女主角的時候,那必定是個悲劇。
招弟偷看了這些不成篇的故事。她是世界上第一個知道高第有這個秘密的。為報復姐姐使她作悲劇的主角,她時常以仲石為工具去嘲弄姐姐。在她看,錢家全家的人都有些古怪;仲石雖然的確是個漂亮青年,可是職業與身份——據她看——又都太低。在高第心中呢,仲石必是個能作一切,知道一切的人,而暫時的以開車為好玩,說不定哪一天他就會脫穎而出,變成個英雄,或什么承受巨大遺產的財主,像小說中常見到的那樣的人物。每逢招弟嘲諷她,她就必定很嚴肅的回答:“我真愿意和他談談,他一定什么都知道!”
今天,招弟又提起仲石來,高第依然是那么嚴肅的回答,而且又補充上:
“汽車夫的身份并不低,而且比跪下向日本人求官作的強,強的多!”
八
祁瑞宣的心里很為難。過幾天就到祖父七十五歲的壽日。在往年,他必定叫三四桌有海參,整雞,整魚的三大件的席來,招待至親好友,熱鬧一天。今年怎么辦呢?這個事不能去和老人商議,因為一商議就有打算不招待親友的意思,而老人也許在表面上贊同,心里卻極不高興——老人的年歲正像歲末的月份牌,撕一張就短一張,而眼看著已經只剩下不多的幾張了;所以,老人們對自己的生日是特別注意的,因為生日與喪日的距離已沒有好遠。
“我看哪,”小順兒的媽很費了一番思索才向丈夫建議,“還是照往年那么辦。你不知道,今年要是鴉雀無聲的過去,他老人家非病一場不可!你愛信不信!”
“至于那么嚴重?”瑞宣慘笑了一下。
“你沒聽見老人直吹風兒嗎?”小順兒的媽的北平話,遇到理直氣壯振振有詞的時候,是詞匯豐富,而語調輕脆,像清夜的小梆子似的。“這兩天不住的說,看樣子,大概要平安了。這不是說給咱們聽呢嘛?老人家放開桄兒[20]活,還能再活幾年?再說,咱們要是不預備下點酒兒肉兒的,親戚朋友們要是來了,咱們豈不抓瞎[21]?”
“他們會不等去請,自動的來,在這個年月?”
“那,可就難說!別管天下怎么亂,咱們北平人決不能忘了禮節!”
瑞宣沒再言語。平日,他很自傲生在北平,能說全國遵為國語的話,能拿皇帝建造的御苑壇社作為公園,能看到珍本的書籍,能聽到最有見解的言論,凈憑耳熏目染,也可以得到許多見識。今天,聽到韻梅的話,他有點討厭北平人了;別管天下怎么亂……噢,作了亡國奴還要慶壽!
“你甭管,全交給我得啦!哪怕是吃炒菜面呢,反正親友來了,不至于對著臉兒發愣!老人家呢要看的是人,你給他山珍海味吃,他也吃不了幾口!”小順兒的媽說完,覺得很滿意,用她的水靈的大眼睛掃射了一圈,仿佛天堂,人間,地獄,都在她的了解與管理中似的。
祁天佑回家來看看。他的臉瘦了一些,掛著點不大自然的笑容。“生意沒有,咱們可挑出了幌子去。有生意沒生意的,開開門總覺得痛快點!”他含著歉意的向祁老人報告。
“有了市面,也就顯著太平了!”祁老人的臉上也有了笑容。
和老父親搭訕了幾句,天佑到自己屋里看看老伴兒。她雖還是病病歪歪的,而心里很精細,問了國事,再問鋪子的情形。天佑對國事不十分清楚,只能說:
“日本鬼子不定哪天就進了城,一時不會有什么生意。生意淡,貨價就得低,按理說我應當進點貨,等時局稍微一平靜,貨物看漲,咱們就有個賺頭!可是,我自己不敢作主,東家們又未必肯出錢,我只好愣著!我心里不用提有多么不痛快了!這回的亂子和哪一回都不同,這回是日本鬼子打咱們,誰知道他們會拉什么屎呢?”
“過一天算一天吧,你先別著急!”
“我別著急?鋪子賺錢,我才能多分幾個!”
“天塌砸眾人哪,又有什么法兒呢?”
說到這里,瑞宣進來了,提起給祖父作壽的事。父親皺了皺眉。在他的心里,給老父親作壽差不多和初二十六祭財神一樣,萬不能馬虎過去。但是,現在辦生日,他實在打不起精神來。想了半天,他低聲的說:“你看著辦吧,怎辦怎好!”瑞宣更沒了主意。
大家愣住了,沒有話說,雖然心里都有千言萬語。這時候,隔壁小文拉起胡琴來,小文太太像在城根喊嗓子那樣,有音無字的咿——咿——啊——啊——了幾聲。
“還有心思干這個!”瑞宣皺著眉說。
“人家指著這個吃飯呀!”天佑本來也討厭唱戲,可是沒法子不說這句實話。意在言外的,他抓到了人們的心情的根底——教誰壓管著也得吃飯!
瑞宣溜了出來。他覺得在屋中透不過氣來。父親的這一句話教他看見了但丁的地獄,雖然是地獄,那些鬼魂們還能把它弄得十分熱鬧!他自己也得活下去,也就必須和鬼魂們擠來擠去!
“瑞宣!”天佑叫了一聲,趕到屋門口來。“你到學校看看去吧!”
小順兒正用小磚頭打樹上的半紅的棗子。瑞宣站住,先對小順兒說:“你打不下棗兒來,不留神把奶奶屋的玻璃打碎,就痛快了!”
“門口沒有,沒有賣糖的,還不教人家吃兩個棗兒?”小順兒怪委屈的說。
奶奶在屋里接了話:“教他打去吧!孩子這幾天什么也吃不著!”
小順兒很得意,放膽的把磚頭扔得更高了些。
瑞宣問父親:“哪個學校?”
“教堂的那個。我剛才由那里過,聽見打鈴的聲兒,多半是已經開了課。”
“好!我去看看!”瑞宣正想出去走走,散一散胸中的悶氣。
“我也去!”小順兒打下不少的葉子,而沒打下一個棗兒,所以改變計劃,想同父親逛逛街去。
奶奶又答了話:“你不能去呀!街上有日本鬼子!教爺爺給你打兩個棗兒!乖!”
瑞宣沒顧得戴帽子,匆匆的走出去。
他是在兩處教書。一處是市立中學,有十八個鐘點,都是英語。另一處是一個天主教堂立的補習學校,他只教四個鐘頭的中文。兼這四小時的課,他并不為那點很微薄的報酬,而是愿和校內的意國與其他國籍的神父們學習一點拉丁文和法文。他是個不肯教腦子長起銹來的人。
大街上并沒有變樣子。他很希望街上有了驚心的改變,好使他咬一咬牙,管什么父母子女,且去身赴國難。可是,街上還是那個老樣兒,只是行人車馬很少,教他感到寂寞,空虛,與不安。正如他父親所說的,鋪戶已差不多都開了門,可是都沒有什么生意。那些老實的,規矩的店伙,都靜靜的坐在柜臺內,有的打著盹兒,有的向門外呆視。胡同口上已有了洋車,車夫們都不像平日那么有說有笑,有的靠著墻根靜立,有的在車簸箕上坐著。恥辱的外衣是靜寂。
他在護國寺街口,看見了兩個武裝的日本兵,像一對短而寬的熊似的立在街心。他的頭上出了汗。低下頭,他從便道上,緊擦著鋪戶的門口走過去。他覺得兩腳像踩著棉花。走出老遠,他才敢抬起頭來。仿佛有人叫了他一聲,他又低下頭去;他覺得自己的姓名很可恥。
到了學校,果然已經上了課,學生可是并沒有到齊。今天沒有他的功課,他去看看意國的竇神父。平日,竇神父的面孔很和善的;今天,在祁瑞宣眼中,他好像很冷淡,高傲。瑞宣不知道這是事實,還是因自己的心情不好而神經過敏。說過兩句話后,神父板著臉指出瑞宣的曠課。瑞宣忍著氣說:“在這種情形之下,我想必定停課!”
“噢!”神父的神氣十分傲慢。“平常你們都很愛國,趕到炮聲一響,你們就都藏起去!”
瑞宣咽了口吐沫,愣了一會兒。他又忍住了氣。他覺得神父的指摘多少是近情理的,北平的小市民確是缺乏冒險的精神與英雄氣概。神父,既是代表上帝的,理當說實話。想到這里,他笑了一下,而后誠意的請教:
“竇神父!你看中日戰爭將要怎么發展呢?”
神父本也想笑一下,可是被一點輕蔑的神經波浪把笑攔回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改朝換代是中國史上常有的事!”
瑞宣的臉上燒得很熱。他看出來:神父的和善的臉下面卻藏著毒惡。神父同情侵略者。他一聲沒出,走了出來。
已經走出半里多地,他又轉身回去,在教員休息室寫了一張紙條,教人送給竇神父——他不再來教課。
再由學校走出來,他覺得心中輕松了一些。可是沒有多大一會兒,他又覺得這實在沒有什么可得意的;一個被捉進籠中的小鳥,盡管立志不再啼唱,又有什么用處呢?他有點頭疼。喪膽游魂的,他走到小羊圈的口上,街上忽然亂響起來,拉車的都急忙把車拉入胡同里去,鋪戶都忙著上板子,幾個巡警在驅逐行人:“別走了!回去!到胡同口里去!”鋪戶上板子的聲響,無論在什么時候,總給人以不快之感。瑞宣愣著了。一眼,他看見白巡長。趕過去,他問:“是不是空襲?”這本是他突然想起來的,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及至已經問出來,他的心中忽然一亮:“我們有空軍,來炸北平吧!和日本人一同炸死,也甘心!”他暗自禱告著。
白巡長的微笑是恥辱,無可奈何,與許多說不出的委屈的混合物:“什么空襲?凈街?給——”他的眼極快的向四圍一掃,而后把聲音放低,“給日本老爺凈街!”
瑞宣的心中又黑了,低頭走進巷口。
在大槐樹底下,小崔的車歪脖橫狼[22]的放著。小崔,倭瓜臉氣得一青一紅的,正和李四爺指手畫腳的說:“看見沒有?剛剛把車拉出去,又凈了街!教人怎么往下混呢?一刀把我宰了,倒干脆!這么笨鋸鋸我,簡直受不了!”
李四爺今天得到消息較遲,含著歉意的向瑞宣打招呼:“街上怎樣啦?祁大爺!”
“吃過飯了?四爺爺!”瑞宣立住,勉強的笑著說:“大概是日本要人從這里過,凈街!”
“不是關城門?”在李四爺的心中,只要不關城門,事情就不至于十分嚴重。
“不至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