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章 惶惑(5)

北平陷落了,瑞宣像個熱鍋上的螞蟻,出來進去,出來進去,不知道要作什么好。他失去了平日的沉靜,也不想去掩飾。出了屋門,他仰頭看看天,天是那么晴朗美麗,他知道自己還是在北平的青天底下。一低頭,仿佛是被強烈的陽光閃的,眼前黑了一小會兒——天還是那么晴藍,而北平已不是中國人的了!他趕緊走回屋里去。到屋里,他從平日積蓄下來的知識中,去推斷中日的戰(zhàn)事與世界的關系。忽然聽到太太或小順兒的聲音,他嚇了一跳似的,從世界大勢的陰云中跳回來:他知道中日的戰(zhàn)爭必定會使世界的地理與歷史改觀,可是擺在他面前的卻是這一家老少的安全與吃穿。祖父已經七十多歲,不能再去出力掙錢。父親掙錢有限,而且也是五十好幾的人。母親有病,禁不起驚慌。二爺的收入將將夠他們夫婦倆花的,而老三還正在讀書的時候。天下太平,他們都可以不愁吃穿,過一份無災無難的日子。今天,北平亡了,該怎么辦?平日,他已是當家的;今天,他的責任與困難更要增加許多倍!在一方面,他是個公民,而且是個有些知識與能力的公民,理當去給國家作點什么,在這國家有了極大危難的時候。在另一方面,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平日就依仗著他,現在便更需要他。他能甩手一走嗎?不能!不能!可是,不走便須在敵人腳底下作亡國奴,他不能受!不能受!

出來進去,出來進去,他想不出好主意。他的知識告訴他那最高的責任,他的體諒又逼著他去顧慮那最迫切的問題。他想起文天祥,史可法,和許多許多的民族英雄,同時也想起杜甫在流離中的詩歌。

老二還在屋中收聽廣播——日本人的廣播。

老三在院中把腳跳起多高:“老二,你要不把它關上,我就用石頭砸碎了它!”

小順兒嚇愣了,忙跑到祖母屋里去。祖母微弱的聲音叫著:“老三!老三!”

瑞宣一聲沒出的把老三拉到自己屋中來。

哥兒倆對愣了好大半天,都想說話,而不知從何處說起。老三先打破了沉寂,叫了聲:“大哥!”瑞宣沒有答應出來,好像有個棗核堵住了他的嗓子。老三把想起來的話又忘了。

屋里,院中,到處,都沒有聲響。天是那么晴,陽光是那么亮,可是整個的大城——九門緊閉——像晴光下的古墓!

最愛和平的中國的最愛和平的北平,帶著它的由歷代的智慧與心血而建成的湖山,宮殿,壇社,寺宇,宅園,樓閣,與九條彩龍的影壁,帶著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的橋梁,與四季的花草,帶著它的最輕脆的語言,溫美的禮貌,誠實的交易,徐緩的腳步,與唱給宮廷聽的歌劇……突然的都讓給了敵人!

“大哥!”老三叫了聲。

“啊?”瑞宣的頭偏起一些,用耳朵來找老三的聲音。“噢!說吧!”

“我得走!大哥!不能在這里作亡國奴!”

“我得走!”瑞全重了一句。

“走?上哪兒?”

“上哪兒都好,就是不能在太陽旗下活著!”

“對!”瑞宣點了點頭,胖臉上起著一層小白疙瘩?!安贿^,也別太忙吧?誰知道事情準變成什么樣子呢。萬一過幾天‘和平’解決了,豈不是多此一舉?你還差一年才能畢業(yè)!”

“你想,日本人能叼住北平,再撒了嘴?”

“除非把華北的利益全給了他!”

“沒了華北,還有北平?”

瑞宣愣了一會兒,才說:“我是說,允許他用經濟侵略,他也許收兵。武力侵略沒有經濟侵略那么合算。我不攔你走,只是請你再稍等一等!”

“要等到走不了的時候,可怎么辦?”

瑞宣嘆了口氣?!昂撸∧恪矣肋h走不了!”

“大哥,咱們一同走!”

瑞宣的淺而慘的笑又顯露在抑郁的臉上:“我怎么走?難道教這一家老小都……”

“太可惜了!你看,大哥,數一數,咱們國內像你這樣受過高等教育,又有些本事的人,可有多少?”

“我沒辦法!”老大又嘆了口氣?!爸缓媚闳ケM忠,我來盡孝了!”

這時候,李四爺已立起來,輕輕的和白巡長談話。白巡長已有四十多歲,臉上剃得光光的,看起來還很精神。他很會說話,遇到住戶們打架拌嘴,他能一面勸告,一面恫嚇,而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因此,小羊圈一帶的人們都怕他的利口,而敬重他的好心。

今天,白巡長可不十分精神。他深知道自己的責任是怎樣的重大——沒有巡警就沒有治安可言。雖然他只是小羊圈這一帶的巡長,可是他總覺得整個的北平也多少是他的。他愛北平,更自傲能作北平城內的警官。可是,今天北平被日本人占據了;從此他就得給日本人維持治安了!論理說,北平既歸了外國人,就根本沒有什么治安可講。但是,他還穿著那身制服,還是巡長!他不大明白自己是干什么呢!

“你看怎樣呀?巡長!”李四爺問:“他們進城不進城?能不能亂殺人呢?”

“我簡直不敢說什么,四大爺!”白巡長的語聲很低?!拔曳路鹗墙倘思医o扣在大缸里啦,看不見天地!”

“咱們的那么多的兵呢?都哪兒去啦?”

“都打仗來著!這年月,打仗不能專憑膽子大,身子棒啦!人家的槍炮厲害,有飛機坦克!咱們……”

“那么,北平城是丟鐵了?”

“鐵啦!”

“怎么辦呢?”李四爺把聲音放得極低:“告訴你,巡長,我恨日本鬼子!”

巡長向四外打了一眼:“誰不恨他們!得了,說點正經的:四大爺,你待會兒到祁家,錢家去告訴一聲,乘著日本兵還沒進城,教他們把書什么的燒一燒。日本人特別恨念書的人!我想這條胡同里也就是他們兩家有書,你去一趟吧!我不好去——”巡長看了看自己的制服。

李四爺點頭答應。白巡長無精打采的向葫蘆腰里走去。

四爺到錢家拍門,沒人答應。他知道錢先生有點古怪脾氣,又加上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不便惹人注意,所以等了一會兒就上祁家來。

祁老人的誠意歡迎,使李四爺心中痛快了一點。為怕因祁老人提起陳谷子爛芝麻而忘了正事,他開門見山的說明了來意。祁老人對書籍沒有什么好感,不過書籍都是錢買來的,燒了未免可惜。他打算教孫子們挑選一下,把該燒的賣給“打鼓兒的”[12]好了。

“那不行!”李四爺對老鄰居的安全是誠心關切著的?!斑@兩天不會有打鼓兒的;就是有,他們也不敢買書!”說完,他把剛才沒能叫開錢家的門的事也告訴了祁老者。

祁老者在院中叫瑞全:“瑞全,好孩子,把洋書什么的都燒了吧!都是好貴買來的,可是咱們能留著它們惹禍嗎?”

老三對老大說:“看!焚書坑儒!你怎樣?”

“老三你說對了!你是得走!我既走不開,就認了命!你走!我在這兒焚書,掛白旗,當亡國奴!”老大無論如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落了淚。

“聽見沒有啊,小三兒?”祁老者又問了聲。

“聽見了!馬上就動手!”瑞全不耐煩的回答了祖父,而后小聲的向瑞宣:“大哥!你要是這樣,教我怎好走開呢?”

瑞宣用手背把淚抹去?!澳阕吣愕?,老三!要記住,永遠記住,你家的老大并不是個沒出息的人……”他的嗓子里噎了幾下,不能說下去。

瑞全把選擇和焚燒書籍的事交給了大哥。他很喜愛書,但是現在他覺得自己與書的關系已不十分親密了。他應該放下書而去拿起槍刀。他愛書,愛家庭,愛學校,愛北平,可是這些已并不再在他心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青年的熱血使他的想象飛馳。他,這兩天,連作夢都夢到逃亡。他還沒有能決定怎樣走,和向哪里走,可是他的心似乎已從身中飛出去;站在屋里或院中,他看見了高山大川,鮮明的軍旗,凄壯的景色,與血紅的天地。他要到那有鮮血與炮火的地方去跳躍,爭斗。在那里,他應該把太陽旗一腳踢開,而把國旗插上,迎著風飄蕩!

被壓迫百多年的中國產生了這批青年,他們要從家庭與社會的壓迫中沖出去,成個自由的人。他們也要打碎民族國家的銬鐐,成個能挺著胸在世界上站著的公民。他們沒法有滋味的活下去,除非他們能創(chuàng)造出新的中國史。他們的心聲就是反抗。瑞全便是其中的一個。他把中國幾千年來視為最神圣的家庭,只當作一種生活的關系。到國家在呼救的時候,沒有任何障礙能攔阻得住他應聲而至;像個羽毛已成的小鳥,他會毫無棧戀的離巢飛去。

祁老人聽李四爺說叫不開錢家的門,很不放心。他知道錢家有許多書。他打發(fā)瑞宣去警告錢先生,可是瑞全自告奮勇的去了。

已是掌燈的時候,門外的兩株大槐像兩只極大的母雞,張著慈善的黑翼,仿佛要把下面的五六人家都蓋覆起來似的。別的院里都沒有燈光,只有三號——小羊圈唯一的安了電燈的一家——冠家的院里燈光輝煌,像過年似的,把影壁上的那一部分槐葉照得綠里透白。瑞全在影壁前停了一會兒,才到一號去叫門。不敢用力敲門,他輕輕的叩了兩下門環(huán),又低聲假嗽一兩下,為的是雙管齊下,好惹起院內的注意。這樣作了好多次,里面才低聲的問了聲:“誰呀?”他聽出來,那是錢伯伯的聲音。

“我,瑞全!”他把嘴放在門縫上回答。

里面很輕很快的開了門。

門洞里漆黑,教瑞全感到點不安。他一時決定不了是進去還是不進去好。他只好先將來意說明,看錢伯伯往里請他不請:

“錢伯伯!咱們的書大概得燒!今天白巡長囑咐李四爺告訴咱們!”

“進來說,老三!”錢先生一邊關門,一邊說。然后,他趕到前面來:“我領路吧,院里太黑!”

到了屋門口,錢先生教瑞全等一等,他去點燈。瑞全說不必麻煩。錢先生語聲中帶著點凄慘的笑:“日本兵還沒進城,禁止點燈!”

屋里點上了燈,瑞全才看到四圍都是長長短短的,黑糊糊的花叢。

“進來,老三!”錢先生在屋中叫。瑞全進去,還沒坐下,老者就問:“怎樣?得燒書?”

瑞全的眼向屋中掃視了一圈。“這些線裝書大概可以不遭劫了吧?日本人恨咱們的讀書人,更恨讀新書的人;舊書或者還不至于惹禍!”

“噢!”錢默吟的眼閉了那么一下。“可是咱們的士兵有許多是不識字的,也用大刀砍日本人的頭!對不對?”

瑞全笑了一下?!扒致哉咭强铣姓J別人也是人,也有人性,會發(fā)火,他就無法侵略了!日本人始終認為咱們都是狗,踢著打著都不哼一聲的狗!”

“那是個最大的錯誤!”錢先生的胖短手伸了一下,請客人坐下。他自己也坐下。“我是向來不問國家大事的人,因為我不愿談我所不深懂的事??墒?,有人來亡我的國,我就不能忍受!”他的聲音還像平日那么低,可是不像平日那么溫柔。愣了一會兒,他把聲音放得更低了些,說:“你知道嗎,我的老二前兩天回來啦!”

“二哥在哪兒呢?我看看他!”

“又走啦!又走啦!”錢先生的語聲里似乎含著點什么秘密。

“他說什么來著?”

“他?”錢默吟把聲音放得極低,幾乎像對瑞全耳語呢?!八麃砀腋鎰e!”

“他上哪兒?”

“不上哪兒!他說,他不再回來了!教我在將來報戶口的時候,不要寫上他;他不算我家的人了!”錢先生的語聲雖低,而眼中發(fā)著點平日所沒有的光;這點光里含著急切,興奮,還有點驕傲。

“他要干什么去呢?”

老先生低聲的笑了一陣?!拔业睦隙褪莻€不愛線裝書,也不愛洋裝書的人??墒撬筒环毡救?!你明白了吧?”

瑞全點了點頭?!岸缫麄兏??可是,這不便聲張吧?”

“怎么不便聲張呢?”錢先生的聲音忽然提高,像發(fā)了怒似的。

院中,錢太太咳嗽了兩聲。

“沒事!我和祁家的老三說閑話兒呢!”錢先生向窗外說。而后,把聲音又放低,對瑞全講:“這是值得驕傲的事!我——一個橫草不動,豎草不拿的人——會有這樣的一個兒子,我還怕什么?我只會在文字中尋詩,我的兒子——一個開汽車的——可是會在國破家亡的時候用鮮血去作詩!我丟了一個兒子,而國家會得到一個英雄!什么時候日本人問到我的頭上來:那個殺我們的是你的兒子?我就胸口湊近他們的槍刺,說:一點也不錯!我還要告訴他們:我們還有多少多少像我的兒子的人呢!你們的大隊人馬來,我們會一個個的零削你們!你們在我們這里坐的車,住的房,喝的水,吃的飯,都會教你們中毒!中毒!”錢先生一氣說完,把眼閉上,嘴唇上輕顫。

瑞全聽愣了。愣著愣著,他忽然的立起來,撲過錢先生去,跪下磕了一個頭:“錢伯伯!我一向以為你只是個閑人,只會閑扯!現在……我給你道歉!”沒等錢先生有任何表示,他很快的立起來?!板X伯伯,我也打算走!”

“走?”錢先生細細的看了看瑞全?!昂?!你應當走,可以走!你的心熱,身體好!”

“你沒有別的話說?”瑞全這時候覺得錢伯伯比任何人都可愛,比他的父母和大哥都更可愛。

“只有一句話!到什么時候都不許灰心!人一灰心便只看到別人的錯處,而不看自己的消沉墮落!記住吧,老三!”

“我記??!我走后,只是不放心大哥!瑞宣大哥是那么有思想有本事,可是被家所累,沒法子逃出去!在家里,對誰他也說不來,可是對誰他也要笑瞇瞇的像個當家人似的!我走后,希望伯伯你常常給他點安慰;他最佩服你!”

“那,你放心吧!咱們沒法子把北平的一百萬人都搬了走,總得有留下的。我們這走不開的老弱殘兵也得有勇氣,差不多和你們能走開的一樣。你們是迎著炮彈往前走,我們是等著鎖鐐加到身上而不能失節(jié)!來吧,我跟你吃一杯酒!”

錢先生向桌底下摸了會兒,摸出個酒瓶來,淺綠,清亮,像翡翠似的——他自己泡的茵陳。不顧得找酒杯,他順手倒了兩半茶碗。一仰脖,他把半碗酒一口吃下,咂了幾下嘴。

主站蜘蛛池模板: 泸水县| 开江县| 梁山县| 阳谷县| 承德县| 贺兰县| 同江市| 吴桥县| 康乐县| 忻城县| 潞城市| 齐河县| 香港 | 开平市| 宁阳县| 开封县| 饶河县| 诸暨市| 宝鸡市| 正宁县| 扎赉特旗| 吉安市| 扬州市| 浠水县| 太谷县| 隆安县| 丰顺县| 彭山县| 虎林市| 安国市| 阿尔山市| 乳山市| 温宿县| 交口县| 黄陵县| 桐乡市| 敖汉旗| 洛川县| 红河县| 蓬安县| 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