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全沒有那么大的酒量,可是不便示弱,也把酒一飲而盡。酒力登時由舌上熱到胸中。
“錢伯伯!”瑞全咽了幾口熱氣才說:“我不一定再來辭行啦,多少要保守點秘密!”
“還辭行?老實說,這次別離后,我簡直不抱再看見你們的希望!‘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錢先生手按著酒瓶,眼中微微發了濕。
瑞全腹中的酒漸漸發散開,他有點發暈,想到空曠的地方去痛快的吸幾口氣?!拔易呃玻 彼麕缀鯖]敢再看錢先生就往外走。
錢先生還手按酒瓶愣著。直到瑞全走出屋門,他才追了上來。他一聲沒出的給瑞全開了街門,看著瑞全出去;而后,把門輕輕關好,長嘆了一聲。
瑞全的半碗酒吃猛了點。一著涼風,他的血流得很快,好像河水開了閘似的。立在槐樹的黑影下,他的腦中像走馬燈似的,許多許多似乎相關,又似乎不相關的景象,連續不斷的疾馳。他看見這是晚飯后,燈火輝煌的時候,在煤市街,鮮魚口那一帶,人們帶著酒臭與熱臉,打著響亮滿意的嗝兒,往戲園里擠。戲園里,在亮得使人頭疼的燈光下,正唱著小武戲。一閃,他又看見:從東安市場,從北河沿,一對對的青年男女,倚著肩,眼中吐露出愛的花朵,向真光,或光陸,或平安電影場去;電影院放著胡魯胡魯響的音樂或情歌。他又看見北海水上的小艇,在燈影與荷葉中搖蕩;中山公園中的古柏下坐著,走著,摩登的士女。這時候,哪里都應當正在熱鬧,人力車,馬車,電車,汽車,都在奔走響動。
一陣涼風把他的幻影吹走。他傾耳細聽,街上沒有一點聲音。那最常聽到的電車鈴聲,與小販的呼聲,今天都一律停止。北平是在悲泣!
忽然的,槐樹尖上一亮,像在夢中似的,他猛孤丁[13]的看見了許多房脊。光亮忽然又閃開,眼前依舊烏黑,比以前更黑。遠處的天上,忽然又劃過一條光來,很快的來回閃動;而后,又是一條,與剛才的一條交叉到一處,停了一停;天上亮,下面黑,空中一個顫動的白的十字。星星失去了光彩,侵略者的怪眼由城外掃射著北平的黑夜。全城靜寂,任著這怪眼——探照燈——發威!
瑞全的酒意失去了一半,臉上不知何時已經被淚流濕。他不是個愛落淚的人。可是,酒意,靜寂,顫動的白光,與他的跳動的心,會合在一處,不知不覺的把淚逼出來。他顧不得去擦眼。有些淚在面上,他覺得心中舒服了一些。
三號的門開了。招弟小姐出來,立在階上,仰著頭向上找,大概是找那些白光呢。她是小個子,和她的爸爸一樣的小而俊俏。她的眼最好看,很深的雙眼皮,一對很亮很黑的眼珠,眼珠轉到眶中的任何部分都顯著靈動俏媚。假若沒有這一對眼睛,她雖長得很勻稱秀氣,可就顯不出她有什么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了。她的眼使她全身都靈動起來,她的眼把她所有的缺點都遮飾過去,她的眼能替她的口說出最難以表達的心意與情感,她的眼能替她的心與腦開出可愛的花來。盡管她沒有什么高深的知識,沒有什么使人佩服的人格與行動,可是她的眼會使她征服一切;看見她的眼,人們便忘了考慮別的,而只覺得她可愛。她的眼中的光會走到人們的心里,使人立刻發狂。
她現在穿著件很短的白綢袍,很短很寬,沒有領子。她的白脖頸全露在外面,小下巴向上翹著;仿佛一個仙女往天上看有什么動靜呢。院內的燈光照到大槐上,大槐的綠色又折到她的白綢袍上,給袍子輕染上一點灰暗,像用鉛筆輕輕擦上的陰影。這點陰影并沒能遮住綢子的光澤,于是,光與影的混合使袍子老像微微的顫動,毛毛茸茸的像蜻蜒的翅翼在空中輕顫。
瑞全的心跳得更快了。他幾乎沒加思索,就走了過來。他走得極輕極快,像自天而降的立在她的面前。這,嚇了她一跳,把手放在了胸口上。
“你呀?”她把手放下去,一雙因驚恐而更黑更亮的眼珠定在了他的臉上。
“走一會兒去?”瑞全輕輕的說。
她搖了搖頭,而眼中含著點歉意的說:“那天我就關在了北海一夜,不敢再冒險了!”
“咱們是不是還有逛北海的機會呢?”
“怎么沒有?”她把右手扶在門框上,臉兒稍偏著點問。
瑞全沒有回答她。他心中很亂。
“爸爸說啦,事情并不怎么嚴重!”
“噢!”他的語氣中帶著驚異與反感。
“瞧你這個勁兒!進來吧,咱們湊幾圈小牌,好不好?多悶得慌??!”她往前湊了一點。
“我不會!明天見吧!”像往前帶球似的,他三兩步跑到自己家門前。開開門,回頭看了一眼,她還在那里立著呢。他想再回去和她多談幾句,可是像帶著怒似的,梆的一聲關上門。
他幾乎一夜沒能睡好。在理智上,他愿堅決的斬斷一切情愛——男女,父母,兄弟,朋友的——而把自己投在戰爭的大浪中,去盡自己的一點對國家的責任??墒?,情愛與愛情——特別是愛情——總設法擠入他的理智,教他去給自己在無路可通的地方開一條路子。他想:假若他能和招弟一同逃出北平去,一同擔任起抗戰中的工作,該多么美好!他對自己起誓,他決定不能在戰爭未完的時候去講戀愛。他只希望有一個自己所喜愛的女友能同他一道走,一同工作。能這樣,他的工作就必定特別的出色!
招弟的語言,態度,教他極失望。他萬沒想到在城池陷落的日子,她還有心想到打牌!
再一想,他就又原諒了招弟,而把一切罪過都加到她的父母身上去。他不能相信她的本質就是不堪造就的。假若她真愛他的話,他以為必定能夠用言語,行為,和愛情,把她感化過來,教她成個有用的小女人。
噢!即使她的本質就不好吧,她還可愛!每逢一遇到她,他就感到他的身與心一齊被她的黑眼睛吸收了去;她是一切,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感到快活,溫暖,與任何別人所不能給他的一種生命的波蕩。在她的面前,他覺得他是荷塘里,伏在睡蓮的小圓葉上的一個翠綠的嫩蛙。他的周圍全是香,美,與溫柔!
去她的吧!日本人已入了城,還想這一套?沒出息!他閉緊了眼。
但是,他睡不著。由頭兒又想了一遍,還是想不清楚。
想過了一遍,兩遍,三遍,他自己都覺得不耐煩了,可是還睡不著。
他開始替她想:假若她留在北平,她將變成什么樣子呢?說不定,她的父親還會因求官得祿而把她送給日本人呢!想到這里,他猛的坐了起來。教她去伺候日本人?教她把美麗,溫柔,與一千種一萬種美妙的聲音,眼神,動作,都送給野獸?
不過,即使他的推測不幸而變為事實,他又有什么辦法呢?還是得先打出日本鬼子去吧?他又把脊背放在了床上。
頭一遍雞鳴!他默數著一二三四……
坦克車壓裂了柏油路,敵軍進了城!
六
有許多像祁老者的老人,希望在太平中度過風燭殘年,而被侵略者的槍炮打碎他們的希望。即使他們有一份愛國的誠心,可是身衰氣敗,無能為力。他們只好忍受。忍受到幾時?是否能忍受得過去?他們已活了六七十年,可是剩下的幾年卻毫不能自主;即使他們希望不久就入墓,而墓地已經屬于敵人!他們不知如何是好!
有許多像祁天佑的半老的人,事業已經固定,精力已剩了不多,他們把自己的才力已看得十分清楚,只求在身心還未完全衰老的時候再努力奔忙幾年,好給兒孫打下一點生活的基礎,而后再——假若可能——去享幾年清福。他們沒有多少野心,而只求在本分中憑著努力去掙得衣食與家業。可是,敵人進來了;機關,學校,商店,公司……一切停閉。離開北平?他們沒有任何準備,而且家庭之累把他們牢牢的拴在屋柱上。不走?明天怎辦呢?他們至少也許還有一二十年的生命,難道這么長的光陰都要像牛馬似的,在鞭撻下度過去?他們不曉得怎樣才好!
有許多像祁瑞宣的壯年人,有職業,有家庭,有知識,有愛國心,假若他們有辦法,他們必定馬上去奔赴國難,決不后人。他們深恨日本人,也知道日本人特別恨他們??墒?,以瑞宣說吧,一家大小的累贅,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背上,使他抬不起頭來,眼老釘在地上;盡管他想飛騰,可是連動也動不得。現在,學校是停閉了,還有開學的希望沒有?不知道!即使開學,他有什么臉去教學生呢?難道他上堂去告訴年輕的學生們好好的當亡國奴?假若學校永遠停閉,他便非另謀生路不可;可是,他能低首下心的向日本人或日本人的走狗討飯吃嗎?他不知怎樣才好!
有許多像瑞全的青年人,假若手中有武器,他們會馬上去殺敵。平日,他們一聽到國歌便肅然起敬,一看到國旗便感到興奮;他們的心一點也不狹小偏激,但是一提到他們的國家,他們便不由的有一種近乎主觀的,牢不可破的,不容有第二種看法的,意見——他們以為他們自己的國家最好,而且希望它會永遠完整,光明,興旺!他們很自傲能夠這樣,因為這是歷史上所沒有過的新國民的氣象。他們的自尊自傲,使他們沒法子不深恨日本人,因為日本人幾十年來天天在損傷他們國家的尊嚴,破壞他們的國土的完整;他們打算光榮的活著,就非首先反抗日本不可!這是新國民的第一個責任!現在,日本兵攻破他們的北平!他們寧愿去死,也不愿受這個侮辱!可是,他們手中是空的;空著手是無法抵抗敵人的飛機與坦克的。既不能馬上去廝殺,他們想立刻逃出北平,加入在城外作戰的八路軍??墒?,他們怎么走?向哪里走?事前毫無準備。況且,事情是不是可以好轉呢?誰也不知道。他們都是學生,知道求學的重要;假若事情緩和下去,而他們還可以繼續求學,他們就必定愿意把學業結束了,而后把身心獻給國家。他們著急,急于知道個究竟,可是誰也不能告訴他們預言。他們不知怎樣才好!
有許多小崔,因為北平陷落而登時沒有飯吃;有許多小文夫婦,閉上了他們的口,不能再歌舞升平;有許多孫七,詬罵著日本人而沒有更好的方法發泄惡氣;有許多劉師傅想著靠他們的武藝和日本小鬼去拼一拼,可是敵人的坦克車大炮……誰都有吃與喝那樣的迫切的問題,誰都感到冤屈與恥辱,他們都在猜測事情將要怎樣變化——誰都不知怎樣才好!
整個的北平變成了一只失去舵的孤舟,在野水上飄蕩!舟上的人們,誰都想作一點有益的事情,而誰的力量也不夠拯救他自己的。人人的心中有一團苦悶的霧氣。
玉泉山的泉水還閑適的流著,積水灘,后海,三海[14]的綠荷還在吐放著清香;北面與西面的青山還在藍而發亮的天光下面雄偉的立著;天壇,公園中的蒼松翠柏還伴著紅墻金瓦構成最壯美的景色;可是北平的人已和北平失掉了往日的關系;北平已不是北平人的北平了。在蒼松與金瓦的上面,懸著的是日本旗!人們的眼,畫家的手,詩人的心,已經不敢看,不敢畫,不敢想北平的雄壯偉麗了!北平的一切已都涂上恥辱與污垢!人們的眼都在相互的問:“怎么辦呢?”而得到的回答只是搖頭與羞愧!
只有冠曉荷先生的心里并沒感覺到有什么不舒服。他比李四爺,小崔,孫七,劉師傅……都更多知道一些什么“國家”“民族”“社會”這類的名詞;遇到機會,他會運用這些名詞去登臺講演一番??墒?,小崔們雖然不會說這些名詞,心里卻有一股子氣兒,一股子不服人的,特別不服日本人的,氣兒。冠先生,盡管嘴里花哨,心中卻沒有這一股子氣。他說什么,與相信什么,完全是兩回事。他口中說“國家民族”,他心中卻只知道他自己。他自己是一切。他自己是一顆光華燦爛的明星,大赤包與尤桐芳和他的女兒是他的衛星——小羊圈三號的四合房是他的宇宙。在這個宇宙里,作飯,鬧酒,打牌,唱戲,穿好衣服,彼此吵嘴鬧脾氣,是季節與風雨。在這個宇宙里,國家民族等等只是一些名詞;假若出賣國家可以使飯食更好,衣服更漂亮,這個宇宙的主宰——冠曉荷——連眼也不眨巴一下便去出賣國家。在他心里,生命就是生活,而生活理當奢華舒服。為達到他的理想生活水準,他沒有什么不可以作的事。什么都是假的,連國家民族都是假的,只有他的酒飯,女人,衣冠,與金錢,是真的。
從老早,他就恨惡政府,因為老沒有給他一個差事。由這點恨惡向前發展,他也就看不起中國。他覺得中國毫無希望,因為中國政府沒有給他官兒作!再向前發展,他覺得英國法國都可愛,假若英國法國能給他個官職?,F在,日本人攻進了北平;日本人是不是能啟用他呢?想了半天,他的臉上浮起點笑意,像春風吹化了的冰似的,漸漸的由冰硬而露出點水汪汪的意思來。他想:日本人一時絕難派遣成千成萬的官吏來,而必然要用些不抗日的人們去辦事。那么,他便最有資格去作事,因為憑良心說,他向來沒存過絲毫的抗日的心思。同時,他所結交的朋友中有不少是與日本人有相當的關系的,他們若是幫助日本人去辦事,難道還能剩下他嗎?想到這里,他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覺得印堂確是發亮,眼睛也有光。他好像記得西河沿福來店的大相士神仙眼說過,他就在這二年里有一步好運。對著鏡子,他喊了一聲:“桐芳!”他看到自己喊人的口形是頗有些氣派,也聽到自己的聲音是清亮而帶著水音兒,他的必能走好運的信心當時增高了好幾倍。
“干嗎呀?”桐芳在院里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