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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小學時光(4)

后來遇到奇事時,我才更好地領會這點,如我曾講述一個不相識者的生活經歷。那是在我妻子一名女友的婚禮上,我根本不認識新娘及其家人。吃飯時,坐在對面的是中年美髯公,有人介紹他是律師。我們起勁地談論犯罪心理學,為了回答他某個問題,我想出了一個案子,添枝加葉。我還在說著,發覺對方神色大變,座中靜得出奇,我狼狽地打住話頭。謝天謝地,我們已經在吃餐后點心,我不久就起身走入旅館大堂,溜到一角,點燃一支煙,試圖考慮是什么情況。此刻,來了同坐一桌的一名先生,對我指責道:“您怎么會如此冒失?”——“冒失?”——“對,您講的這個故事!”——“這可是我虛構的!”

情況表明,我講述了對面那個人的故事,包括所有細枝末節,這讓我大吃一驚。此刻,我還發現自己想不起從頭到尾講述過程中的任何一句話,至今依舊難覓整個故事的蹤跡。海因里希·喬克[4]在其《自省》中描寫了一次類似經歷,他在一家小飯館揭穿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是小偷,因為他的內心之眼發現后者有偷竊行為。

我平生常常忽然知悉的確根本不可能得知之事,覺得好似自己想起知情之事。家母亦有類似情況,她不知自己說過什么,而像是一個絕對權威的聲音正好說出適宜之言。

家母多半認為我遠比實際年齡老成,像對成年人一樣跟我說話。看來,她把不可能告訴家父的一切都跟我說了,使我過早成為熟悉她百憂千慮的知己。大約十一歲時,她告訴我涉及家父的一件事,令我惕慮。該怎么辦,我絞盡腦汁,得出的結論是,得向家父的某個朋友討教,聽說他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我未對家母透露片言只語,就在一個無課的下午進城,按響了這位先生家的門鈴,開門的女仆說主人外出了,我失望、郁悶地又回家了。但我倒可以說,他不在家是特別神佑(Providentia specialis)。隨后不久,家母在談話時又重提此事,這次她的講述截然不同、無關緊要得多,一切都是障眼迷霧。這讓我深受打擊,心想:你是驢,相信此事,呆頭呆腦地當真了,差點闖禍!——從那時起,我決定,把家母所告知之事打對折。對她的信任有保留,而這每次阻止我把縈懷之事告訴她。

但有的瞬間,她的第二人格爆發,而她那時所言總是“說到點上”,而且符合實際,我為之顫栗。若此時抓住家母的話不放,我就會有對話者了。

家父的情況卻不同,我本該把自己的宗教麻煩對他擺明并向他求教,但沒這么做,因為我似乎知道,出于值得尊敬的原因,由于他的職務,他會不得不回答什么。不久之后就證實了這一猜測多么在理,家父在教無聊透頂的堅信禮課程。一次,我在翻閱《教理問答書》,要找出聽上去不多愁善感、還不會難懂、無趣的關于“我主耶穌”的闡述。我就碰上了關于上帝三位一體的段落,這就是激發興趣之事:一種統一同時是三位一體。這是一個問題,它的內在矛盾吸引了我。對我們要講到此問題的那一刻,我迫不及待。時候到了,家父說道:“我們現在該講三位一體了,但要跳過,因為其實我不明就里。”一方面,我欽佩家父的誠實;另一方面,卻深感失望,心想:果不其然,他們一無所知,也無所思慮。那我能說什么?

我在顯得善于思考的某些同學那里試圖旁敲側擊,但徒勞無益,沒有共鳴,倒有詫異,這令人警醒。

雖然無聊,我還是竭盡全力強迫自己不加領會就信仰(似乎與家父的態度相應),準備參加寄托著自己最后一線希望的圣餐禮。雖只是紀念餐,對1890-30=1860年前謝世的“我主耶穌”的紀念活動,但他可是做了某些暗示,如“領受吧,食用吧,這是我的軀體”,意指圣餅,我們食之當如食本為肉身的圣體,我們同樣當飲本為圣血的酒。我領會了,我們應以此方式把他攝入體內。不過,這讓我覺得顯然不可能只有一項重大秘密隱藏其后。在家父似乎極為看重的首次圣餐儀式上,我會親身體驗,對圣餐的準備主要在此期待上。

按慣例,我的教父是一名教堂執事,沉默寡言的老人讓我心懷好感,常在作坊看這名造車匠人在車床旁用木匠斧靈巧勞作。他身著禮服大衣,頭戴大禮帽,鄭重其事地來領我去教堂。家父身穿熟悉的法衣,立于祭壇之后,朗讀著祈禱書中的禱詞。祭臺上有放著小面包塊的大盤。依我看來,面包出自那個面包師之手,他提供的面包乏善可陳、寡淡無味。從一把錫壺里把酒注入錫杯,家父吃一小塊面包,飲一口酒,把杯子傳給一名老翁,我知道事先從哪家酒館打的酒,覺得大家都拘謹呆板、鄭重其事、無動于衷。我緊張地注視著,卻看不出、猜不到,他們身上是否發生了什么特別之事,就像所有教會儀式、洗禮、葬禮等等一樣。我的印象是,此處做了什么,以合乎傳統的方式實施了什么。連家父也似乎努力首先中規中矩地行事;還要抑揚頓挫地說話得體或誦讀合宜。無人提及耶穌死后已有1860年,在其他紀念活動上可是突出這點的。我看到無悲無喜,鑒于受紀念人物的非凡意義,感覺這一紀念活動在任何方面都羸儉異常,與世俗周年大慶絕對不可比肩。

突然就輪到我了,面包吃起來淡而無味,不出所料,只抿了一小口的酒又淡又酸,顯然不是上好的。然后是終禱,大家向外走去,既不悶悶不樂,也不心懷喜悅,而是面部表情告訴人:“好了,就這樣了。”

我隨家父回家,強烈意識到自己頭戴黑色新氈帽,身穿黑色新西服,它都快成禮服大衣了,那是加長的夾克,下擺向內放寬成兩片,中間是開衩,口袋里可以放手絹,我覺得表示男子成年。我覺得自己的社會地位提高,隱約加入男子漢的行列;今天午餐還有特別的珍饈佳肴。我會整日穿著新裝四處溜達,否則會沒著沒落,根本不知是何感覺。

不過,在隨后幾天中,我逐漸明白,什么也沒發生,雖曾到達有所期待(不知是何)的宗教入門頂點,但什么都沒出現。我知道,上帝可能讓我遭遇聞所未聞之事、火與超凡之光,但至少對我而言,這場紀念活動絲毫不見上帝的蹤影。雖然說到他,但只是言辭。即使在其他人身上,我也未曾感知不知所措的絕望、深受感動和噴涌的圣寵,這些對我而言是上帝的實質。“領圣禮(communio)”、集于一身或者合一無跡可察。與誰合一?與耶穌?他可是死于1860年前的一個人。為何要與他合一?他號稱“圣子”,似乎就像希臘英雄那樣是半神,那凡人如何能與他合一?人稱此為“基督教”,但依我對上帝的體驗,這一切的確與他無關。而一清二楚的是,是耶穌那人與上帝有關;宣揚了上帝作為好父親愛人、善良之后,他在客西馬尼園和十字架上絕望了,但他于是也看到了上帝的可怕,我可以理解。但為何還要有用如此面包、此等酒的這場寒酸的紀念活動呢?我慢慢明白,圣餐是災難性的經歷,以一無所獲收場,更有甚者,是惘然若失。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參加這種儀式了。對我而言,它并非宗教,是上帝缺位。教堂是不可再接觸之地,于我而言,那里沒有生命,而有死神。

對家父的強烈同情裹挾了我,我對他的職業、他的人生的悲劇性恍然大悟,他確與拒不承認的死神搏斗。他和我之間裂開一道深淵,而我看不到跨越這條無盡鴻溝的可能性。父親可親可愛,豁達大度,在許多事上聽我自便,從未專橫以待,我不能把他推入那種絕望、那種褻瀆神明的境地,即便它們為經歷圣寵所需。只有一個神能這么做,我不得造次,這太不人道。我想,上帝不近人情。不讓人性靠近他,這是他的偉大之處。他善良而可怕,兼而有之,因此是巨大的危險,面對它,人當然試圖自救。人一廂情愿地依附于他的愛與善良,以不至于落入誘惑者與毀滅者之手。耶穌也注意到這點,所以訓誡道:“別誘惑我們。”

我與教會、與所了解的人類環境一致,這讓自己傷透腦筋,覺得遭受了生平最大挫折。我覺得宗教觀是與這一切唯一意味深長的關聯,它土崩瓦解,亦即我再也不能茍同普遍的信仰,反倒發現自己陷入不可言宣之事,陷入不可與人共有的“我的秘密”。這很嚇人而且(最糟糕的是)粗俗可笑,是魔鬼的笑聲。

我開始冥思苦想:該對上帝有何看法?我并未自己突然想到上帝、大教堂,更別提三歲時侵襲我的那個夢,是比我的意志更強烈的意志把兩者強加于我。是自然在我身上做了此事?可自然無非就是造物主的意志。為此譴責魔鬼也無濟于事,因為它也是上帝的創造物。僅有上帝是實際存在的,是破壞之火,是無法描述的恩寵。

圣餐失靈了?是我失敗了?我嚴肅認真地做了準備,希望經歷圣寵與啟悟,但什么都沒發生,上帝依舊缺位。為了上帝的緣故,只要教會、家父和其他所有人的信仰代表這個基督教,我就覺得自己與它們格格不入。我自外于教會,悲哀縈懷,籠罩了開始大學學業之前的所有歲月。

有什么書能夠告訴我,關于上帝,人都知道些什么,我開始在家父的藏書中尋找那些書,藏書雖少,當時卻顯得可觀。起先只找到傳統觀點,但并非我所尋求之事,也就是獨立沉思的作者,直到遇見比德爾曼1869年所作《基督教教義學》。看來有人自己深思熟慮,自有主見。我獲悉,宗教是“人自我關涉上帝的思想行為”。這使我很抵觸,因為自己把宗教領會成上帝對我所做的事;宗教是上帝的行為,我簡直是聽其擺布,因為他是強者。我的“宗教”與上帝就沒有通情達理的關系,因為我對上帝知之甚少,怎么可能以這樣的事為依據?所以,要與上帝有緣,我就必須更多了解上帝。

在《上帝的本質》一章中,我發現,上帝表示自己是“神人同格”,“可以比照人的自我作想象,而且是獨一無二、簡直超凡脫俗的自我,全世界就是它”。

據我對《圣經》的了解,這一界定似乎確實。上帝神人同格,是宇宙的自我,正如我是本人心靈與軀體外表形態的自我。此處,我卻遇上了巨大的障礙:神人同格的確可能是一種特征。特征不是其他事,就是說,屬性是特定的。但若上帝是一切,他如何還能擁有可區別的特征呢?但若他具有一種特征,則他只能是主觀受限世界的自我。而他有怎樣的特征或者怎樣的位格呢?一切確乎系于此,因為否則無法以他為依據。

我竭力抗拒比照本人的自我去想象上帝,這讓我覺得即使不是瀆神,也是狂妄無比,反正覺得“自我”是難以把握的事實。首先,對我而言,這個因素有兩個自相矛盾的方面:頭號自我與二號自我;再者,這種形式與別種形式的自我是極其狹隘之事;它受制于一切可能的自欺、迷誤、情緒、情感、熱情與罪孽,負多勝少。它幼稚、虛榮、自私、執拗、需要呵護、貪婪、不公、敏感、慵懶怠惰、不負責任,諸如此類。遺憾的是,它缺乏我艷羨贊賞的別人身上的許多美德與天賦。難道我們就要按照這種類比去想象上帝本質?

我孜孜不怠地尋找上帝的其他特性,發現它們也都是我從堅信禮課中已經了解的。我發現,根據第172條“上帝超凡脫俗最直接的表現首先是負面的,‘人看不見他’,諸如此類;其次是正面的,‘他居于天國’,諸如此類”。這是災難性的,因為我馬上想起瀆神的圖景,上帝直接或間接(通過魔鬼)把它強加于我。

第183條教導我,“與合乎道德的世界相比,上帝超凡脫俗的本質”在于其“公正”,其公正不僅是“判決”公正,而且“標志其神圣本質”。我希望在這一條中對上帝的暗事陰私有所聞知,它們讓我折騰,要聞知他的報復心、危險的氣性、對處于自己無限威力之下受造物做出令人費解的舉止。憑借其萬能,他必定知道它們多么不頂用。但他還要引誘它們,或者考驗它們,雖然一開始就知道實驗的結局。——是啊,上帝的特征是什么呢?如此行事的人物是什么呢?我不敢想象,接著竟然讀到,上帝“雖則獨來獨往,除了自己,本身無需什么”,“由于自己要稱心滿意”而創世,“使自然界充滿他的善意”并“意欲用他的愛充盈合乎道德的世界”。

起先,我反復琢磨“稱心滿意”這個令人訝異的詞,對什么或者對誰稱心滿意呢?顯然是對世界,因為他稱譽自己的日常工作,但我從未領會的恰恰是這點。當然,世界美好無比,但也同樣令人生畏。鄉間小村,人稀事少,對“老、病、死”的體驗比別處更深入、詳細、不加遮掩。雖還不滿十六歲,我對人和動物生命的實情司空見慣,在教堂與課堂上聽夠了世界的疾苦與墮落。上帝至多能在天堂感受到稱心滿意,但即使在那里,他自己確實也設法讓這種美妙不能持續過久;在伊甸園置入危險的毒蛇——魔鬼真身。他對此也稱心滿意嗎?我深信不疑的是,比德爾曼不這么認為,由于宗教課越來越顯眼地那般無的放矢、漫不經心,他干脆信口開河,勸人虔敬,根本不曾察覺自己在胡說什么。我本人雖然不假定上帝殘忍地對人與動物無辜受苦受難感到心滿意足;但覺得絕非荒謬的是設想他有意創造一個充滿對立的世界,其中一物吞噬另一物,向死而生。自然規律“奇妙的和諧”更讓我覺得是勉力抑制的混亂,而“永恒的”星空與定軌明顯是無序無謂的偶然事件疊加,因為所謂星座其實根本看不見,只是些任意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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