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中小學時光(3)

家母的家族里有六名牧師,家父的家族中,不僅家父、他兩個兄弟也是牧師。所以,我聽到過很多有關宗教的談話、神學討論和布道。我總感覺:“是,是,這很好。可那秘密如何呢?它的確也是圣寵的秘密。你們一無所知。你們不知道,上帝愿意我甚至行不公之事、想該死之事,以體驗他的恩寵?!彼怂f一切皆隔靴搔癢。我想:“上帝啊,想必還是有人會略知一二,真相總還會在某處。”我在家父的藏書中翻騰,只要關于上帝、三位一體、精神、意識,就找出來讀,囫圇吞棗,不甚了了,不禁一再想:“他們也不知道!”我也讀了父親的《路德圣經》。不幸的是,通常對《約伯記》所做“使人虔敬的”解釋使我無心深入。否則我會找到慰藉,也就是第九章第三十節如下,“若我即刻以雪水自滌……,則汝將溺我于溷穢”。

家母后來告知,我那時常常抑郁,其實并非如此,而是我專心于秘密。坐于那塊石上就是至福的寧靜,它讓人疑惑盡消。一想到我是石,就不再糾結,心想,“石頭沒有不安,沒有要說與人聽的沖動,恒久不變,長存成千上萬年。自己則只是過眼云煙,化為千情萬緒,如倏然炎上,繼之熄滅”。我是自己情緒的集成體,而我身上的一個他者是無始無終的石頭。

那時還會深刻懷疑家父所言一切。一聽到他宣講圣寵,我總是想到自己的經歷。他所言之事聽上去空洞乏味,猶如一人講述自己將信將疑或者只是道聽途說的故事。我想幫他,可不知以何方式。羞怯也阻止我把自己的經歷告訴他或者干涉他的先入之見。對此,我一方面覺得自己太小,另一方面擔心喚起“第二人格”的那種權威感發揮作用。

后來,我十八歲時,與家父討論頗多,總是暗自希望讓他知曉造就奇跡的圣寵,借此在他心中糾結時施以援手。我深信,若他讓上帝遂意,一切均會好轉。我們的討論結局卻始終難如人意。它們激怒他,讓他郁郁寡歡。他往往說道,“嗐,說什么呢。你總想思考,不該思考,而應信仰”。我想:不,得體驗、獲知,說的卻是“給我這種信仰”,他每次都聳聳肩,無可奈何地轉過身去。

我開始交友,大多與家世平常的害羞小伙子。我的成績有了改觀,隨后幾年里,甚至獨占鰲頭,卻發現后面有人嫉妒,一有機會就想超越我,這讓人敗興。我憎惡一切競爭,若有人把游戲變成角逐,自己就退出。從那時起,我就一直位居第二,這讓人舒服多了。學校作業真夠討厭的,自己不想還因爭強好勝而讓它礙手礙腳。我感念特別信賴我的少數幾個教師,尤其愿意緬懷拉丁文教師。他是大學教授,睿智之人。因為家父教過我,我六歲就懂拉丁文。所以,我的老師經常打發我去大學圖書館,在做練習時給他取書,于是,我盡量延時返回,歸途上入迷地翻看。

多數老師認為我既愚蠢又狡黠,學校里出了什么岔子,先懷疑我。某處干仗,就猜我是挑唆者。其實,我只有一次卷入打斗,發現一幫同學心懷敵意,他們七個人設伏突襲我。那時我十五歲,已經又壯又高,脾氣火暴。我火冒三丈,抓住一個人的雙臂,把他甩起來,借他的腿打倒了邊上幾個。老師們知道了此事,但我只隱約記得打了官司,覺得不公。從那時起卻清靜了,沒人再敢碰我。

我有敵手,人家多半無端冤枉我。雖然出乎意料,但要說起來并非不可理解。所有指責之辭激怒了我,但自己無法否認這些。我對自己知之甚少,而少許所知之事充滿矛盾,使自己不可能問心無愧地駁斥任何一項責備。本來總是良心不安,意識到自己現在有罪過,可能有罪錯。所以,我對指責尤為敏感,因為它們多少有些一語中的,即使我沒有真做什么,也還可能干得出來。有時,我甚至做不在現場的記錄,以防遭控拆。我要真做了什么,還覺得輕松了。那樣,我至少知道何處虧心了。

當然,我用外在的自信補償內心的不自信,或者確切地說,未經同意,缺陷即自我補償了。我卻發現自己是有罪而又想無罪者,心底始終知道,自己是雙面人,一個是父母之子,上學,悟性不高,專心、勤奮、正派、整潔,跟其他許多人一樣;另一個則成年,甚至年老、多疑,誰也不信,遠離人世,但面對自然、土地、太陽、月亮、天氣、生物,尤其面對夜、夢和“上帝”在我身上直接造成的一切。此處,我給“上帝”加了引號,因為覺得自然與本人一樣遭上帝廢棄,作為非上帝,雖則由他創造用于表示其自身。我怎么都想不通,一模一樣為何只應涉及人。我覺得,不錯,崇山峻嶺、江河湖澤、華林秀樹、秾芳秀華、美禽妙獸對上帝神靈的說明遠勝于衣著可笑、庸俗、愚蠢、虛榮、謊話連篇、自戀煩人的人。所有這些特性,我可是太有切身體驗了,亦即從那種頭號人格中,從1890年的學童身上。不過,還有一個領域,有如一座廟,每個踏足者皆發生改變,因觀察全世界而傾倒,加之出神忘我,他只能稱奇、贊嘆。此處生活著“他者”,了解上帝是隱蔽的、個人的而又超個人的秘密。此處沒有什么把人與上帝分隔。對,似乎人的精神與上帝同時展望萬物。

我如今用句子展敘之事,當時卻并非清晰自覺,但可能預感強烈,感受深切,獨處時就可能進入這種狀態,此時,自知有尊嚴,是本真者,因而尋求不受干擾,尋求他者、二號人格獨處。

終我一生,頭號與二號人格相反相成,與通常醫學意義上的“分裂”無關,相反,它們發生在每個人身上。尤其是宗教,向來對人的二號人格、對“內心的人”指手畫腳。我一生都是老二扮演主角,而我始終嘗試讓由衷之事信馬由韁。老二是個典型形象,但自覺的領會通常不足以看出人亦如此。

教堂漸成煩惱之地,因為那里眾聲喧嘩,(我都想說:無恥)宣揚上帝,說他意欲何為,所行何事,告誡人們要有哪些情感,要相信哪種秘密,但我知道,它是最為內在、由衷、無以言狀的確信。我只能由此推斷,看來無人知曉此秘密,連牧師也不知;否則他們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泄露上帝的秘密,用乏味的傷感言辭褻瀆難以言喻的情感。此外,我肯定,若要接近上帝,這是背道而馳,因為我可是有切身體會,這種圣寵只給予無條件讓上帝遂心者。此事雖也得到宣揚,但始終附帶的前提是,上帝的意志通過天啟為人所知,我則覺得它是最不為人知之事,似乎人人其實日日不得不研究上帝的意志。我雖不做此事,但肯定,一旦迫在眉睫,就會這么做。頭號人格過頻、過多地占用我的精力,似乎有人甚至用教規代替可能出人意料、令人吃驚的上帝意志,而且旨在不必領會上帝的意志。我疑心日重,覺得家父與其他牧師的布道難堪。周圍所有人好像都覺得隱語和散發出來的濃重曖昧意味是理所當然的,對一切矛盾都不假思索地忍氣吞聲,如上帝全知,當然預見到人類歷史。他創造人,使他們必得犯罪作孽,而盡管如此,他還是禁止罪惡,甚至罰以永遠打入烈火熊熊的地獄。

在我的思考中,魔鬼長期不起作用,令人覺得它是豪強的看家惡狗。只有上帝對世界負有責任,我可是太知道了,他也很可怕。家父充滿感情地布道,稱頌并懇求“親愛的上帝”、上帝愛人、人愛上帝,我愈益覺得可疑、毛骨悚然。疑心又起: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他可能讓人把我——他兒子像以撒一樣作為人祭加以宰殺,或者交給不公法庭讓人把他兒子像基督一樣釘死在十字架上嗎?不,他做不到。那他也許不可能滿足上帝的意志,《圣經》自身顯示,上帝的意志可能絕對可怕。如果還有人告誡過,要聽從上帝勝于聽從人,我明白這話只是隨口說說,有口無心。人們顯然完全不了解上帝的意志,否則純粹出于敬畏上帝,就會誠惶誠恐地處理這個中心問題,上帝可以游刃有余地在無助者身上貫徹他那驚人的意志,我就遭遇過。佯言了解上帝意志者可能預見到他促發我做了什么嗎?無論如何,《新約》中此類人毫無蹤跡。《舊約》,尤其是《約伯書》本有可能在這方面給我啟悟,那時我還是太不了解這點了,即使在所上的堅信禮課程中,也未聽說類似之事。當然提及敬畏上帝,被視為不合時宜,算作“猶太式的”,早就為基督教愛的福音和上帝的善良所超越。

童年經歷的象征意味和圖景的殘暴性讓我極為忐忑不安,自問:“究竟誰如此說話?誰恬不知恥,如此赤祼祼而且在廟中展示陽具?誰令我認為上帝如此可鄙地摧毀他的教堂?這是魔鬼安排的?”我從未懷疑正是上帝或者魔鬼如此言說或者如此行事,因為我確切感覺到,不是自己想出這些念頭和圖景。

這些是我平生的關鍵事件,當時茅塞頓開,自己有責任,命運走勢系于自身。我面臨必須回應的問題,誰提出此問題呢?無人作答。我知道,自己會發自肺腑地回答:我獨自面對上帝,而只有上帝問我這些可怕之事。從一開始,我心里就有無可比擬的命定感,似乎把自己置于須過完的一生中。內心有自己從未能證明的安定,但它在我面前得到了證明。我從未有過安定,但它有我,常常與確信之事相反。無人能妨礙我堅信,自己注定做上帝所愿之事而非我愿之事。這經常讓我感覺在一切關鍵事物上并非與人共處,而僅與上帝同在。每當我在“彼岸”,不再孤單,就游離于時間之外,我在千百年間,而作答者已經長存而且永存。與那個“他者”的談話是我最深刻的經歷,一面浴血奮戰,一面心醉神迷。

我當然不能與人談論這些事,除了可能與家母推心置腹,周遭無人可傾訴。她好像與我想法相似,但我很快發覺,跟她談話不過癮,她對我特別欣賞,而這不是好事。所以,我依舊獨自思考,也最好如此,獨自嬉戲,一人漫步、夢想,有別無他人的神秘世界。

對我而言,家母是良母,古道熱腸,平易近人,富態畢現。她對大家都側耳細聽;也愛談天說地,口若懸河。她在文學上天賦異稟,品位獨標高格,淵然深識,但無處得到恰當的表現;依舊隱藏在一個確實可愛、肥胖的老婦背后。她相當好客,廚藝出色,極富幽默感??赡苡械囊蜓嘏f觀點她都有,但另一方面,她身上也出現潛意識的人格,威力出乎意料,一個不顯山露水的大人物,具有不可侵犯的權威,這點毫無疑問。我肯定,連它也由兩人組成:一個與人為善,通情達理;另一個則讓我心里發毛。它只是偶爾顯現,但始終突如其來,讓人膽戰心驚。它于是像自言自語,但所言針對我,通常直抵內心,往往令人啞口無言。

我想得起來的第一個事例發生在我六歲,還未上學時。那時鄰居的家境尚可,他們有三個孩子,老大是兒子,年紀跟我相仿,他還有兩個妹妹。他們其實是城里人,尤其在周日捯飭孩子,我覺得可笑——锃亮小鞋、花邊短褲、小白手套,即使工作日里,孩子們也梳洗得干干凈凈。娃娃們膽怯地遠離我這個大淘氣包,舉止文雅,我褲子破口開綻,鞋子百孔千瘡,雙手骯臟。家母沒邊沒沿地比較、告誡,讓人怒氣沖天:“看看這些可愛的孩子,他們溫文爾雅,可你是個無法對付的野小子?!贝祟惛嬲]令人激動,我決定揍扁那男孩,事情就這么發生了。他母親對遭此橫禍怒火中燒,趕忙到家母那里言辭激烈地抗議我的暴行。家母因此震驚,聲淚俱下,我還從未經歷過她如此長篇累牘地訓話,自己沒有意識到過失,而是滿足地回顧所作所為,因為似乎有點抵消了我這個外人在本村的格格不入。家母大為光火,我深受觸動,懊悔不已,縮到家里那架老舊撥弦古鋼琴后面我的小桌旁,開始玩積木。良久,一片寂靜。家母退回窗邊位置織毛線。我聽見她喃喃自語,從耳朵里刮到的只言片語可以推斷,她放不下那件事,但這次意思相反,聽上去好像有點為我申辯。突然,她大聲說道:“當然也根本不該養著這么一群小崽子!”我也忽然知道,她說的是捯飭過的“猴崽”。她至親的兄弟是養狗的獵人,總是說育狗、雜交、品種與下崽。我松了一口氣,斷定連她也認為這些可憎的孩子是劣等雜種,所以,她的訓話當不得真。但我當時就知道,得默不作聲,絕不能洋洋得意地責備她:“瞧,你的看法也跟我的一樣?!薄驗樗龝嵟鼗鼐吹溃骸俺粜∽?,怎么能給你媽編派這樣的粗話!”我由此推斷,想必先前已經有過一串類似經驗,我卻忘了。

講這個故事,是因為我開始懷疑的時候,發生了另一件事,表明家母的二重性。有一次吃飯時說到,某些圣歌多么無聊,說到是否可能修改圣歌集時,家母嘟囔道:“啊,你是我的愛,你這該死的至福?!蔽矣指惹耙粯樱b得好像什么都沒聽見,雖有勝利感,還是小心避免張揚。

家母身上兩種人格相去甚遠,所以我孩提時常做關于她的噩夢。白天,她是可愛的母親;夜間,她讓我覺得毛骨悚然。于是,她如同先知,又是怪獸,仿佛熊穴中的牧師,古遠而寡廉鮮恥,像真相與天性一樣無羞惡之心。她就是我所稱“天心(natural mind)”[3]的化身。

我在自己身上也看出一些這種古遠天性,它賦予我并非總是愜意的天賦,識別人和事物的本來面目。如果不想承認某事,就蒙蔽自己,雖然可能受騙,但其實確知情況如何。“符合實際的認識”基于本能,或者依據與他人神秘互滲??梢哉f,是“背后之眼”在公事公辦地觀察。

主站蜘蛛池模板: 普宁市| 新沂市| 乐清市| 霞浦县| 阜新| 伽师县| 米泉市| 来凤县| 祁东县| 嘉荫县| 阿勒泰市| 阿克陶县| 曲水县| 汉寿县| 晋江市| 唐海县| 永顺县| 垣曲县| 静宁县| 泰和县| 南溪县| 宿松县| 正安县| 尚志市| 象州县| 迁西县| 乌兰察布市| 铜山县| 夏津县| 昭通市| 应用必备| 肥西县| 广元市| 佛教| 莫力| 黑山县| 大英县| 徐州市| 蛟河市| 双流县| 湛江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