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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小學時光(1)

十一歲對我意味深長,因為我那時前往巴塞爾入讀文理中學,由此脫離鄉間玩伴,進入“廣闊世界”,那里的人有權有勢,影響力遠大于家父,居則豪宅大院,出則良輿駿馬,表情達意則操優雅的德語、法語,其子弟衣著考究,舉止文雅,手頭寬裕,與我同窗。獲悉他們假期去過阿爾卑斯山、蘇黎世附近的“灼耀雪山”,甚至到過海邊,這讓人簡直無法想象。我驚訝不已,暗懷驚人的妒羨,驚羨他們好似來自另一世界的生靈,出自那神麗而不可企及的赤燒雪山,來自那遙不可測、難以想象的海洋。我當時認識到,我們很窮,家父是個困窘的鄉村牧師,而我是還要窮得多的牧師嬌兒,履穿踵決,不得不腳著濕襪,坐滿六節課。我開始用別樣的眼光打量父母,漸漸理解他們的憂愁與苦惱,對家父尤為同情;奇怪的是,對家母不甚同情,覺得她略為強勢,盡管如此,家父乖戾易怒,不能自制時,我還是站在她一邊,這對我的性格養成不甚有利。為擺脫這些沖突,我落得個高高在上的仲裁員角色,無論愿意與否(nolens volens),都不得不評判父母,這引致我人格擴張,增強又貶抑了本不牢固的自尊心。

我九歲時,家母生了個小姑娘,家父既激動又欣喜,他說:“今夜你有了個小妹妹。”我頗為意外,因為事先毫無覺察,家母臥床略為頻繁,沒引起我注意,認為這反正是不可原諒的虛弱。家父把我帶到母親床邊,她手里抱著一個看上去令人大失所望的小生靈:一張臉紅撲撲、皺巴巴,像個老人,閉著眼,八成像狗崽子一樣瞎。人家指給我看,小東西背上有幾根紅褐色長毛,它該不會變成猴子吧?我震驚不已,說不出是什么心情。新生兒看起來都這樣嗎?人家瞎說鸛會送子。那要是一窩貓狗呢?那等一窩都齊了,鸛得來回飛幾趟?母牛會怎么樣?我想象不出,鸛能用喙銜起一整只牛犢。連農民也說母牛下犢子,而不說鸛送犢。這則故事顯然又是說給我聽的那些花招之一。我肯定,家母又干了什么我不該知道之事。

妹妹突然出現,給我留下了模糊的猜疑感,加劇了我的好奇與觀察。家母后來可疑的反應證實了我的猜測:不知什么憾事與這次分娩相關。另外,此事不再讓我介意,但可能對我十二歲時發生的一次事件推波助瀾。

家母有個令人不快的習慣,我做客或赴約時,她在身后沖著我千叮萬囑。于是,我不僅穿上好衣服,蹬上油光锃亮的鞋子,還感覺我的計劃和公開亮相很是增光,要是街上的人聽到家母在我身后嚷嚷什么丟臉的事,我覺得跌份。她喊的是:“可別忘了轉達爸媽的問候,擦擦鼻子,有手絹嗎?洗手了嗎?”諸如此類。絕對不宜把我那些與人格擴張相伴的自卑感如此泄露給世人,就出于自愛與虛榮,我在這世上可是早已設法盡可能無可挑剔地露面,因為這些機會對我極富意味。去東道主之家的路上,我自覺重要、體面,就像工作日穿著節日盛裝時一樣。我一進入別人家的視域,情形卻大為改觀。這時,這些大人物有權勢的印象讓我相形見絀。我怕他們,聽見門鈴響,因為自己渺小而恨不能鉆入地底。宅內鳴響的鈴聲聽起來如同災禍臨頭,我自覺如喪家犬一般膽戰心驚。每次最糟糕的是家母事先“不折不扣地”打預防針。“鞋臟,手也臟。沒手帕,脖子污黑”,我耳中嗡嗡作響。出于抗拒,我就不轉達雙親的致意,或者毫無必要地表現得又犟又羞怯。倘若實在太不妙了,就想想閣樓上的秘藏,它能幫助我找回體面。因為失落時,我想起自己的確還曾是另外一個人,擁有不可侵犯的秘密、石頭和著禮服、戴禮帽的小人。

我不記得,青年時曾經想過“我主耶穌”或者耶穌會士與黑色禮服大衣會有關聯,墓旁著禮服、戴禮帽的男子,草地上墳墓般的窟窿,地下陽具廟可能與皮匣中的小子相關。夢到男根形象的神是我首個重大秘密,小人是第二個。如今,卻隱約覺得“靈魂石”與也是“自我”的石頭之間有近似之處。

現今,在八十三歲時寫下回憶錄,我至今從未完全明了,自己最早的記憶有何關聯,它們猶如相聯的地下根莖各自抽枝發芽,宛若無意識發展過程中的各站。我曾覺得越來越不可能與“我主耶穌”建立良好關系,而現在記起,大約十一歲起,“上帝”的觀念逐漸讓我感興趣。我開始向上帝祈禱,這讓人有點滿足,因為覺得不矛盾了。上帝并未因我不信任而變得錯綜復雜。此外,它并非著緇色禮服大衣的人,亦非“我主耶穌”,在畫像上打扮得花里胡哨,而大家裝得跟它如此親密。它(上帝)其實是獨一無二的神靈,聽說,對它不可能有恰如其分的想象。它雖然如同極有權勢的老人,但我的確極為滿足地聽說:“別弄畫像,也別做比擬。”那就不可能假裝跟它這么親密,不可能像對并非“秘密”的“我主耶穌”一樣。開始朦朧意識到與頂樓上我的秘密有某種類似……

學校令人乏味,它占據太多時間,我寧可畫廝殺場面、玩火,打發這些時間。宗教課無聊得難以形容,我還確實怕上數學課,老師假模假式,好像代數是不言自明的,而我還根本不知數字本身是什么;它們不是花,不是動物,不是化石,都不是想得出來的東西,只是算出來的數目。令人困惑的是,表示聲音的字母代替了數字,我仿佛可以聽見它們的聲音。奇怪的是,同學們可以對付它們,認為此事理所當然。沒人能告訴我,何為數字,而我說不清問題所在。我驚恐地發現,也無人明白我的麻煩。雖然不得不承認,老師竭盡全力給我解釋,這些奇怪運算旨在把明了的數目轉換成聲音;我終于明白了,此舉以一種縮寫體系為目的,借助這個縮寫體系,可以用縮寫公式表示許多數目。

但我對此完全不感興趣。我想的是,用聲音表示數字可以隨心所欲,同樣也可以用a表示蘋果樹,用b表示梨樹,用x表示問號,a、b、c、y和x都不直觀,對我解釋不了數字的本質,就像蘋果樹不怎么能解釋數字本質一樣。最令人氣憤的是一項原理,若a=b,而b=c,則a=c,按定義確定的可是a表示之事不同于b,因而,作為不同之事,不可等同于b,更別提等同于c了。若是一個等式,則是a=a、b=b,諸如此類,而a=b就讓我覺得是謊言或欺騙。我同樣感到憤怒的是,老師背離自己對平行線的定義,聲稱它們無限相交。我覺得這是不能也不愿摻和的愚蠢騙術。我的智力道德抗拒這些游戲般的前后不一,它們阻止我理解數學。直到年事已高,我的感覺都不可改變,若當時像同學一樣能夠毫不糾結地接受a=b,或者太陽=月亮、狗=貓,諸如此類,數學會把我擱進無底洞去;程度如何,八十三歲時才略知一二。毋庸置疑,我可以正確計算,終生始終成謎的卻是,為何會從來做不到與數學關系融洽。最難理解的卻是我在道德上質疑數學。

要讓自己明白等式,我只能每次用特定數值代替字母,通過具體驗算對自己確認演算的意義。要在爾后的數學進程中堅持下去,我只能把內容上難懂的代數公式依樣畫葫蘆,死記硬背哪些字母組合在黑板上何處。靠驗算應付不下去了,因為老師不時說,“我們就在此處代入表達式”,往黑板上畫上一些字母。我不知來龍去脈,顯然是有利于運算步驟的結局讓他滿意。我領會不了,這個事實嚇得自己縮手縮腳,已經根本不敢問什么了。

數學課于我是擔驚受怕、受折磨。即使在數學課上,多虧我形象記憶出色,也能長期蒙混過關,因為其他課程并不費力,成績單多半很好看,但害怕失敗,我這渺小之人面對闊大的周遭世界,導致的不僅是對自身缺乏興致,還有暗自絕望,使上學興味索然。此外,我因完全力不能及而不能上圖畫課。雖然因為贏得時間,甚合我心,但又受挫折,因為自己在繪畫上有幾分靈性,卻不知根本在于內心是否有感受。因為,我只能描繪想象所關注之事,卻不得不盲目臨摹印好的希臘諸神原畫,怎么都做不好,老師顯然以為,我需要寫實,就把一張羊頭畫放到我面前。對此任務,我一籌莫展,這終結了我的圖畫課。

十二歲成為真正決定我命運的年份。1887年初夏,放學后,十二點左右,我站在大教堂廣場上等著跟我同路的同學。突然,另一個小子把我撞倒了,我的頭摔到人行道馬路牙子上,震得人昏昏沉沉。半小時中,我有些神志恍惚。遭撞擊的那一瞬間,一個念頭閃過:現在你不必上學了!我就那么近乎靈魂出竅,躺的時間比按常理所需久了些,主要是出于對偷襲者的報復欲。接著,眾人把我提溜起來,送到附近兩個待字閨中的老姨娘的家中。

從那時起,一到又該上學的時候,我就昏迷不醒,父母想要讓我完成家庭作業時,同樣如此。有半年多,我缺課,而這對我是“求之不得,正中下懷”。我可以自由自在,玄想幾小時,隨便待在水邊或森林里或畫畫,畫激戰場景或者遭受攻擊或燃燒殆盡的古堡,或者整頁畫滿漫畫。(如今,入睡前,眼前還偶爾顯現此類漫畫:不斷變化的獰笑怪臉,有時是我認識者的臉,他們很快就死了。)但主要是我可以完全潛入神秘莫測的世界,其中有樹木、水、沼澤、石頭、動物和家父的藏書,所有這些不可思議,但我越來越遠離人世,稍微問心有愧。我四處閑逛、讀書、收藏、嬉戲,渾渾噩噩度日。不過,我并不覺得更幸福,而是模糊意識到在逃避自我。

我完全忘卻這一切如何形成,但很抱歉四處咨詢醫生的父母心情苦惱。他們撓頭不已,打發我前往溫特圖爾市親戚處度假,那里有一座讓我陶醉不已的火車站。但我返家時,一切如前。一名醫生猜我有癲癇。我當時就知道,癲癇發作是怎么回事,內心取笑一派胡言。父母則憂心更甚。一次,家父的一名友人來訪。他倆坐在園中,我在他們身后的一處茂密灌木叢中,因為我有永不知足的好奇心。我聽見來訪者對家父說:“令郎情況究竟如何?”父親答道:“唉,這是個惱人的故事。醫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他們認為是癲癇。要是他無法治愈,就可怕了。我稍微破了點財,要是他不能謀生,該拿他怎么辦?”

我如雷轟頂,這是與現實的沖突。“噢,你得用功”,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自那時起,我就成為嚴肅認真的孩子。我輕手輕腳地溜走,走進家父的書齋,取出我的拉丁文語法書,開始專心用功。十分鐘后,昏厥發作。我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沒過幾分鐘,又自覺好轉,接著用功。“見鬼,我不暈了!”我心里說著,繼續原定計劃。大約持續了一刻鐘,第二次發作襲來,跟第一次一樣過去了。“現在你更得開始用功了!”我堅持著,又過了半小時,第三次發作來襲。我卻不屈服,又工作了一小時,直到感覺克服了暈厥發作。我一下覺得比此前幾個月好多了。暈厥事實上不再復發,而自那日起,我在語法書和作業本上用力。幾周后,我又去上學,在那里也不再發病。整個魔怪就無影無蹤了。我由此見識了什么是神經癥。

一切如何來臨,記憶逐漸朦朧浮現,我清晰地看見,是我編排了這整個卑劣的故事。因此,我從未真正對撞翻我的同學生氣。我知道,他可以說是“代入”的,而我這方面有惡毒的安排。此事絕不能遭遇第二次!我怨恨自己,同時為自己羞愧,因為知道自己不占理,正如自己丟臉一樣。其他人均無過錯。我自己是該死的逃兵!自那時起,我就再也忍受不了父母表現出為我憂心或者以憐憫的口吻對我說話。

神經癥自然又是我的秘密,然而是可恥的秘密,是挫敗;它卻最終導致我一絲不茍、勤奮有加。那時,我開始認真仔細,并非為了裝門面以自重,而是對我自己認真負責。我五點按時起床用功,有時上學之前就從凌晨三點用功到七點。

使我誤入歧途的是偏好只身孤影、陶醉于形單影只。我覺得自然充滿奇跡,欲埋首其間。每塊石頭、每株植物,一切均顯得生氣盎然、難以描述。那時,我沉潛于自然,可謂鉆入自然的本質,遠離人世。

另一重要經歷恰好也在那時,從我們居住的許寧根小鎮前往巴塞爾市上學,路途漫長。有一瞬間,我忽然不可抑制地覺得恰好步出濃霧,意識到現在我生存著。背上如有霧墻,我還不在其后。但在那一刻,我遭遇自己。先前,我也存在,但一切只是發生了而已。現在我知道:現在我生存著,現在我存在著。以前是對我這么做,現在卻是我要。此經歷令人覺得異常重要、新穎,那是我身上的“權威”。奇怪的是,那時以及患創傷性神經機能癥那幾個月期間,我完全喪失了對閣樓上寶藏的記憶,否則,當時就會注意到自己的權威感類似于寶藏喚起的那種價值感。情況卻并非如此,關于皮匣的任何記憶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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