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童年(2)
- 榮格自傳:回憶·夢·思考
- (瑞士)榮格
- 4966字
- 2017-10-10 14:51:39
當時什么在我心里言說?誰言難題而勝人一籌?誰把上界下界組合起來,以此定局,使我后半生充滿狂風巨浪?誰讓人心情濃重地預感人生成熟歲月而攪擾了純真無邪、無所苛求的童年?除了來自上界、下界的生客,豈有他人?
這個孩童之夢向我透露了塵世的秘密。當時可謂埋入地下,過了許多年,我才走出來,如今知道,這么做是為了盡量發蒙啟蔽(燭幽發隱),這是一種進入黑暗王國的儀式。那時,我的精神生活無意識地開始了。
我不記得1879年我們遷往巴塞爾市附近的許寧根小鎮,但清楚記得幾年后發生的一件事:晚上,家父讓我下床,抱著我登高走進朝西的涼亭,讓我看神麗至極的綠色中閃耀的夜空。那是1883年喀拉喀托火山爆發之后。
還有一次,家父帶我去野外,讓我看東方天際線上的大彗星。
一次發大水,流經村莊的維瑟河決堤。上游有座橋垮塌,十四人溺亡,黃水把他們沖向萊茵河。據說,洪水消退,尸橫沙灘。我就不能自持了。我發現一個中年男子的尸體,身裹黑色禮服大衣,顯然剛出教堂!他沙土半掩,屈臂遮眼。令家母震驚的是,旁觀如何殺豬也讓我著迷。對我而言,所有這些事都極富趣味。
我對造型藝術最早的記憶也延伸至在許寧根小鎮的那些歲月。在父母家、18世紀建造的那幢牧師樓里,有一個陳設莊嚴的昏暗房間。那里家具精良,墻上掛著古畫。我尤其記得表現大衛和歌利亞的意大利畫作。那是圭多·雷尼工作室的復制品,原作掛在盧浮宮,不知如何到了我家。還有另一幅古畫掛在那里,現在我兒子家里;那是19世紀初的巴塞爾景色。我常常潛入僻靜的幽暗房間,在畫前坐上幾個小時,端詳這種華美。那確曾是我所知的唯一美事。
那時我還很小,約六歲,一次,一個阿姨帶我去巴塞爾看博物館中的動物標本。我們在那里流連良久,因為我想端詳一切。四時左右,響鈴表示博物館要閉館了。阿姨催促著,我卻跟陳列櫥難舍難分。在這中間,展廳鎖上了,我們不得不走另一條通往臺階的道路,穿過古代藝術品游廊。突然,我站在這些美妙的形象之前!我陶醉地瞠目而視,因為還從未見過如此美物,百看不厭。阿姨扯著我的手往外走,我總是落后一步,她喊道:“臭小子,閉眼!臭小子,閉眼!”在這一刻,我才注意到,那些形象祼身持無花果葉!我先前根本沒見過。我就如此與文藝初相遇。我阿姨大為光火,似乎有人帶她偷偷穿過色情場所。
六歲時,父母帶我去阿里斯海姆市遠足。趁此機會,家母穿了一條連衣裙,我一直難以忘卻,它同樣是我唯一記得的她的連衣裙,那是一塊黑衣料,印有綠色小半鉤月。在這幅最早的回憶畫面中,家母顯現為苗條少婦。在我的記憶中,她始終較年長、豐滿。
我們來到一座教堂,家母說:“這是天主教堂?!蔽业暮闷嫘幕祀s著焦慮,使我逃離家母,要透過敞開的門往里看個究竟。我正看見裝飾得富麗堂皇的祭壇上有大蠟燭,突然在臺階上絆倒了,下巴撞上了刮削器。我只知道,父母把傷口鮮血淋漓的我提溜起來。我的心境匪夷所思,一方面因喧嚷而引來禮拜者注意而羞慚不已,另一方面覺得犯戒了:耶穌會士—綠簾—食人者的秘密……這就是天主教堂,與耶穌會士有關。我絆倒、喊叫,都是他們的過失!
我累年不再踏足天主教堂,不再暗自害怕血、跌倒與耶穌會士,這是他們云山霧罩的色調或氛圍,但它始終令我神往,接近天主教司鐸也許更不舒服。三十幾歲時,我步入維也納斯特凡大教堂,才能不費力地感覺到教堂之母。
六歲,由家父授課,我開始學習拉丁文。我并非不愿上學,因為總是領先于其他人,學校里的課程讓我覺得容易。我入學之前,已能識文斷字。還記得尚不識字時,纏磨家母給我朗讀,而且是選讀一本舊童書《世界圖解》(Orbis pictus)[1],其中表現了異國情調的宗教,尤其是印度教。書中有梵天、毗濕奴與濕婆的插圖,使我興味盎然,源源不竭。家母后來說,我反復提及它們。我隱約覺得近似于我從未與人說起過的“原始天啟”,它是我不可泄露的秘密。家母間接證實了我的想法,因為她說到“異教徒”時輕蔑的口吻逃不過我的耳朵。我知道,她會震驚地拒斥我的“天啟”。我不愿遭受此類傷害。
這一少年老成的舉動一方面與高度敏感、極易受傷相關,另一方面尤其與我只身孤影有關(舍妹比我年幼九歲)。我以自己的方式獨自嬉戲。可惜,我想不起玩過什么,而只記得不愿受攪擾,沉醉于自己的游戲,受不了遭人注視或評判。我還憶起,七八歲時熱衷于搭積木建塔,狂喜地用“地震”摧毀它們。八至十一歲,我無休無止地描畫征戰場面、圍攻、射擊,還有海戰。于是,我畫滿了一整本墨跡圖,沾沾自喜于對它們做信馬由韁的解釋。學校之所以可愛,是因為我在那里終于找到了朝思暮想的玩伴。
我還找到了別的什么,引發我稀奇古怪的反應。在講述之前,我想提及的是,夜的氣息漸濃。焦慮之事、不解之事,萬事皆生。父母分房而眠,我睡在父親房里,母親令人焦慮不安的影響力穿門而來。夜間,母親陰森可怖、神秘莫測。一夜,我看見從她門里走出一個模糊不清的發光人物,前沖的腦袋由脖子襯托出來,在空中飄浮于前,猶如細月。即刻形成一個新頭,又自我突出。此過程重復了六七次。我做了忽大忽小之物的噩夢,比如遠處小球,逐漸接近,一邊長得碩大無朋,或者鳥棲其上的電報線。電線越來越粗,我越來越怕,直到驚醒。
雖則這些夢基于生理上正在醞釀的青春期,它們仍有前奏,大約是在十七歲時。當時,我罹患哮鳴性喉痙攣,繼發窒息。發作時,我站在床尾,躬身向后,家父抓住我腋下。我看見頭上有望月大小的藍色光圈,金色人物移步其間,我以為是天使。此種幻象次次都平息了對窒息的焦慮,夢中卻再度浮現。我覺得精神性因素此時起了決定性作用:精神氛圍開始變得不宜于呼吸。
我百般不愿進教堂,圣誕日是唯一的例外。圣誕贊美詩“這是上帝擇定之日”深合我意。晚上來了圣誕樹。這是我熱烈慶祝的唯一基督教節日,其他諸節,皆淡然視之。第二位輪到除夕?;浇蹬R節別具風味,這種風味與即將到來的圣誕就是不甚協調,事關夜、天氣、風,也與宅中昏暗相關。有什么喃喃低語,有什么出沒作祟。
與幼年那時重合的是在與鄉間學友來往時的發現,他們使我異化。我與他們在一起時與獨自在家時不同。我一同搗蛋,或者自己想出在家時似乎從未想到過的惡作劇。雖然我太知道自己單獨在家也可能憋出各種花樣來,但覺得自己因同伴的影響而改變,他們有點引誘我,或者迫使我不同于自己以為的模樣。我在一個更廣闊的世界時結識與父母不同者,我覺得它的影響若非可疑,也成問題,而且隱含敵意。我愈益感知晴天麗日之美,此時“金暉閃耀,綠葉婆娑”。就在旁邊,我卻預感到一個不可否認的暗虛世界,有無法回答的疑問令人擔憂,自覺在劫難逃。我的夜禱正式結束白天,使天入夜,使人入眠,它雖然給我程式化的保護,新的危險卻潛伏于日間。似乎我感覺、擔憂自己一分為二,內心的安穩遭受威脅。
記得這段時間(七至九歲)我喜歡玩火。我們園子里有巨礫壘成老墻,其隙形成奇洞異穴。我往往續上一處小火,此時,其他孩子幫我,須是“長”明火,因此,須始終續火。為此,需要我們齊心努力,搜集所需木柴。除了我,無人可以照管這把火。其他人可以在其他洞里點火,但這些火是凡俗的,與我無關。唯有我的火是生龍活虎的,有明白無誤的明光意味。當時,這是我長期的心頭好。
從這道墻延展出下坡,嵌著一塊石頭,有點外凸,這是我的石頭,獨處時,我常常坐上去開始游思浮想,大致如此:“我坐在此石上。我在上,它在下?!笔^卻也可能說“我”并且想:“我在此,在這坡上,而他坐在我上面?!庇谑翘岢龅膯栴}是:“我是坐于石上者還是有人坐在我上面的石頭?”此疑問總是使我迷惘,我就起身,一邊懷疑自己,一邊窮究現在誰為何物。這一直不明不白,我忐忑不安,伴以引人注目、令人神往的模糊感。毋庸置疑的事實卻是,此石與我有神秘關系。我可以在上面一坐幾小時,著迷于它給我出的謎。
三十年之后,我又站在那片下坡上,已婚有子,有房,在世上有一席之地,滿腦子想法與計劃,我忽又成為那個孩子,燃起充滿神秘意味的一把火,坐于石上,不知它是我抑或我是它。忽而想起在蘇黎世的生活,覺得很陌生,就像來自另一世界、另一時代的音信,誘人又駭人。我正沉迷于其中的童年世界恒久不變,而我掙脫了它,墮入一個滾滾向前、漸行漸遠的時代。為不失去未來,我不得不勉強自己掉頭離開此地。
這一刻難以忘懷,因為它讓我對童年時光的永恒特質豁然開悟,這種“永恒”意指為何,隨后就在十歲時表現出來。我在遼闊世界中一分為二、忐忑不安,使自己采取當時費解的舉措:那時使用一個黃漆皮匣,帶一把小鎖,初級學校學生都有。里面也有一把直尺,我在末端刻上高約六厘米的小人,著“禮服、禮帽與烏亮鞋子”。我用墨水把它染黑,從直尺上鋸下,放入皮匣,我在匣中給他備下小床,甚至用一塊毛呢給他做了一件小大衣。我放了一塊光滑、微黑的長形萊茵卵石,涂上五光十色的水彩,使它分成上下兩部。它長久在褲袋里陪伴著我,這是他的石頭。整件事對我是個大秘密,我卻不解其意。我把裝著小人的匣子悄悄放到禁入的頂樓上(禁入是因為閣樓木板生蟲腐爛而危險),藏到屋頂架的支梁上。我感到巨大的滿足,因為無人會看見。我知道,那里誰都找不到。無人會發現、摧毀我的秘密。我覺得保險了,排遣了與我自己一分為二的受罪感。
每當我干了什么;或者傷及痛點;抑或家父神經過敏、家母病體懨懨,讓我備受壓抑;在所有這些困境中,都想到我那細心安頓、包裹的小人和他那塊粉飾過的光滑石頭。時不時(常常間隔好幾周),而且只在確定沒人看見我時,悄悄登上閣樓,爬上房梁,打開匣子,端詳小人和石頭。每次都放進一個事先在上面寫上什么的小紙卷,是我上課時用自己編排的密碼寫的。那些小紙條,寫得密密麻麻,卷起來交給小人保管。我記得,放入小紙卷的儀式始終具有莊嚴性質??上蚁氩黄饋?,要告訴小人什么,只知我的“信”對他意味著一種藏書。我推度,可能是尤合我意的某些格言警句。
此舉的意義,或者我原本可能如何說明此事,當時并非問題。我限于新獲安全感,滿足于占有無人觸及、無人知曉者。對我而言,這是牢不可破的秘密,永遠不得泄露,因為我的存在是否有保障取決于此。為何,我不自問,就是如此。
擁有如此秘密,當時強烈影響了我。我視之為少年歲月的根本,對我至為重要者。所以,從未向人講述青少年時的陽具夢,而且,連耶穌會士亦屬不可言及的陰森王國。小木像連同石頭是童年尚未自覺地首次嘗試打造秘密。它總是攝魄勾魂,我感覺應該尋根究底;不過,不知我欲表達者為何。我始終希望,可以發現什么,或許在自然中,會予人啟示,或者示人秘密何在或何為秘密。彼時,對飛潛動植與石頭興趣日增,不斷尋找神秘莫測之事。在意識上,我是篤信基督的,哪怕打了折扣,“但不那么確定!”或者問道:“地下之物怎么辦?”每當有人向我灌輸宗教教義,對我說這好那好,我就心想:“是,可還有其他十分秘密之事,而大家都不知?!?
刻像插曲構成我童年的頂點與終結,持續約一年。此后,對該事件記憶盡失,直到三十五歲。從云山霧罩的童年中冒出一段清晰無比的記憶,我當時忙于《力比多的轉變和象征》一書的前期工作,講述阿里斯海姆市附近的靈魂石密藏(Cache)和澳大利亞人的雕圖護身符。我突然發覺,對這種石頭有確定印象,雖則我從未見過圖片。在想象中,我看見一塊光滑石頭,涂成上下兩部分。我覺得這幅圖景有點面熟,還伴隨著憶起微黃的皮匣以及小人。小人是希臘羅馬文化時期裹得嚴實的小神泰萊斯福魯斯,他在某些古畫中立于醫神埃斯科拉庇俄斯身旁,給后者朗讀書卷。
有了這次重拾記憶,我初次確信,有些原始心靈要素不可能出于傳統而深入個體心靈。因為我還是(nota bene)很久以后才細看了家父的藏書,其中沒有一本包含此類信息。確實,家父對此類事物亦一無所知。
1920年,我在英國時,用細枝刻了兩個類似人物,根本不記得童年經歷。我把其中一個放大雕成石像,而此像現在立于屈斯納赫特鎮上我家花園里。那里,潛意識才促發我命名它,稱其為“氣韻生動(Atmavictu)”——“breath of life”。此像進一步發展童年那個準性對象,后者后來卻表明是“活力(breath of life)”,是創作沖動。這一切其實是卡比里[2],裹著小大衣,蒙在“盒子”里,配備活力儲備器、長形微黑的石頭,這卻是我很晚之后才澄清的關聯。童年時遭遇此事的方式與以后在非洲土著人處看見的一樣,他們先這么做,全然不知在做什么;很久之后,才沉思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