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蘭陵美酒有幾項特點。

第一，據(jù)說，酒怕過江，本來是滿滿的一瓶酒，由北岸運到南岸，自然減少三分之一。蘭陵美酒沒有這種損耗。

第二，據(jù)說，蘭陵美酒的香氣特別馥郁。在中國，“酒為百藥之長”，酒里總有一股藥味，蘭陵美酒是少有的例外。飲普通燒酒，入口時香醇可口，回味卻敗壞嗅覺，只有蘭陵美酒，“連酒嗝都不難聞”。

第三，嗜酒足以致病，但是蘭陵父老相信，飲他們釀造的美酒比較安全。明代的汪穎在《食物本草》中說，“蘭陵酒清香遠達，飲之至醉，不頭痛，不口干，不作瀉。其水稱之重于其他水，鄰邑造之俱不然。”

對酒，蘭陵人有他主觀的信念。入蘭陵而不喜歡蘭陵釀造的燒酒，那是可以默許的；入蘭陵而褒貶蘭陵美酒，那就超出了容忍的限度，視同極大的惡意。

我想，每個地區(qū)的人民都會在當?shù)卣页鰩准挛飦砑耐兴麄兊募w自尊，基于無傷大雅的原則，你最好接受他們的價值標準。

很久以前，在蘭陵，我就該學會這一點。

可想而知，蘭陵有許多酒坊酒店。清末民初，蘭陵釀造業(yè)的全盛時代，十八家字號欣欣向榮，百里內(nèi)外分支機構(gòu)處處。

釀酒是工業(yè)，有一定的法則和程序。但是，同一個師傅、使用同樣的原料，未必能每次都釀出同樣的酒。就像王羲之寫蘭亭集序，反復寫了好幾次，只有第一次寫出來的最好。所以，釀酒又是藝術(shù)。

有時候，全體工人在酒師傅的指導下，該做的事都做了，最后卻涓滴皆無，或者流出來氣味刺鼻的惡水。這種狀況真是糟糕透頂，店主損失了資本，酒師傅損失了聲譽。既然盡人事不能保證結(jié)果，那就加上乞求天命。所以，釀酒又是宗教。

美酒有它獨特的配方，主要的原料是黍。酒要埋在地下一年，等驚蟄聞雷時開窖取出。

實際上，在我幼時，“遵古炮制”的美酒已難在酒店里買到，坦白地說，我從未見過。

一般而論，蘭陵人的運氣不錯。

蘭陵鎮(zhèn)的地勢是一個方形的高臺，極適合建屋筑城。我在《碎琉璃》中曾借用此一形象。想當初漢族漫行黃河下游覓地求生，先民忽然發(fā)現(xiàn)這天造地設的家園，必定欣喜若狂。

由于地勢高，風濕和疥瘡都是稀有的疾病，安葬死者，事后也很少發(fā)覺棺材泡在水里。土匪來了，鄉(xiāng)人居高臨下，防守占盡優(yōu)勢。

春秋時，先民在這里建立了一個小小的“國”。據(jù)說，因為蘭陵的水質(zhì)好，所以能造出好酒。后來，專家告訴他們，要酒好也得土質(zhì)好，長出好的莊稼來。后來，專家又說，要出好酒還得有好的空氣。蘭陵人看蘭陵，越看好處越多。

北伐前后，土匪以沂蒙山區(qū)為根據(jù)地，搶遍了魯南的鄉(xiāng)鎮(zhèn)，蘭陵也不例外。但是，到蘭陵來的土匪不殺人，不奸淫婦女，只要財物。這股土匪有自己的哲學，他們相信做土匪等于做生意，將本求利，“本金”就是自己的生命。干嗎要流血？血又不能當錢使用！強奸？何苦來，明天上陣第一個挨槍子兒！

蘭陵當然也有地主，而且有大地主，清算起來，個個俯首認罪。不過“樣板”地主——《白毛女》里那樣的地主，倒還沒有。

近代的蘭陵很閉塞，很保守。可是放足，剪辮子，寫白話文，蘭陵都有及時開創(chuàng)風氣的大師。南下黃浦抗日，北上延安革命，閉門研讀資本論，都有先知先覺。

蘭陵的城墻東西三里，南北五里，寬可馳馬，是我小時候散步的地方。四面城門都有名家題字，東門是“東海鏡清”，北門是“文峰映秀”，南門為“衢通淮徐”，西門是“逵達鄒魯”。雖是小鎮(zhèn)，氣派不小。

范筑先做過臨沂縣的縣長，是蘭陵人的父母官。能在這樣一個好官的治理之下為民，也是風水有靈，三生有幸。

范縣長的第一個優(yōu)點是不要錢。對身為行政首長的人來說，貪為萬惡之源，廉為百善之媒。

他的第二個優(yōu)點是不怕死，“仁者必有勇”。

那年頭臨沂的土匪多，軍隊紀律也不好，時人稱為“兵害”、“匪患”。向來做縣長的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敢認真，唯恐兵匪以暴力報復。

范縣長不怕。那時允許民間有自衛(wèi)槍械，大戶人家甚至長年維持一支小小的民兵。范縣長把這些鄉(xiāng)勇組織起來，施以軍事訓練，又把各村的武力聯(lián)絡起來，建立指揮系統(tǒng)，一村有警，各村來救，同時以正規(guī)軍隊作后盾，土匪遂不敢輕舉妄動。

兵害比較難除。幸而那時國民政府也知道兵害嚴重，不得不揚湯止沸，下令規(guī)定縣長一律兼任軍法官，在某種情況下，軍法官有權(quán)判處死刑。范縣長拿起這個尚方寶劍，揮舞叱咤，有效地震懾了兵痞兵氓。

臨沂城內(nèi)的駐軍，軍官往往告誡士兵：“我饒得了你，只怕范大牙饒不了你。”范縣長的門牙特大，有這么一個綽號。

范在臨沂的任期是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三六年。后來他調(diào)到聊城去升為行政督察專員。不久，對日抗戰(zhàn)發(fā)生，日軍進攻聊城。范專員曾在北洋軍中做過旅長，原是一員虎將。他守土不去，激戰(zhàn)中陣亡，吾鄉(xiāng)尊長王言誠先生浴血參與此役，突圍得免。

岳飛曾強調(diào)“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范筑先先生一身兼具這兩個條件，超過岳武穆所懸的標準。料想成仁之日，精忠岳飛在天堂門口迎接他的靈魂。

范筑先為政的另一個特點是“勤”。據(jù)說他整天工作，幾乎沒有私生活。

他奉命進行的幾項大政，如土地測量，如嚴禁鴉片，如寓兵于農(nóng)，都很容易以權(quán)謀私，因陋聚斂，但是范縣長貫徹執(zhí)行，沒有苛擾。

一九三五年夏天，黃河決口，山東水災嚴重，大批難民涌到，范縣長順順當當漂漂亮亮地辦好救災。

當年的地方行政，有人稱之為“紳權(quán)政治”，由各地士紳做政府的經(jīng)紀人，做官的人只要得到士紳的配合就算圓滿成功。

士紳和一般農(nóng)工商學的利益究竟不能完全一致，因此有些良法美意不免遭士紳封殺。這個缺點，當時的制度無法補救，只有靠“賢臣”走出那分層負責層層節(jié)制的官僚體系，以個人魅力個人意志沖破士紳架構(gòu)的長城，出入那“天蒼蒼，野茫茫”的世界。這樣，“賢臣”必須勤苦耐勞。

范筑先先生就是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環(huán)境，做了那樣的人、那樣的事。

有兩件事，我對范氏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我一共只有兩次機會看見他。

第一次，他巡視蘭陵，順便看看我們讀書的小學。我們停課，大掃除，奉命要穿干凈衣服，洗臉洗到脖子，洗手要剪短指甲。當天在校門內(nèi)操場上排開隊伍，隊伍臨時經(jīng)過特別編組，把白白胖胖討人喜歡的孩子擺在前列。

縣長出現(xiàn)，大家一齊拍手，照事先的演練。原以為他要訓話，他沒有，只是從我們面前走過，從排頭走到排尾，仔細看我們。他的個子高，面容瘦，目光凌厲，門牙特別長，手指像練過鷹爪功。然而他并不可怕。他每走幾步就伸出手來摸一個孩子的頭頂，大家都希望被他選中。

他沒有摸我。他的手曾經(jīng)朝著我伸過來，從我的肩膀上伸過去。他的目標在我左后方。天地良心，那個同學的長相沒有我這么體面。也許正因為他比我黑，比我憔悴。受他撫摩的，多半不是飽滿嬌嫩的中國洋娃娃，換言之，位置多半在后面一排，以及排尾。

第二次能夠看見他，是因為他要離開臨沂了，去聊城赴任之前，他到臨沂縣的每一區(qū)辭別。蘭陵是第八區(qū)。

在歡送的場面里，我們小學生是必不可少的點綴。主體是大街兩旁長長的兩列一望無盡的香案，香案后面站著地方士紳、基層官吏。這些人物背后墻上高掛著紅布條制成的大字標語，感激德政，祝賀新職。標語連接，灰撲撲的蘭陵好像化了妝，容光煥發(fā)。那年月，標語是用毛筆一筆一畫寫出來，蘭陵很有幾位寫家，這一次都動員上場，不啻一場大規(guī)模的書法展覽。

香案上并不燒香，擺著清水一碗，鏡子一面，豆腐一塊，青蔥幾棵，用以象征范縣長的“清似水、明似鏡”，“一清二白”。還有清酒兩杯，主人的名片一張，表示餞別。只見縣長在許多人簇擁下一路行來，——區(qū)長、鎮(zhèn)長、警察局長、小學校長，少不了還有隨從護衛(wèi)，——鞭炮震天，硝煙滿地。這一次他沒有多看我們，一徑來到香案之前。

香案上有兩杯酒。范氏站立桌前，端起右面的一杯，——右面是賓位，——灑酒于地。就這樣，一桌又一桌。蘭陵本來就滿街酒香，這天更是熏人欲醉。隨員取出范氏的一張名片放在桌上，把主人擺在桌上的名片取回來，放進手中的拜盒。就這樣，鞭炮聲中，范氏一桌挨一桌受禮，臨之以莊，一絲不茍。

范氏的路線是進北門，出西門。西門內(nèi)外，香案還在不斷增加。四鄉(xiāng)農(nóng)民，聞風而至，帶著他們剛剛摘下的新鮮果菜。來到蘭陵，才發(fā)現(xiàn)需要桌子，需要酒杯，就向臨街的住戶商借。我家共借出方桌兩張，酒杯六只。有些遠道而來的扶老攜幼，闔第光臨。

據(jù)說，根據(jù)傳統(tǒng)，卸任的官吏必須在鞭炮聲中離去，最忌冷場。所謂辭別，通常是在前面十幾二十桌前行禮如儀，自此以下，俗套概免，以免時間拖延太久。范縣長那天打破慣例，即使是臨時增添的那些桌子，那些沒有鋪桌布、沒有擺名片的桌子，他也平等對待。那天，蘭陵鎮(zhèn)雖然準備了很多鞭炮，還是不夠。這種長串的百子鞭，得到縣城去采購，臨時無法補充。范縣長并不在意，他的誠意絲毫不減。

范氏出外，一向不接受招待，這一次更是在午飯后到在晚飯前離去。等他坐上汽車，已是夕陽西下。他還沒吃晚飯，我也沒有，我們的隊伍這時才解散，所有的香案也在這時開始撤除。那時，我覺得好餓！我想，他也一定餓了。

毫無疑問，這個人也給了我很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