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戰(zhàn)爭的教訓(1)
- 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
- 王鼎鈞
- 3409字
- 2017-10-11 10:03:52
我不記得在宿遷住了多久。宿遷宿遷,到底幾宿而后遷?
只記得進了宿遷教會之后倒地便睡,足足睡了兩天,偶然起來喝點水。
這兩天,簡直是神仙了,不用再支持自己的體重,不再抵抗地心引力,由頸部到腳趾的肌肉關(guān)節(jié)都放了假,這幾尺干凈土,就是大同世界、人間天上。難怪俗語說:“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倒著。”想那莊稼漢在一天胼手胝足之后,突然躺下來慶祝釋放,才發(fā)明了那兩句格言吧。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如今轉(zhuǎn)了個彎兒,讓我知道。
這是頭兩天。
母親最愛《馬太福音》,說《馬太福音》是四福音里的壓卷之作。
她對我說:“來,你是住在神的家里,要天天讀一段《圣經(jīng)》。”她教我讀《馬太福音》第五章:
你們是世上的鹽,鹽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無用,不過是丟在外面,被人踐踏了。你們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人點燈,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燈臺上,就照亮一家的人。你們的光也當這樣照在人前,叫他們看見你的好行為。
忽然,警報,空襲警報中的預備警報,日本飛機要來。
那時,小地方發(fā)布空襲警報是派人沿街敲鑼,大地方如宿遷城,是由臂力強健的人搖一個類似轆轤的東西,“轆轤”轉(zhuǎn)動達到某一速度,發(fā)出電來,警報器就嗚嗚地響起來。
除了入耳驚心的警報器,還有觸目驚心的警報球,一個球代表預備警報,兩個球代表緊急警報,三個球代表解除警報。
聽見預備警報響,我跑到大門外向天空張望,沒看見球,只見大人怒氣沖沖把我拖進去。
教會有許多人口,大家慌忙進了教堂,他們是把這個高大寬敞的建筑當做防空洞了。可是防空洞應該在地下。“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大教堂的目標太暴露太突出了。城造在山上不一定就好。
躲警報的人進了教堂就跪下禱告。禱告完了,敵人的飛機并沒有來,空襲警報也沒有響。大家再禱告。天空依然很安靜,有些人就回家去了。
大教堂講壇后面有一個夾層,頗似戲院的后臺,有梯子可以爬高。我沒回家,偷偷地往上爬,從玻璃窗看見了屋頂。想不到,大教堂的屋頂是洋鐵皮鋪成的,他們用整個屋頂漆了一面美國國旗,日光直射之下很鮮艷。距離太近了,幾乎蓋到我臉上,花花綠綠,令我眩暈。
這面國旗想必是給日本飛機的轟炸員看的,他一定看得見。城還是可以造在山上。
這是第三天。
第四天,我們讀《馬太福音》第六章:
不要為自己積攢財寶在地上,地上有蟲子咬,能銹壞,也有賊挖窟窿來偷。要積攢財寶在天上,天上沒有蟲子咬,不能銹壞,也沒有賊挖窟窿來偷。因為你的財寶在那里,你的心也在那里。
這天下午,一隊中學生沿街募捐,穿著明盔亮甲的制服,洋號洋鼓,是一支小小的樂隊。他們進了教會,列出隊形,驚天動地吹打起來。
許多人跑出來看,別人看樂隊,執(zhí)事看捐款箱,一個很大的木箱,要兩個學生抬著走。箱口鄭重地加了鎖,貼了封條,還有標語:“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執(zhí)事的樣子有些為難。
他說:“我們這里是教會。”那時候,教會在表面上中立。他說這句話,臉先紅了,我在旁邊也有些羞愧。
領(lǐng)隊的是個女生,面圓腰肥,但是很機靈,對當時的國際局勢也了解,她馬上指一指觀眾:“我來找他們。”
“可是這里是教會。”執(zhí)事又說。
“我們只唱一支歌。”女生說著,做出指揮的姿勢。那時抗戰(zhàn)歌曲不多,他們唱的是:
只有鐵,只有血,
只有鐵血可以救中國。
還我山河誓把倭奴滅,
醒我國魂誓把奇恥雪。
風凄凄,雨切切,
洪水禍東南,猛獸噬東北,
忍不住心頭火,
抵不住心頭熱。
起兮!起兮!
大家團結(jié),努力殺賊!
這歌在當時流行,樂隊一開頭,院子里的人都跟著唱起來。唱完,樂隊指揮趁勢喊道:“各位,抗戰(zhàn)的,愛國的,相信天理的,都到大門外來捐錢!”
她的手向大門一揮,滿院子男女老少像秋風掃葉一樣擁到大門外去,然后樂隊抬著捐款箱退出,在巷子里用洋簫洋號吹奏“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洋鼓打著拍子。在教會門外,大家紛紛掏出錢來,朝大木箱的小孔里投下去。
包括那位執(zhí)事在內(nèi)。
然后,樂隊整隊,領(lǐng)隊三指并攏向大家行了童子軍禮。樂隊改奏進行曲,抬著捐款箱離開。沒有收據(jù),那時街頭游募多半沒有收據(jù),仿佛那箱子就是國家。
《馬太福音》第六章說:
不要為生命憂慮吃什么喝什么,為身體憂慮穿什么。生命不勝于飲食嗎?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里,你們的天父尚且養(yǎng)活他。你們不比鳥貴重得多嗎?……你們要先求他的國和他的義,這些東西都要加給你們了。
這是第五天,我讀經(jīng)的時候心不在焉,忘不了昨天的樂隊,踩著進行曲,從這個幽靜的巷子里像神仙一樣走出去。
我一向生長在鄉(xiāng)下,宿遷是我到過的第一個城市。它的人口比蘭陵多十幾倍。這些人為什么要擠在一起呢,他們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呢,這么多的人家里是不是藏著一些鄉(xiāng)下沒有的事物呢。
雖然有禁令,我仍然忍不住想跑出去看看。教會的大門整天從里面閂著,如果有人開門出去,得有另一個跟在后面替他把門閂好。有時候,出門的人找不到這樣一個助手,大門就在他走后虛掩著,這時,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我出了門,朝昨天樂隊游募的方向走去,一直走,不轉(zhuǎn)彎,我不能轉(zhuǎn)彎,一轉(zhuǎn)彎就迷路了。只要直著向前走,自然可以直著走回來。
走過無數(shù)陰暗寂靜的住宅,忽然看見陽光明亮的街道,滿街都是軍人。戰(zhàn)場邊緣,他們都不佩階級符號,分不清官兵,老百姓一律稱之為“老總”。老總是清末千總把總的簡稱,泛指下級軍官。用以稱呼士兵,自是“禮多人不怪”了。
看樣子,這些“老總”是出來逛街的。也許他們剛從別的地方開到宿遷來,像我一樣,對這個城市有些好奇。他們剛剛換上短袖的單衣,左袖外緣繡著“揚開”兩個字。新軍服的布料很好,字也繡得端正工整。
他們也許不是出來逛街,而是忙里偷閑買一點日用品吧。我站在一家雜貨店門外看他們,一位老總進店買肥皂,他東摸摸,西看看,最后滿把抓起幾塊肥皂朝著一揚:“我給過錢了!”
我看見他并沒有給錢。店東的兒子想糾正他,可是店東點了點頭。
老總還不放心,鄭重加強語氣:“給過錢了!”那時軍紀森嚴,無故拿走老百姓的東西是要槍斃的,必須貨主明確地表示認可。
店東說:“好,沒錯。”老總這才把肥皂塞進褲袋里,心滿意足地走出去。
小店東一臉的不服氣,他的父親開導他:“你沒聽說過嗎,當兵的人死了還沒埋,挖煤的人埋了還沒死。他今天還在,明天就難保。中國人正在跟日本的坦克大炮拼,臺兒莊一天死一千兩千。你這幾塊肥皂算什么,你到他墳上燒一刀紙也比肥皂錢多。”
在宿遷的第六天,母親教我讀《馬太福音》第十八章:
這世界有禍了,因為將人絆倒。絆倒人的事是免不了的,但那絆倒的人有禍了。倘若你一只手或一只腳叫你跌倒,你就砍下來丟掉,你缺一只手或是一只腳進入永生,強如有兩手兩腳被丟在永火里。倘若你一只眼叫你跌倒,就把它剜出來丟掉,你只有一只眼進入永生,強如有兩只眼進入地獄。
我悄悄地溜出來。這次我換了個方向,背著太陽,我想是向東。膽子練大了,敢不停地走。
終于找到鄉(xiāng)下沒有的東西,一間小小的戲院。叫它戲院未免太小,叫說書的場子又太大了。門口沒人收票,盡管走,走進去,坐下,小女孩來倒茶,這才收錢。小孩子不占座位,站在后頭沒人管。軍人進去,坐下,不花錢,也沒人來倒茶。
舞臺很小,坐著個穿長衫戴禮帽的,操一把胡琴。后臺有幾個女孩子,她們輪流出來唱京戲,一段一段地唱,不化妝,也沒做工。這些女孩子個個穿旗袍,領(lǐng)子高,低頭鞠躬都困難,卻又沒有袖子,整條胳臂露出來。下擺掃到腳面,似乎很保守,兩旁偏偏開衩開到腰部,蓋不住大腿。在那時,這是很性感的服裝。
回想起來,我對她們唱的戲全沒留下印象。最令我難忘的是,軍人和老百姓自然分座,這一邊喝茶,吃瓜子,用熱毛巾擦臉,那一邊枯坐靜聽,目不斜視。碰上哪個女孩子唱得中聽,顧客可以特別開賞,女侍捧起盤子在旁邊接著,當啷一塊銀元丟進去,嚇人一跳。女郎唱完了,走下臺來,站在那出手賞錢的人身邊,低聲說一句謝謝,再回后臺。出錢的人很神氣,坐在他周圍的人都好像沾了光。這一幕總算是個小小的高潮,可是那半壁軍人個個如老僧入定,無動于衷。
這個小戲院也總算是個歌舞升平的地方了吧,我為什么心里覺得不安呢?而且非常之惴惴。是怕警報忽然響起來嗎?是怕因私自外出而受到父親的責罰嗎?
我匆匆趕回,一路平安,家中也沒有異狀。可是仍然懷著不祥的預感。想了好久才理出頭緒來,小戲院里的情景刺激了我。一個劇場,兩種人生,這一半如何能面對那一半呢,他們怎么可以一同看戲呢?他們怎么一點也不怕呢?
據(jù)說,這是第六天。
以后的日子很模糊。也許是第七天吧,沒有讀經(jīng)的功課,我整天都在打算怎么溜出去。毫無目的。總有些名勝古跡吧,也不知道去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