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本事的人怎么會做乞丐?
他說,世上有一種人,他做乞丐,正因為他有本事。他說,他的師祖,本來在皇宮里保護皇帝,順便教導一批太監習武。自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皇帝駕崩,他們奉遺命效忠小皇帝,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說,小皇帝畢竟太小了,朝中奸臣亂政,叛賊奪權,發生驚天動地的政變。一場大火焚毀了宮殿,幼主下落不明。他的師祖帶著那批學武的太監逃出宮外,師祖說,改朝換代是無法挽回的了,但是,咱們誰也不投降。師祖說,既然連當朝皇帝都不配做我們的老板,世上還有誰能做我們的老板?從今以后我們不侍候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的管轄,不接受任何人的俸祿,我們不服王法,我們的名字不在戶口。
那么,我們做乞丐吧。
我們一面做乞丐,一面舒散亡國之痛吧。
我們一面流浪行乞,一面挨家挨戶尋找幼主吧。
我大吃一驚。
這是一個乞丐的故事。我怎么愛上這個故事了呢?
這是一些消沉遁世的人,我怎么反而景仰那些人呢?
這時候,如果有人拿《我的志愿》做題目,要我作文,我寫的也是《做乞丐》。
我比現在年紀更小的時候,曾經拉住長輩的衣襟問:“為什么有人做乞丐呢?”
那長輩仰著臉回答:“有人天生是做乞丐的命。”
我也是做乞丐的命嗎?要不,怎么搞的呢!
父親說,該賣驢啦。母親說,不能賣給屠戶。
經紀來了,左看右看。主人有兩個馬棚,里頭拴著騾馬,也有驢子。我們這頭驢禁不起同類異類踢咬,單獨拴在棚外。
我們這頭驢真瘦,背脊上的毛快磨光了,肚子上的毛比較長,就胡亂打結。
經紀說,年頭不平靜,買牲口的人家比較少,還是賣給屠戶吧。
如果賣給屠戶,這頭驢就要變成醬肉。母親說,只要不是屠戶,由你出價。
經紀說,賣給屠戶,這驢值五塊錢,賣給種田的只值四塊。
四塊就四塊,有個鹽販子要買。驢馱鹽,農種園,世上最辛苦的兩件事。母親心疼起來,要求再換主顧,情愿減價。
經紀有些不耐煩,不過到底是生意人,又帶了個賣面粉的來。驢進了面粉店一定晝夜拉磨,活兒也不輕。經紀說,人家買驢當然是為了要驢出力,哪有買個驢子養著玩兒的?
說得也是。
我們這頭驢子真聽使喚,是一頭老老實實的驢。驢也有玩世不恭的,也有趨炎附勢的,你在前頭牽它,它后退,你到后面趕它,它一路小跑害得你氣喘吁吁地追。你要它馱東西,它躺在地上打滾。
你若氣極了,拿藤條抽它的屁股,它立刻連屎帶尿一大堆,又騷又臭,好像,你對我不客氣,我也對你不客氣。
俗語說某人屬驢,不打不屙屎。
賣給磨面的了,三塊錢。
驢子一點精神也沒有,自離家逃難以來,它沒好好地吃過一頓草料。它的嘴唇極薄,據說注定命苦。眼睛很大,可是沒眼神,幾乎像個瞎子。腿也太細了,真擔心不知什么時候不知哪條腿會斷成兩截。
它實在是一頭溫馴的驢。可是,單憑溫馴就能安身嗎?
它也沒把握,跟在新主人后面走,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回顧,母親的眼淚掉下來一大串。
主人的兒子真體面,前衛中鋒的身材,大一大二的年齡,四月五月的臉。
瞧他這身裝扮:白色球鞋、機器織的線襪子、西裝褲、嗶嘰夾袍,襟上插一支金星鋼筆。衣服都是新的,居家亦如作客。
客廳右側一道墻,中間開了個月門,其實并沒設門板,一個正圓形的洞,周圍用磚砌了花邊。
這家的少主人跨過月門,來到客廳前的天井里,正要往外走。一雙腳,穿著天藍色緞面的鞋子,鞋面上繡花,從里面追出來。
“喂!喂!”女郎壓低了嗓子。
就這么把他喊回去,兩人站在月門里頭靠近一叢青竹說話。竹子是栽在一個很大的瓷缸里,那種又粗糙又結實的陶器,也許不該叫瓷。
在自家院子里植竹,都得用這種缸,要不,竹筍跑得快,不知什么時候從鄰家院子里冒出來,或者從自家花圃里往上鉆,一大片,很麻煩。
現在,竹子旺盛的生機郁結在大瓷缸里。男女兩個人都用一只手扶著缸沿,一個在缸的左邊,一個站在缸的右邊,缸很大,可是有缸沿做紅線,一頭一個牽著。
顧娘說,女郎手上戴著剛訂婚的鉆石戒指。
顧娘說,少主人是女郎的未婚夫。
雖然已經訂婚,而且顯然受新式教育,女郎仍有些“奴為出來難”的樣子。見這么一面好像不是很尋常的事。
顧娘說:“嬌生慣養的,好漂亮喲!”
女郎拭淚。果然不尋常。可是家里沒有人走過來問問瞧瞧,這不尋常的事又好像在意料之中,而且樂于任其發展。
顧娘說,男孩要去從軍抗戰,女孩跑來勸阻,勸了兩三天了。
兩個人就在委屈求活的竹叢旁邊站著,手扶著冰冷堅硬的缸沿,很久。
好像勸不醒。
這里仍然不是世外桃源。
為了以后的行程,昨晚有一陣小小的辯論。
父親決定繼續南行,可是魏家老大說,往南是徐州府地面了,徐州哪能不打仗?
老魏認為應該往北走,“日本鬼子一條線,”躲著這條線走,走到蘭陵附近看動靜,蘭陵是故土,離蘭陵不能太遠太久。
無奈我們這一家,三個孩子,一個纏足的婦女,一個書生,零零落落,沒有快速行動的能力,不夠資格跟日軍捉迷藏,只有找一個地方住下,藏起來。那時日本軍隊不侵犯外國教會,宿遷有個大教堂,是美國長老會的財產,可以容身。
老魏認為他一家人不需要教會保護,而且教會也不一定安全。
彼此商量了,魏家老二挑著行李送我們南下,只限必需的東西,那帶不完的由老大挑著回家保存。
愿意到宿遷去的人,除了我家,還有四姨和顧娘,都是基督徒。大家禱告,上路,人數少了一半,有些冷清孤單。
窯灣和宿遷之間隔著駱馬湖——我一度以為是“落馬湖”。雖說是湖,并沒有水,只見天地茫茫方圓一百五十里的一片大洼。
一百五十里的圓周,其直徑約為五十里。不幸駱馬湖形如一條南北豎立的番薯,我們的路線是自北而南穿過,湖中無處打尖投宿,這天我們只有拼命地走。
魏家老二挑著行李,走在前面。挑東西要用扁擔,扁擔有彈性,上下忽閃忽閃地飛。這一上一下的功夫,挑擔的人邁出一步,兩者節奏必須互相配合,他不能慢,慢不了。他只有走一段歇一段,等我們趕上。
這一次,母親展示了小腳的痛苦。凡小腳都是腳背弓起,腳趾壓斷、折疊,只剩大趾伸在前面。小腳的人走路只能用腳跟著地,平時重心后移,搖搖擺擺,現在母親拄著竹杖,彎腰探身,一如面對七級強風。
在故鄉,母親是天足運動的先驅者之一,她曾經遍告親友,古今多少纏足的女子在逃難途中遭人擄去,因為她逃不快。她說,逃難的時候,別人可以踏著冰過河,小腳女子會踩出冰窟窿來,陷下去。別人可以拖泥帶水過沼澤,小腳女子會兩腿插在水里泥里,動彈不得。即使路上沒有泥水,小腳也會把腳脖子走斷了。親友的反應是掩口暗笑:為什么不想些稱心如意的事,偏要假設自己逃難?這些親友,此刻不知哪里去了?
駱馬湖,上帝用他特大的湯匙,朝地表輕輕舀走一勺。他舀去了村莊、樹林、巖石,連麻雀、野兔也沒留下。
方向感完全失去,頭頂上有太陽,靠太陽指路。
地表在這里偷偷地凹下去,走路的人并不覺得傾斜。可是走到中午,地平線近了,天空小了,好像有人收緊袋口的繩子。
想起碗里的蒼蠅。蒼蠅喜歡飯碗,即使是洗干凈了的碗,蒼蠅也愛落下來散散步。它只在碗口邊沿爬行,從不深入碗底。有時候,蒼蠅也想探險,爬到離開碗口一寸左右的地方,立刻飛出碗外。它要躲避想象中的災難。凹度使它恐懼。
在駱馬湖里,我們也有這種恐懼,身陷絕境的恐懼。
妹妹哭了,說她走不動了,我從背后推著她走一段,顧娘抱著她走一段。
我問宿遷還有多遠,魏家老二說:“快了!快了!”
父親一直抱著弟弟,我見他嘴歪了,帽子掉了,衣襟開了,鼻孔流出清水來,他把弟弟放在地上,喘氣。
弟弟看見母親,迎上去,想撲在母親身上,可是母親不能改變姿勢,不能改變步伐,不能改變她臉上拉直了的肌肉,像個忍受酷刑的人一樣不能有別的感覺。她目不轉瞬往前走,那一刻,我十分十分擔心她的腳脖子。
我又問什么時候才走到宿遷,魏家老二說:“快了!快了!”
后來,我也走不動了。回想起來,我們一家那時開始有連根拔起的憔悴。
宿遷還遠。那時,我就該知道,“快了快了”就是“很久很久”的另一說法。
走著走著,地勢漸高,太陽偏西,我們的影子很長很長,使我忽然以為我們是迎神賽會踩著高蹺的巨靈。我從未料到我造成這么大的影響,我知道這是駱馬湖顯現的奇跡,在村落參差分布的地帶,我們不可能有這么長的影子。
我們本來累極了,一個累極了的人,會忽然不累了,精力不知從哪里涌進來,生命在反撲。首先是母親忽然昂揚,順利走完全程,事后,她說,這是主賜給她力量。
終于,我們看見鴉陣了。
我們看見樹木了。
然后有房屋市街。
終于,我聽見一群孩子高唱:“一二三,到宿遷。”
宿遷長老會關著大門,門板很厚,用手掌拍打幾乎發不出聲音。
門開了,弟弟跨不進去,這才發現門限很高。
執事登記了我們的名字,把我們安置在教堂旁的屋子里。教會的建筑大概都是:巍峨嚴肅的教堂,旁邊一排謙卑的小屋,外緣是高高的圍墻。
啊呀一聲,個個倒在地上,沒有伸腿彎腿的力氣。這才知道剛才“忽然不累”正是最累的時候。
只有弟弟不累,一心想到院子里玩。我們很恐慌,生怕他走出小屋之后就不見了。
父親最緊張,春暖的天氣,全身出汗濕透了夾袍,因為累,也因為怕。他說,在駱馬湖里,只要一個強盜,他手里有一支槍,我們全體束手無策。
父親一向想得多,他把我叫到身旁。
“我們在逃難,日本鬼子在追我們。”這個,我知道。
父親講鄧攸逃難的故事。
晉代的鄧伯道和鄧伯儉,是親兄弟。兩人都只有一個兒子,他們的兒子都很小。
石勒造反,鄧伯道帶著兒子和侄子逃難,途中,兩個孩子都走不動了,伯道說,我背著侄子逃吧,把自己的孩子丟棄了吧,我以后還可以再生一個。如果把侄子丟掉,哥哥一支就絕后了。
父親問:“如果,我是說如果,沒有爸爸,沒有媽媽,只有你,你帶著兩個孩子逃難,一個是弟弟,一個是你自己的兒子。你只能抱著一個孩子逃,那時,你抱哪一個?”
他把我問糊涂了,兩個念頭在我的頭腦糾纏不清:第一,我怎么會有兒子?第二,如果我有兒子,弟弟一定長成大人了,怎么還會要我抱著走路?
我只顧做這道算術題,答不出話來。父親又氣又急,認為我的沉默就是對弟弟不負責任,他劈臉給了我一耳光。
恰巧教會執事一步跨進來,他愕然。
“你們到底是不是基督徒?怎么打孩子?”
這一問,非常嚴重,倘若他認為我們假冒,就要拒絕收容。
因此,對我的責任問題,父親沒有追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