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談一談空間思維的演進與空間性意象模式。
空間性意象,是詩人空間審美感的具象化。詩人生活在廣大的空間,他本身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周圍不斷向他投來各種空間信息。詩人對這些信息篩選、提煉、綜合、改造、熔鑄成傳達他的審美感受的空間性意象。這就是詩人的空間思維能力。詩人空間思維能力的發(fā)展狀況,也就決定空間性意象的呈現(xiàn)狀況。因而,在一定發(fā)展階段上的空間思維,有與之大致相應的空間性意象模式。從我國古代詩歌的發(fā)展歷史看,古代詩人的空間思維大致經(jīng)歷了物色感發(fā)和空間思辨兩個階段。與之相應,物色感發(fā)階段的空間性意象多為比興式;空間思辨階段的空間性意象,則多為寄興式或移情式。這只是大體來說,并不否認在物色感發(fā)階段有寄興式的閃現(xiàn),而在思辨階段更有比興式的沿襲。
第一,物色感發(fā)——比興式空間意象。
《文心雕龍·物色》說:“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劉勰這話,可以看作是對古代詩人空間思維智能和心理機制的簡明概括。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感物”“聯(lián)類”并不是簡單的認知過程,而是藝術思維的基本途徑或方式。傳統(tǒng)詩學解釋《周禮》“六詩”和《毛詩序》“六藝”中的“賦、比、興”,唐以后公認為表現(xiàn)手法。宋李仲蒙綜括諸家提出新說:
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物盡者也;索物以言情,謂之比,情附物者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情動物者也。【52】
此說既包舉了傳統(tǒng)詩藝的精義,又突出了“情”在三種手法中的主導作用。這正是藝術思維的本色。正是這種思維,才能創(chuàng)造出情感化的空間意象。但這種思維和空間意象的創(chuàng)造能力,也非古人與生俱有,而是由原始思維和與之相聯(lián)的“原始興象”發(fā)育而成的。原始思維固然不產(chǎn)生真正的詩,卻產(chǎn)生了原始歌謠,它的意象即原始興象。原始民族圖騰崇拜的物象,在原始歌謠里是一種集體表象。原始人一見這種物象,便能引發(fā)對祖先的緬懷與崇敬之情。在原始宗教盛行的時代,這種物象不少,如鳥類、魚類、樹木和虛擬的物象龍鳳等。這類圖騰物象一經(jīng)形成,便作為集體表象進入部落成員的意識深層,并與歌謠結合而成“原始興象”廣泛流傳。一方面,這種興象所體現(xiàn)的觀念與物象之間的聯(lián)系,經(jīng)過無數(shù)次重復,它的習慣性聯(lián)想不斷得到鞏固與強化;另一方面,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原始社會的解體和宗教信仰的淡化,各種原始觀念如圖騰崇拜、生殖崇拜、土地崇拜等也逐漸消亡,或改變了性質(zhì)。于是,物象與觀念之間的習慣性聯(lián)想的內(nèi)容也隨著消失或轉(zhuǎn)化【53】。而與上述觀念有關的神話傳說,則作為文化遺產(chǎn)流芳百代;由這種原始的宗教信仰、圖騰崇拜、集體表象和原始歌謠的“原始興象”所培養(yǎng)的空間意識、空間思維能力,以及原始歌謠興象與意義之間的聯(lián)系方式,也就演化而成古代詩歌最初的空間思維——物色感發(fā)和“比興”式的空間意象模式。這種空間思維和空間意象模式,在最早的歌謠里已經(jīng)有所表現(xiàn)。例如:
①震來虩虩,笑言啞啞;震驚百里,不喪匕鬯。
——《易·震下震上》
②明夷于飛,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
——《易·明夷·初九》
③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
——《易·中孚·九二》
這些都是《易》的卜辭,產(chǎn)生于殷末周初。用歌謠的形式或直接用歌謠來暗示、比喻、象征卦象的含義。例①說政令如雷霆震響,聞者歡笑,百里臣民懼服遵從,宗廟祭祀也就永久不斷(虩音細,啞音俄)。例②以明夷鳥傷疲無力,比喻行役的下級官吏饑渴勞頓,精神不振。例③以仙鶴母子和鳴,象征友朋賓主的和諧。這些卜辭,無論是巫官自作,還是采用民間歌謠,雖然比《詩經(jīng)》中的民歌還簡短,但結構完整,意義也自足【54】。
這些歌謠,從結構可以看出,顯然由兩組意象組成。例①是雷震之威的意象與統(tǒng)治者永執(zhí)酒器(鬯音暢)主祭宗廟的意象;前者象征政令的威嚴,后者暗示社稷永固。例②是明夷鳥傷疲,飛翔無力的意象與勞于王事疲憊饑渴的小吏的意象。例③是仙鶴母子在蔭蔽之處的意象與友朋賓主飲酒同樂和諧共處的意象。從內(nèi)容看,兩組意象之間有比擬、象征的意義。從形式看,則前一組空間意象引出后一組空間意象。顯然,這種思維在空間的軌跡,是由彼而此、由外而內(nèi)的。由于長期運用,已成為一種心理定式和詩人空間思維能力。我們前面稱這種空間思維的定式和能力叫“物色感發(fā)”,而這種空間性意象,也按其前者與后者的“引”“起”關系,稱為“比興式空間意象”。這種思維方法與空間意象模式,在《詩經(jīng)》中用得非常廣泛。前后兩組空間性意象多是比擬、象征關系。也有些詩歌,前面的空間性意象只是引起后面的空間性意象的契機,或僅作為環(huán)境、時令的點綴。前舉的《蒹葭》就很典型。再如《詩·陳風·有狐》: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也,之子無裳。
有狐綏綏,在彼淇厲。心之憂也,之子無帶。
有狐綏綏,在彼淇側。心之憂也,之子無服。
朱熹注說是寡婦見狐獨行求偶,想嫁鰥夫的詩。顯然,這是由見到狐貍獨行,引發(fā)自己對意中人的關切。朱熹認為是“比”。但比的結構應包括喻體和本體兩項;即便是借喻,也該將喻體置于本體應出現(xiàn)的地方。細味此詩,并未把意中人直接比作狐貍;只是單狐求偶,寡婦思嫁,物性人情的“同病相憐”,為典型的感物生情;其運思軌跡和情緒脈絡是由物及我,由外而內(nèi)。物我之間的聯(lián)系是心理的而非結構的。
第二,空間思辨——寄興式意象。
“物色感發(fā)”的空間思維和與之相應的比興式的空間性意象模式,是我國古代詩歌藝術代代相承的寶貴傳統(tǒng)之一。這種由原始社會后期發(fā)展而來的空間思維與空間性意象模式,如前所述,乃是原始宗教意識淡化,人的認識、思維能力提高的結果。但是,這種思維和意象模式,卻保留了歷來承繼的人與自然緊密關系的心理積淀。當理性精神在中國北方節(jié)節(jié)勝利,從詩歌到散文都消退了迷人的神秘色彩之時,眼看逐步規(guī)范,也就是趨于僵化的空間思維能力和空間性意象模式,也在中國南方獲得了新的進化生機。南方楚地由于保存著較多的原始社會結構和文化傳統(tǒng),在人們的意識中,仍然彌漫著奇異、熾烈的遠古神話——巫術文化氛圍。詩人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無法克服時,便將空間思維的觸須,超越現(xiàn)實領域,探測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尋求精神對于現(xiàn)實的解脫,猜度人與自然關系的奧秘……詩人的空間思維方式,也由被動的“物色感發(fā)”進而為主動的“空間思辨”。詩人要對宇宙萬物、人生意義進行思考,便帶著強烈情感,借助神話傳說,發(fā)揮想象的創(chuàng)造力,描繪出形形色色的灌注了自己情感的空間性意象。這類意象與比興式空間性意象比較,帶有更大的相對性與主觀性,是詩人情感的“宇宙化”。我們稱為“寄興式空間性意象模式”。這種意象模式最早的典范就是屈子的《離騷》《天問》《九歌》與《九章》。正是屈原開啟了“楚漢浪漫主義”的新潮,也奠定了我國古代積極浪漫主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55】。但并不是說,屈原之前完全沒有寄興式的空間性意象。《詩經(jīng)·小雅·正月》說:“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音急,小步)。”這是生不逢時、遭遇苦難的人們的空間感。《大雅·旱麓》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愷悌君子,遐不作人!”這是滿懷幸福和希望的人們的空間感。兩種空間性意象,因其相反的情感移注而具有截然不同的性狀。顯然,這也是充滿主觀色彩的寄興式空間性意象。但這類意象在屈原之前僅是偶爾出現(xiàn),還沒有普遍性。這是由當時空間思維智能的發(fā)展水平所致。
屈原的時代,是我國古代詩歌的新紀元,也是古代詩歌空間思維智能的新飛躍。他的空間思辨的思維方式和寄興式的空間性意象模式,與其說是“方式”或“模式”,毋寧說是“方法”。這是詩人情感想象與空間萬象的自由結合。依詩人與空間物象的千差萬別,而呈現(xiàn)為光怪陸離、琳瑯璀璨的空間性意象的多彩世界。楊匡漢《繆斯的空間》說,屈原的《離騷》《天問》作為“苦難靈魂宇宙化的詩情范型,怨憤之態(tài)布滿空間”,頗有道理【56】。我們借鑒這種表達方式,由此推而廣之,也可以說,陶淵明是超軼靈魂宇宙化詩情的范型,閑適之態(tài)布滿空間;李白是自由靈魂宇宙化詩情的范型,狂放之態(tài)布滿空間;杜甫是忠厚靈魂宇宙化詩情的范型,悲憫之態(tài)布滿空間;白居易是兼濟靈魂宇宙化詩情的范型,諷諭之態(tài)布滿空間;孟郊是窮愁靈魂宇宙化詩情的范型,窘迫之態(tài)布滿空間;李賀是幽怨靈魂宇宙化詩情的范型,凄譎之態(tài)布滿空間;李商隱是感傷靈魂宇宙化詩情的范型,憂郁之態(tài)布滿空間;李煜是悔恨靈魂宇宙化詩情的范型,痛惜之態(tài)布滿空間;蘇軾是曠達靈魂宇宙化詩情的范型,瀟灑之態(tài)布滿空間;李清照是凄涼靈魂宇宙化詩情的范型,慘戚之態(tài)布滿空間……凡此種種范型及相似的作品,都以自己空間意象的獨特光彩,輝映祖國古代詩歌的廣大領域。試看兩個例子: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駟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風余上征。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飲余馬于咸池兮,揔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驅(qū)兮,后飛廉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云霓而來御。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
這是《離騷》第九節(jié)。《離騷》的整體意象是情感幻想的彩色時空:美人香草、芰荷芙蓉,望舒飛廉、風伯雷師,咸池扶桑、縣圃崦嵫,御彩鳳、駕虬龍,游昆侖、叩閶闔……長路漫漫,上下求索。然而,這許多紛總聚散、斑駁陸離的個體空間性意象所構成的廣大宇宙啊,到處都溷濁不清,蔽美妒賢;詩人卻又那樣深情執(zhí)著,胸中激蕩奔騰的義憤充溢天地,似乎這無限的整體空間(宇宙意象)都顯得狹小了——它容不下一個追求真理的詩人。因而它的色彩也漸漸變得昏暗。再如: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這是陶淵明《飲酒》之五。這里的個體空間性意象是普通的茅廬,普通的菊花,普通的山岳,普通的飛鳥……然而,整體空間性意象多么寧靜,多么和諧,多么自然。與《離騷》相比,真是天上地下,相去甚遠!一個神話空間性意象,一個田園空間性意象,看來前者是幻想的創(chuàng)造,后者是如實的模寫,實質(zhì)都是詩人“空間思辨”智能的杰作。屈原執(zhí)著于真理的追求,溷濁的塵世當然真?zhèn)尾环郑挥薪柚谏裨挘蚬攀ハ荣t陳述衷情,在幻想和義憤的宣泄中求得精神的慰藉。但詩人到底不能忘情于故國,所以他的整體意象空間充滿嘆息和哀怨。這正是時代生活空間的曲折反映。明代學者黃汝亨《楚辭章句·序》說:“古今之大,萬類之廣,耳目之所覽睹,上及蒼梧,下及林林,凄風苦雨,郁結于氣,宣鬯(音暢)于聲,昆化工殹,豈文人雕刻之末技,詞家模擬之艷詞哉!”【57】屈原的確混成博大、精湛深永。陶淵明不一樣,他把一切都看穿了,世俗固然惡濁,皂白不分,是非莫辨,但既不能躲進桃花源,也不愿放棄現(xiàn)實生活,只好“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奚疑”了。這樣,雖然身居人境,也能心遠俗塵,在田父野老、詩酒黃花的田園生活中,享受自然的賜予和生命的樂趣。因而,這個世界,盡管有車馬的喧鬧、農(nóng)事的勞苦、貪病的憂患、得失的困擾,但在對田園風物的審美觀照中,也都化為烏有,只剩下醉人的“真意”和不能用言語來表達的審美主體同大自然的和諧之感。所以說,這也是詩人“空間思辨”智能所創(chuàng)造的理想的審美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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