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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情志(2)

  • 古典詩藝舉概
  • 徐于
  • 4911字
  • 2017-09-13 14:56:34

情志的難以名狀,當然與第一個特點緊密關聯。應特別說明的是,所謂難以名狀,是指不好用一般概念性的語言來直接界定和準確陳述。因為概念性的語言,從符號學觀點看是屬于“現實符號”系統,它的操作對象是現實的自覺意識,它的語詞指稱相應的對象,有確定的意義;而詩人的情志是一種非現實的超越性審美意識,作為現實符號的概念性語言當然對它無能為力了【12】。《莊子·天道》說“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認定“語言實質上只是表現普通的東西;但人們所想的卻是特殊的東西,個別的東西,因此不能用語言來表達人們所想的東西”。他們當然不是說詩人情志這種藝術思維。但我們由此不難理解:一般人的言與意之間尚且如此矛盾,何況詩人的審美體驗與藝術思維是“特殊”而又“特殊”、“個別”而又“個別”的呢?!

但是,難以名狀的情志,卻可以用藝術符號去運演。藝術符號(包括語言藝術的詩歌語言)是意象符號,它通過特定意象、情境的描述去暗示或象征,從而引導讀者去領悟相應的詩情,這頗有點兒像禪宗的傳道方式。禪家主張“不立文字”“以心傳心,皆令自解自悟”,即通過某種暗示,使參禪者直覺、感悟那不可言說的道體。《五燈會元》載:當年釋迦牟尼在靈山說法,曾拈花示眾。聽者都不明何意,唯迦葉尊者欣然微笑。佛祖認為他已領會,于是宣布:“吾有正法眼藏咐囑摩訶迦葉。”這“正法眼藏”即佛門“以心傳心”的傳法要旨【13】。中國古人心目中的詩情,也只能通過暗示去傳達、去感悟。難怪有唐以來不少著名詩家樂于以禪喻詩。

詩人情志的渾融難言狀態,使它帶有不可捉摸的神秘色彩,以致許多詩學家把它看成一閃即逝的偶發性心理現象【14】。其實,詩人的情志,作為詩人力求表達的審美體驗,還具有相對穩定的性質。正是這種相對的穩定性,詩人才有可能進行內省、再思、整合,并使之完善、深化,或重建以至表達。否則,詩人將是完全茫然的,而構思、傳達等創作過程都無從談起,也不可能有詩歌問世了。陸機《文賦》說:“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旁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彌鮮,物昭晰以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這是對詩人情志由初發以至成形的運思過程的精彩描述。這表明,陸氏對詩人情志伴隨想象由飄忽而穩定、由模糊而清晰,并借助藝術語言來傳達的內省一外化過程已有相當自覺的認識。至于構思過程何以能這樣運作的心理機制,陸氏當時還難以指陳。所以,最后他發出“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的感嘆,即還不明白詩人有時靈感風發,有時文思滯阻的原因。這的確是很難的。

以現代審美心理學來審視,詩人情志的相對穩定性,是由它的基本性質決定的。詩人所感生的情志,作為審美體驗,是一種有一定中心意念的直覺思維。它由感知、想象、情感、理解等多種審美心理要素交融協作,在審美想象的整合之下,趨向理解、化為感知,逐漸形成飽和著審美情感的單一或復合的詩歌意象,最后才得以字句和篇章的物化形式表現出來。這是個復雜而微妙的過程,我們將在以后的有關章節深入探討。

(三)從社會學角度看,詩歌主要是通過情感抒發引起讀者共鳴

即是說,詩歌的社會效應主要是情感效應。它以自己所表現的情感去誘發讀者的情感。白居易《與元九書》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非常準確地概括了古典詩歌藝術效應的本質。可以這樣說:凡是不能引起讀者情感共鳴的,不能算作好詩;凡是好詩,都會激起讀者情感的回響。《西京雜記》載,司馬相如打算娶茂陵女為妾,文君聞之,作《白頭吟》自絕;相如深受感動,乃罷。詩曰: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日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古詩源》所載本詩后面還有四句:“竹竿何嫋嫋,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但意不相屬。傳說未必可信,但上面十二句詩已成整體,婉轉凄惻,真摯沉痛,被遺棄的婦女的哀怨自重的情感,的確表達得非常充分。所以“相如乃止”。詩歌的情感效應可見一斑。曹植《七步詩》的故事也是人所共知的。《世說新語》載:文帝曹丕嘗令東阿王曹植七步中作詩,不成則行大法。植應聲云云,帝有慚色。詩云: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不但喻之以人倫之理,而且動之以手足之情,曹丕天良不滅,當有“慚色”。《三國演義》描寫得更傳神:“丕聞之,潸然淚下。”又如《說郛·朝野遺事》載:南宋主戰派代表人物張孝祥,任建康留守,聞宋孝宗聽信主和派主張,于符離戰敗后與金議和(1163年),在一次宴會上即席賦《六州歌頭》,在座的主戰派大將江淮兵馬都督張浚聽后極為感奮,“罷席而入”。詞云: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羶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父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義氣填膺,有淚如傾。

悲憤慷慨、深沉強烈的愛國之情在字里行間噴薄,誰還能開懷暢飲?!難怪張浚為之罷席。這些都是詩壇上以情動人的千古佳話。金代劉祁《歸潛志》強調:

夫詩者,本發其喜怒哀樂之情,如使人讀之無所感動,非詩也。【15】

這是對詩歌情感效應的中肯論斷。確認了“情志”是中國古典詩歌的根本。

二、古典詩學情志觀流程

前面,我們從發生學、形態學和社會學的不同視角審視了我國古典詩歌的抒情本質,但我國古典詩學對這種根本性質的認識、探討和理論概括與表述,卻經歷了相當長的流程。

如前所述,中國古典詩歌的內容和功能本來是多元化的,詩人對于創作意圖的明白表示已包括了勸誡、諷刺、贊揚、質問、志哀、抒懷等多種意向。這些目的意向賦予了詩歌以言志和抒情兩種基本功能【16】。對于這兩種功能,最早由《尚書·虞書》總結為一句話:

詩言志。【17】

由于這話很籠統,又無其他說明,后代對此“開山綱領”的解釋,就隨著人們對詩歌作用和要求的不同認識而產生了分歧,以致在中國美學史和文學批評史上存在著不同觀點。歸納起來,有“言志”說、“情、志統一”說和“緣情”說。大致為先秦主“言志”說,漢代為“情、志統一”說,魏晉以后始倡“緣情”說。唐以下的各種說法,都是上述三種觀念的演繹。

(一)先秦時代:“言志”說

“詩言志”的“志”,在先秦時代指思想、志向、懷抱,不是情感。最權威的解釋當然是儒、道兩家;而他們的意見又大體一致,足以代表先秦時代的詩學觀念。春秋戰國之際的史學家左丘明《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說:“詩以言志。”這是指當時流行的“賦詩言志”和“陳詩言志”,是就用詩方面說的。《孟子·萬章上》云:“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這是就解詩而言,即要根據詩的文辭所表達的意思去探求詩作包含的詩人之志,這里向讀者明確指出詩是言志的。《莊子·天下篇》說:“《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荀子·儒效篇》說:“《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春秋》言是其微也。”莊、荀說的“志”顯然是指詩歌本身而言。以上所述幾種“志”,顯然是指思想、志向、懷抱,都不是從欣賞角度,更不是從總結詩歌的藝術經驗和特殊規律而言。即是說,根本沒有把詩歌當作藝術,只是把它當教化和交際的工具看;只注重它的社會功利性,而不重視其藝術性,因此也就忽略了詩歌的抒情特征。孔子教導他的兒子學《詩》,說“不學詩,無以言”;又說“詩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乎鳥獸草木之名”。都是看重詩的社會功用。他從用詩的角度出發,認為只要熟悉《詩》,能隨時陳誦就可以了。他們自己從不作詩,只是賦《詩》、陳《詩》。這是外交、宴會、盛典乃至日常交際的必備手段。社會風氣使然,所以除荀子以外,先秦諸子都把《詩》看成經典文獻就不足為奇了。他們忽視詩歌的情感內容和抒情性質,而突出強調其政治教化和交際功能,是片面的。因為先秦時代本來就有許多抒情詩,而這些先生為了言自己的“志”不惜斷章取義,這實際上開了后世穿鑿附會、拔高詩意為我所用的壞風氣。例如,《關雎》本是情歌,《論語·八佾》孔子稱贊它“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無邪”而合“禮”。后世儒家便據此貼上“后妃之德”的標簽,說是可見“后妃性情之正”;《卷耳》原為思婦懷念征夫之作,注家也據孔說認定是“后妃之所自作”,“可以見其貞靜專一之至矣”【18】,都是很典型的。

總之,先秦詩學的“言志”說,其視角是社會學的,根本沒有把詩歌的情感性質與抒情功能放在視野之內。所以,如果說《尚書·虞書》所提出的“詩言志”的“志”包括了情感,那只是就詩歌的實際而言,并不是對先秦詩學主導觀念的明確表述。朱自清《詩言志辨》說:“‘志’的基本內涵是‘懷抱’”,“這種志,這種懷抱是與‘禮’分不開的,也就是與政治、教化分不開的”。這種解釋符合先秦詩學的主導觀念。

近年有學者指出:荀子所說的“詩以道志”,雖是對前人“言志”說的強化,但已“從文獻《詩》的接受轉向文體詩的創作”,“他以有別于議論文章語言的幾種新文體來表明自己奉行‘圣人之道’的志向”;而與荀子同時代的屈原《九章·惜誦》所說的“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則是在南方正式出現“抒情觀念”,此后便與荀子所強化的“言志”說一起“成為中國詩學體系建構中兩個基本觀念”;“漢代的《詩》學極力鞏固和發展‘言志’說,而《樂記》則有限地肯定了‘抒情’觀念”【19】,這是頗有道理的。我們想補充的是:首先,荀子以思想家兼藝術家的素養,承認《詩經》的文獻價值,同時又意識到詩歌的文體特性,因而賦予“言志”的“志”以情感內涵,從而有形無形地影響后人的詩學觀念(如《樂記》和《毛詩序》)也合乎情理。但他并不是明確的理論表述,因而難以在邏輯上與“言志”說區分。其次,屈原的“發憤以抒情”,只是創作動機的訴說,與一些《詩經》作者的自白如“心之憂矣,我歌且謠”“君子作歌,惟以告哀”等并無二致,因此也很難說是與“言志”說相對的詩學觀念,至多是“抒情”一詞的最早出現或“抒情”觀念的萌芽。

(二)漢代:“情、志統一”說

到了漢代,隨著文學藝術的發展,學術界對于詩歌的性質和功用的認識有了新的進步,這主要表現在對詩歌情感內容和抒情特性的重視。他們雖然繼承了“詩言志”的觀點,但又涵蓋了一些《詩》作者和屈原的“抒情”意識,以及《樂記》提出和闡發的“樂”是“情”的表現的“關于藝術的本質”的“一般性命題”,于是形成了以“志”為主的“情、志統一”說【20】。這種觀念集中體現在《毛詩序》里: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性情,以諷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性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

這種闡釋精彩而高明。作者不但看到了詩歌的抒情本質,認識了先秦“言志”說的片面性以及詩歌對于政治教化的積極意義,更從心理學和社會學的角度透視了詩歌抒發的情感與王政的關系。認為人君要使政教清明、國家興旺、天下太平,就得傾聽人民的呼聲。巧妙地將民眾之“情”與國家政教之“志”聯系起來,在“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的高度上統一于“志”。可謂思想深刻、邏輯嚴密的妙論。

此外,司馬遷、班固和王充等鴻儒巨子也都是把“情”與“志”統一起來說詩的。司馬遷《屈原列傳》評屈原“其文約,其詞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

這里說的“志”,就包括了屈原的幽憤之情和高潔品德。在《太史公自序》里又說“《書》以道事,《詩》以達意”;“《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可知他所說的“意”,仍是“情、志統一”的情感與志意。班固《漢書·藝文志》說“《書》曰:‘詩言志,歌詠言’,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所見略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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