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贊拉:過去與現在(2)
- 落不定的塵埃:阿來藏地隨筆(中外名家隨筆精華)
- 阿來
- 4691字
- 2017-09-07 14:09:08
4 馬路邊上的臺球桌
當遇到又一個有核桃樹蔭籠罩的村子的時候,我便找到一個人家住了下來。
在這里,我探訪到一些這一帶村落過去種植鴉片時的情形,還聽到一些紅軍的故事。一、四兩個方面軍在長征中都經過了這個地區,這個縣東南部的達維,就是一、四兩個方面軍當年在長征途中會師的地方,所以,在百姓中間有不同的故事版本流傳也就不足為奇了。這些故事聽得多了,我多次想寫出另一種版本,而且一點也不會有損于紅軍的偉大與長征的悲壯的小說,但因為怕嚇著了編輯,幾次想動手,又幾次作罷了。
就這么停停走走,第二天晚上,宿在宅壟。
宅壟這名字我是很早就聽說過的,因為該地流行一種特別的鍋莊舞:據一些專家考證,這種舞蹈與吐蕃時代的戰時的出征舞有一定的關系。我沒有見過這種舞蹈,想必是很雄渾蒼勁的吧。吐蕃時代,這一帶地方是藏兵屯守之地,很多藏族人身上,都有屯兵們那種好勇斗狠的血液。乾隆年間的大小金川之役后,這一帶地方又成了川陜漢族兵丁的屯守之地。長時期寓兵于民,形成了嘉絨地區,特別是大小金川地區強悍的民風。所以,土風舞中,有些戰爭時出征舞蹈的遺存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換句話說,要是沒有這種遺存,反而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也許是心里潛在著想一觀那種土風舞的欲望,所以,時間才到中午時分,我就在宅壟停留下來。初看上去,宅壟一點也不像會有土風舞遺存的樣子。一條塵土飛揚的公路穿過散布在山腳下的村子中央。村子外面才是河岸上的臺地,臺地上種植的照例是正在抽穗揚花的玉米。玉米地里照例栽著些還沒有長大的蘋果樹。而在村子中間,還挺立著一些看上去很蒼老的梨樹。
村子中間的馬路兩邊,有開小雜貨鋪的人擺在露天的臺球桌,這一點,也就像前面走過的任何一個馬路邊的村子一樣:總有幾個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圍在一起,打九子的花式臺球。他們打臺球時,還有人往臺球桌那沾滿灰塵的綠絨面上丟上一塊或五塊的人民幣。我停下腳步,看正在進行中的賭局。這一局是開桿的那個人輸了,他嘴里不干不凈地交替使用著藏漢兩語中差不多所有的下作詞匯,臉上卻露出滿不在乎的笑容。贏錢的人口中也滿是這種藏漢雙語交替出現的臟字與臟詞。而在上一代人那里,情形卻不是這樣的。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以及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變化。
又一局開桿了。
這次上場的人,把所有的氣力全部用上了。一桿出去,滿臺球亂滾亂撞,結果,有三只球滾進了不同的袋中,但是,白色的母球打著旋飛到了臺子外面。
我嘆了口氣,因為他根本不需要用這么大的氣力。
不但擊球的這個年輕人,所有圍著臺球桌的年輕人都對我投出不友好的目光。
這些年輕人總是對過往的陌生人投出這種警惕的、不友好的目光。
但我并沒有退讓,理由非常簡單,如果我沒有離開鄉村,也會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我知道這種目光中所有的虛張聲勢,所有的嫉妒與所有的色厲內荏。那個把球打出臺外的家伙把臺球桿橫在手里,向我逼近。那是一個威脅的姿態。公山羊在即將向對手發起進攻時,就會低下頭,并把一雙尖角朝向前面,用蹄子刮擦腳下的石塊,用那種姿態與聲音發出威脅。這些村子里或多或少都養有這種好斗的山羊。就在我們腳下堅硬的公路上,還可以看到早晨羊群走出村子時,撒在路上的黑色藥丸一樣的羊糞蛋蛋。
我知道,自己應該開口說話了。
于是,我說:“你的氣力很大,但全部用在打球上,真的有點傻。”
我當然說的是藏話,是本地人還能聽懂的嘉絨藏話。于是,這個手里拿著球桿向我逼來的小伙子站住了,愣了片刻,他笑了起來,說:“我說呢,要不是本地人,一個外地過客,哪個有這么大的膽子。”
我說:“依我們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對外來的客人不是應該更客氣一點嗎?”
小伙子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把球桿遞到我手里:“來,我們兩個賭這一局。”
我搖搖頭,說:“不會。”
他又說:“那你就賭我贏還是輸?”
我說:“不管你們哪個贏了,都該請我喝瓶啤酒。”
他想了想,在臺面上已經下了五塊錢注的情況下,又加了五塊。
這局當中只有兩顆球是對手打進袋的,但他卻輸了,因為他連續三次把母球擊飛到臺面外頭。
這時,我們的四周已經聚集起一幫姑娘。姑娘們還跟上一代的女人們年輕時一樣,扎在一堆,看著一個陌生的男人,莫名其妙地騷動并互相推搡著嬉笑不止。在這些姑娘的嬉笑聲中,我們一人提起一瓶啤酒。對于一個走了好幾小時長路的人來說,一瓶啤酒正是一種最最解渴提神的飲料,我一口氣把啤酒全灌進肚子里。姑娘們又笑了起來。小伙子們又把啤酒全部灌進了肚子里。我又掏出十塊錢,每人又灌了一瓶啤酒。
我坐在梨樹陰涼下一塊鑿得方方正正卻不知為何棄置在那里的花崗石上,倚著樹干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夕陽銜山的時候,姑娘們和大多數的小伙子都散去了。
那個本想跟我打上一架的小伙子卻還守在旁邊。
我叫他帶我找一個睡覺的地方。他說可以住在他家里。
我搖頭:“我要一個倒頭就可以睡下的地方。”
他說:“到鄉政府去,有干凈床鋪。”
那個有干凈床鋪的屋子里擺著幾張舊木床,屋里有一股塵土的味道,但我還是打開被子就睡下了。如果不是渴,不是風吹在窗戶的破洞上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響,我不會在深夜里醒來。好不容易摸索到墻上的開關,打開電燈,我沒有找到一口水喝,兩只塑料水瓶空空蕩蕩。從內部格局來看,這是一座建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漢式的老房子。墻上的白灰皮正大塊大塊地剝落下來,露出里面麥草混著黃土的干打壘墻。我走到院子里,月光如水,夜色清涼。但我仍然很渴,仍然不像能找到水的跡象。突然想起,今晚在這里停留是想看到有著出征舞特色的宅壟鍋莊。但現在,偌大的一個院子只有月光下的幾株樹影,一扇扇門窗后面都是靜寂無聲的睡眠。
看看天上的星空,預示著黎明的金星已經從山脊后面升起來了。
我背上背包,系緊鞋帶,又上路了。穿過一座座石頭房子的陰影,走上公路的時候,全村的狗都叫了起來。狗們清脆的吠聲一時間弄得山鳴谷應。等我走出村子,回首望去時,好幾只狗豎著尾巴站在穿過村子的公路口向我吠叫。
轉過一個山彎,狗叫聲沒有了,有的只是我自己的影子。又走了一個多小時,月亮落到山背后,就只聽到一雙腳在地面上嚓嚓移動的聲音了。
5 錯亂時空中的舞蹈
兩年以后,我作為一個電視片撰稿人再次回到宅壟。
又一次回到我稀里糊涂住了一個晚上、連房錢都沒付就在半夜里溜掉的那個院子里,但卻沒能在那個晚上在那里再住上一宿。電視攝像機在這個時代常常能引起非凡的熱情。那次,四川省國外藏胞接待辦公室的鄢長青拉我一起承擔了拍攝一部對外宣傳片的任務。鄢長青曾是很有潛質的一位藏族作家,后來轉向攝影與攝像,成了圈子里有名的一把好手。那次,借了拍攝這部片子的機會,我跟他在馬爾康、大小金川和理縣等地足足跑了兩月有余。這跟我一個人的漫游完全大異其趣。因為拍電視,就能受到相關部門的重視,而重視往往就等同于特別的照顧。那兩個月,我們帶著一部豐田越野車,每到一地都有陪同人員安排了好吃好喝。正是那一次,我再一次到了宅壟。
之前,我和鄢長青由縣里的人陪著徒步在四姑娘山里,風餐露宿了三四天。那已是深秋十月的天氣了。要不是一場大雪把我們和許多饑餓難當的動物一起壓下山來,我們還會拖著耐心的主人在冰川之下的溝谷里盤桓好些天。
回到小金縣城,縣長為我們擺酒。縣長是本地藏族,作陪的政協楊副主席是學美術出身,又是文化上的有心人,對現在的小金過去的贊拉漫長的歷史與特別的風土,無不了然于心。
喝得有些頭大的我,說起了那個曾經在宅壟的夜晚。
主人笑了:“你怎么會以為隨隨便便就可以看到呢。現在的年輕人不會,會的都是中老年人,不是逢年過節看不到了,除非是專門去組織一次。”
負責接待的統戰部長拍板專門組織一次。
我以為都是酒桌上的慷慨激昂,過了也就忘了。第二天,去縣里辦的大理石廠和新建的冷凍庫參觀。這些年,本地水果產量大增,加之盛產專供出口日本的松茸,所以建了這樣一個大型的凍庫。下午回到招待所休息,卻突然來了車叫帶了機器去宅壟。
三臺車在深秋季節干燥的公路上揚起了滾滾塵土,不到半個小時,車子就開進了當初我半夜離開的那個院子。我認出了那個院子,因為那斑駁依舊的石灰粉墻,和墻上一條“文革”時代遺留下來的標語。鄉上的干部迎出來,喝茶,做鄉下的特色飯:酸湯加玉米攪團。湯里放了剁得細碎的當地辣椒,又香又辣,讓人一身透汗。玉米攪團又黏又香,慢慢品味,還有些回甜。鄉干部向縣里的領導匯報工作,我跟老鄢不好旁聽,便出去轉轉。
那些臺球桌還支在路邊,但桌子邊上沒有了那些好勇斗狠而又可愛的年輕人們。
正是繁忙的秋收季節,年輕人們也下地收獲去了。村子比我上次經過時好像美麗了一些,我想是因為那些經了霜便變得彤紅的梨樹葉吧。轉了一圈回來,在鄉政府所在那個略略有些破敗的院子中央,有人在從拖拉機上卸下燃篝火的木柴。
鄉長解釋說,真正跳得好這種舞的人都住在半山坡上那些村子里,他們要從地里回家,吃了東西,打扮齊整了才能下山來。于是,我們回到屋子里喝茶等候。
黃昏慢慢降臨到山間。
就在這個時候,從后山坡上傳來一種隱隱的聲音,像是山里松濤的轟鳴,但是,這里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童山濯濯,早就消逝了林濤的聲音。再仔細傾聽,原來是許多人在陡峭的山路上奔跑。他們一路奔跑,一路發出音節單調的吼叫。
呵——
呵呵——
呵呵呵呵呵——
真正是松濤動地的那種來自自然的聲音。不一會兒,一群盛裝的嘉絨男人就站滿了院子。在我的感覺中,他們就是來自過去時代、小金還叫做贊拉時的嘉絨男人。他們頭上戴著毛色鮮亮的狐皮帽子,身穿寬肩長袖的氆氌大氅,齊膝的下擺上是巴掌寬的水獺皮。還有少數男人胸前的大斜襟上,是兩掌寬的豹皮。嘉絨藏服的男裝最提神的部分是腰,男人都扎著質地粗放的紫紅腰帶,腰帶上側懸著銀鞘上鑲了珊瑚的漂亮腰刀,和并插著象牙筷子。正前面的腰帶上,是一個小皮袋,皮袋里面盛著火絨與幾塊石英,皮袋下端,是一塊半月形的鐵片做成的火鐮。
于是,過去的時代就一下站在眼前了。
那是沒有洋火,更沒有打火機的時代。出征的男人們需要埋鍋造飯時,先在野地里架好了干燥的草與柴,然后,從懸在身前的皮袋里掏出石英,捏一小撮火絨按在石英上,用皮袋上的半月形鐵片猛烈劃拉幾下,濺出的火花蹦到火絨上,火絨中冒起一縷縷若有若無的青煙,再把火絨湊到架好的柴草中,鼓了腮幫子一陣猛吹,一蓬火就這樣躥起來了。
這是出征路上的情形,到了戰地,火鐮還有更大的用場,就是用它來點燃火槍的引線。我放過那種老式火槍,瞄準了目標,槍聲響起之前,緊貼著槍托的那半邊臉必須忍受著火繩吐出的火焰燒烤。直到今天,我的臉頰上,一塊帶著細密黑點的皮膚,就是放火槍打野鴿子時被烤焦的。
眼前的男人們大多是中老年人。其中的許多人,頭發胡子都花白了。剛才他們在下山的路上,發出山鳴谷應般的嘯叫。現在他們就穿著盛裝,默默地聚集在了鄉政府的院子里。所以,讓人感到是過去的時代站在了面前。
如果說他們的服飾與嘉絨其他地方有所不同,主要區別就在狐皮帽子上。他們頭上所有的帽子,都保留了狐皮上的尾巴,并自然地披垂在腦后,輕輕一點風,長而柔和的狐貍毛就靈敏地翻動,給人一種特別的美感。
男人們聚集整齊了好一會兒了,同樣盛裝的女人們才逶迤著姍姍而來。和先到的男人們相比,女人群里多一些年輕而羞澀的面孔。
鄉長指派人把兩壇酒擺放在院子中央,然后,縣長點燃火堆,山上下來的一個白胡須老者念一段祝頌文,開了酒壇口上的泥封。這些所有開始的程式都與我所熟悉的一模一樣。還是那個開啟酒壇的精瘦的老者,走到已經自動圍成圈子的隊列最前面,抖開了手里釘在一圈紅色皮子上的一串黃銅鈴鐺。
十多個清脆的鈴鐺聲合在一起,竟有了一種動人的沙啞。
就在這沙啞沉郁的節奏里,老者邁開了舞步。整個圈子都搖曳著身子邁開了舞步。
女人們的曼聲吟哦凄厲而又美麗。
男人們的舞步越來越快,并向著假想的敵人發出威脅性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