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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荒誕推理(3)

  • 西西弗神話
  • (法)加繆
  • 4847字
  • 2017-09-06 15:45:25

荒誕從被承認之日起,就是一種激情,最撕心裂肺的激情。但,全部的問題在于人是否能靠激情生活,還在于是否能接受激情的深層法則,即激情在振奮人心的同時也在焚毀人心。這還不是我們將要提出的法則,而是處于上述體驗的中心,會有時間再談的。不如先承認產生于荒漠的主題和沖動吧,只要一一列舉就行了。這些東西如今也眾所周知了。這不,一直就有人捍衛非理性說的權利。傳統上存在一種說法,叫委曲求全的思想,這個傳統一直沒有間斷過。對理性主義的批判次數太多了,似乎不必再批判。然而我們的時代一直出現反常的體系,想方設法絆倒理性,仿佛理性果真一直在向前進哩。但不等于證明理性有多大效力,也不等于證明理性的希望有多強烈。從歷史上看,兩種態度始終存在,表明人的基本激情,把人左右夾攻得苦不堪言,又要呼喚統合,又要看清會受藩籬的重重包圍。

然而,也許從來沒有別的時代像我們時代這樣對理性發起更猛的攻擊。自從查拉圖斯特拉[14]大聲疾呼:“偶然,這是世上最古老的貴族。當我說沒有任何永恒的意志愿意君臨萬物萬象時,我就把最古老的貴族頭銜還給了萬物萬象。”自從克爾愷郭爾得了不治之癥時說:“這病導致死亡,而死亡之后什么也沒了。”荒誕思想的主題層出不窮,有意味深長的,也有折磨人心的,抑或至少非理性思想和宗教思想是如此,這種微妙的區別是至關重要的。從雅斯貝爾斯到海德格爾,從克爾愷郭爾到謝斯托夫,從現象學者到舍萊爾[15],就邏輯和道德而言,整整一個智者家族,因懷舊結為親戚,因方法或目的而反目,他們千方百計阻擋理性的王家大道,想方設法重新找到真理的通途。此處,在下對那些已知的和體驗過的思想作個假設。不管智者們現在或過去有什么抱負,他們統統從那個無法形容的世界出發。那里占統治地位的是:矛盾,二律背反,焦慮或無能為力。他們的共同點,恰恰是迄今人們所披露的主題。必須明確指出,對他們也不例外,尤為重要的是他們從發現中引出的結論。這非常重要,有必要專門研究。眼下只涉及他們的發現和他們最初的經驗。問題只在于證實他們的親和力。假如硬要論證他們的哲學,是可以把他們共同的氛圍烘托出來的,并且不管怎么說,這也就足夠了。

海德格爾冷峻地審視了人生狀況,宣告人類生存受到了凌辱。唯一的現實,是生靈在各個階段的“憂慮”。對迷途于世的人及其排遣而言,這憂慮是一種轉瞬即逝的恐慌。但恐慌一旦意識到自身,便成為焦慮,即清醒者永久的氛圍,“在這種氛圍中生存重新抬頭”。這位教授[16]使用最抽象的語言,手不發抖地寫道:“人類生存的完整性和局限性比人本身處于更優先的地位。”他對康德的興趣在于承認康德“純理性”的局限性,在于對自己的分析作出結論:“世界向焦慮的人再也提供不出任何東西了。”這種憂慮,他覺得實際上大大超越了推理的范疇,以至腦子里老惦念著,嘴巴上老嘮叨著。他列出憂慮的方方面面:當平凡的人千方百計使憂慮普遍化并使之越來越沉重時,煩惱便顯現了;當智者靜觀死亡時,恐懼便顯露了。他不把意識和荒誕分家。死亡的意識,就是憂慮的呼喚,于是“存在通過意識發出自身的呼喚”。死亡的意識就是焦慮的聲音,要求存在“從消失重新回到蕓蕓眾生中來”。對他自己也一樣,不該高枕無憂,而必須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他置身于荒誕世界,接受著荒誕世界的可歿性,在廢墟中尋找自己的聲音。

雅斯貝爾斯對一切本體論都絕望了,因為他硬要相信我們失去了“天真性”。他知道我們無所作為,做什么也不能使表象的致命游戲升華。他知道精神的終結便是失敗。他沿著歷史賦予我們的精神歷險,磨蹭躑躅,無情地識別出各種體系的缺陷,識別出挽回一切的幻覺,識別出不遮不掩的預言。在這頹敗的世界,認識的不可能性已被論證,虛無好像是唯一的現實,無援的絕望,唯一的姿態,于是他試圖重新找到通向神秘天國的阿麗婭娜導線[17]。

謝斯托夫獨占一方,一直致力于單調得叫人欽佩的著作,始終不懈地朝著同樣的真理奮進。他屢屢指出,最嚴密的體系,最普遍的理性主義,到頭來終將在人類思想的非理性上碰壁。任何不言自明的道理,哪怕含諷刺意義的,任何對理性不敬的矛盾,哪怕令人嗤之以鼻的,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唯一使他感興趣的事情,實屬例外,那就是心靈史或精神史。通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死囚經驗,通過尼采式的精神激劇歷險,通過哈姆雷特式的咒語或易卜生式的苦澀貴族德行,謝斯托夫探索著、指明著、提升著人類對不可救藥性的反抗。他不把自己的一套道理用在理性上,帶著幾分毅然決然,開始涉足毫無色彩的荒漠,在那里一切確定性都變成了石頭。

他們之中最有誘惑力的恐怕是克爾愷郭爾,至少他的部分經歷比發現荒誕更吸引人:他體驗了荒誕。“最可靠的緘默不是閉口不言,而是張口說話。”[18]寫下此話的人,一開始就確信任何真理都不是絕對的,都不能使本身不可能實現的存在變得令人滿意。身為一通百通的唐璜(尼采語)[19],克爾愷郭爾多次更換筆名,矛盾百出,既寫出《布道詞》,也寫下《誘惑者的日記》這樣一本犬儒主義唯靈論的教科書。他拒絕安撫,拒絕諍言,拒絕休息守則。他心里感到的那根刺[20],不是用來平息痛苦,相反是用來喚醒痛苦,懷著甘當受難者的那種絕望的歡樂,一點一滴地制造受難者:清醒,違拗,裝模作樣,就是說制造魔鬼附身者的系列。那張既溫存又冷笑的面容,那些隨著發自靈魂深處的吶喊而旋轉的陀螺,就是荒誕精神本身與超越它的現實所遭遇的情景。克爾愷郭爾的精神冒險,導致了付出昂貴代價的丑聞,開始時就非常糟糕,是一種沒有自身背景的體驗,被打回最原始的自相矛盾中去了。

另外,在方法上,胡塞爾和現象學家們極盡夸張之能事,在多樣性中重組世界,否定理性的超驗力。精神世界隨著他們難以估量地豐富起來。玫瑰花瓣,公里計數坐標或人的手所具有的重要性與愛情、欲望或萬有引力定律相同。思想,不再意味著統合,不再是以大原則的面目使表象變得親切。思想,就是重新學習觀察、關注,就是引導自己的意識,就是以普魯斯特的方式把每個理念、每個形象變成得天獨厚的領地。離譜兒的是,一切都是得天獨厚的。能為思想正名的,是對思想極端在意。胡塞爾為使自己的方法比克爾愷郭爾或謝斯托夫的更為實證,從根子上就否定理性的古典方法,破除希望,打開直覺和心靈的大門,輸入層出不窮的現象,豐富得有些不合人情。這些道路,要么通向一切科學,要么一門科學也通不到。就是說,此處手段比目的更為重要。問題僅在于“對認知的態度”,而不在于慰藉。再說一遍,至少在根子上是如此。

怎能感覺不到這些智者根深蒂固的親緣關系?怎能覺察不到他們聚集在獨自享有卻痛苦得沒有任何希望的領地呢?但愿,要么一切都能解釋清楚,要么什么也別解釋。況且,理性面對這種心靈吶喊是無能為力的。精神被這種要求喚醒后,一味探索尋求,而找到的只是矛盾和歪理。我不明白的東西,就是沒有道理的,于是世界充滿了非理性的東西;我不明白世界的單一含義,于是世界只是個非理性的巨物;一旦能說:“這很清楚”,于是一切就得救了。但,這些智者競相宣告,什么也不清楚,一切都是亂糟糟的,于是他們接著宣告,世人只對包圍他們的藩籬保持著明智和確切的認識。

所有這些經驗配合和諧,相互交替。精神走到邊界,必須作出判斷,選擇結論。那里便是自殺和找到答案的地方。但我把探求的順序倒過來,從智力歷險出發,再回到日常舉止。以上提及的體驗產生于須臾不該離開的荒漠。至少應該知道體驗到達何處。人奮斗到這個地步,來到非理性面前,內心不由得產生對幸福和理性的渴望。荒誕產生于人類呼喚和世界無理性沉默之間的對峙。這一點不應當忘記,而應當抓住不放,因為人生的各種結果都可能由此產生。非理性,人的懷舊以及因這兩者對峙而凸顯的荒誕,就是悲劇三人物,而此劇必須與一切邏輯同歸于盡,之后,邏輯存在才有可能。

哲學的自殺

荒誕感未因上章所述而成為荒誕概念。荒誕感奠定了荒誕概念的基礎,僅此而已。前者并未歸納在后者之中,只作瞬息停留,便對世界作出自己的判斷,而后繼續向前,越走越遠。荒誕感是活潑鮮亮的,就是說,要么活該死亡,要么名揚四海。就這樣我們匯集了上述的一些主題。但再說一遍,我感興趣的,不是什么著作或什么智者,因為批評他們及其著作需要另一種形式和另一個范疇,而是發現他們的結論所具有的共同點。他們的思想也許從來沒有這樣分歧過。然而他們備受震蕩的精神風貌,我們卻承認是相同的。同樣,他們盡管各自經歷了如此不相像的學科,但在結束歷程時的吶喊卻以相同的方式回響。我們明顯感到剛才提到的智者們具有一種共同的精神氛圍。硬說這種氛圍是玩命的,那差不多就是玩弄字眼。生活在這種令人窒息的天空下,迫使人要么出走,要么留下。問題是要知道,在第一種情況下如何出走,在第二種情況下為何留下。我就這樣來界定自殺的問題以及可能對存在哲學的結論所給予的關注。

我想事先偏離一下正道。到目前為止,我們做到了從外部劃出荒誕的范圍。但我們可以考量這個概念所包含清晰的東西,可以試圖通過直接分析法,一則認出這個概念的含義,再則發現這個概念所帶來的后果。

假如我指控一個無辜者犯下滔天大罪,假如我向一位謙謙君子斷言他對自己的親姐妹懷有非分之想,他將反駁我說這是荒誕的。這種憤慨有其滑稽的一面,但也有深刻的道理。謙謙君子以這種反駁表明,我強加于他的行為與他畢生遵循的原則之間存在著明顯的二律背反。“這是荒誕的”,意味著“這是不可能的”,也意味著“這是矛盾的”。假如我看見一位持白刃武器的人攻擊一個持機關槍的人,我將斷定他的行為是荒誕的。說他的行為荒誕,是根據他的動機和等待著他的現實之間的不成比例來斷定的,是根據我看出他的實際力量和他企圖達到的目標之間的矛盾來斷定的。同樣,通過荒誕進行論證來作對比,即用這種推理的后果與要建立的邏輯現實來作比較。總而言之,從最簡單的到最復雜的,荒誕性越來越強,因為我作各項比較的差距越來越大啦。世間存在著荒誕的婚姻、荒誕的挑戰、荒誕的怨恨、荒誕的沉默、荒誕的戰爭和荒誕的和平。其中任何一種荒誕性都產生于比較。所以我有理由說,對荒誕性的感覺并非產生于對一個事實或一個印象簡單的考察,而凸顯于某事實的狀態和某現實之間的比較,凸顯于一個行動和超越此行動的環境之間的比較。荒誕本質上是一種分離,不屬于相比因素的任何一方,而產生于相比因素的對峙。

從智力上看問題,我可以說荒誕不在于人(如果這樣的隱喻有意義的話),也不在于世界,而在于兩者的共同存在。眼下,荒誕是統合兩者的唯一聯系。假如我想停留在顯而易見的道理上,我知道人需要什么,我知道世界給他奉獻什么,而現在可以說我還知道是什么統合了他們。我無需更深挖掘了。探索者只需堅信就足夠了。問題僅僅在于把一切后果弄個水落石出。

直接后果同時也是一種方法準則。奇特的三位一體,[21]一旦用這種方法加以闡明,便完全失去突然發現新大陸的那分新奇了。但具有與經驗的數據相通的東西,既非常簡單又非常復雜。這方面的第一個特征就是不可分割性。破壞其中一項,便破壞其整體。人類精神之外,不可能有荒誕。因此,荒誕如同萬物必以死亡告終。但在這個世界之外,也不可能有荒誕。有鑒于這一基本準則,我斷定荒誕的概念是本質的,這在我的真情實況中可列為第一位。上述方法的準則在這里露頭了。假如我斷定一件事情是真實的,我就應當加以維護;假如我介入解決一個問題,至少不應該用解決問題本身去回避問題的某一項。對我而言,唯一的已知數是荒誕。問題在于如何擺脫荒誕,在于是否從這種荒誕中推論出應當自殺。第一個條件,其實是我研究的唯一條件,就是維護壓得我喘不過氣的東西,就是必然尊重我斷定其自身具有的那種本質的東西。我剛才是將其當做一種對峙和一種不息的斗爭來下定義的。

把這種荒誕邏輯推至極限時,我應當承認,這種斗爭意味著徹底缺乏希望(跟絕望毫不相干),意味著不斷的拒絕(不應與棄絕相混淆)以及意識到的不滿足(不要聯想到青春不安)。一切破壞、回避或縮小這些要求的(首先是贊同取消分離),都有損于荒誕并貶低了由此可能提建議的態度。只有在不贊同荒誕的條件下,荒誕才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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