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送宮花周瑞嘆英蓮 談肄業(yè)秦鐘結(jié)寶玉
- 紅樓夢(全集)
- (清)曹雪芹
- 9000字
- 2017-08-31 15:41:53
題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
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后,便上來回王夫人話。[一]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嬛們時,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閑話去了。周瑞家的聽說,便轉(zhuǎn)東角門出至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嬛名金釧兒者[二],和一個才留了頭[1]的小女孩兒站在臺磯上頑。見周瑞家的來了,便知有話回,因向內(nèi)努嘴兒。
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去,只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等語。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里間來。只見薛寶釵穿著家常衣服,頭上只挽著?[2]兒,坐在炕里邊,伏在小炕幾上同丫嬛鶯兒正描花樣子呢。見他進來,寶釵便放下筆,轉(zhuǎn)過身來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姑娘好?”一面炕沿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玉兄弟沖撞了你不成?”寶釵笑道:“那里的話。只因我那種病又發(fā)了兩天,所以且靜養(yǎng)兩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真吃幾劑藥,一勢除了根才好。小小的年紀到坐下個病根,也不是頑的。”寶釵聽說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么名醫(yī)、仙藥,總不見一點兒效。后來還虧了一個癩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癥,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三],幸而我先天結(jié)壯,還不相干。若吃凡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3],又給了一包末藥作引,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里弄來的。他說發(fā)了時吃一丸就好。到也奇怪,這到效驗些。”
周瑞家的因問道:“不知那是個什么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著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的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見問,乃笑道:“不問這方兒還好,若問起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壞了。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四],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喲!這樣說來,這就得一二年的工夫。倘或雨水這日不下雨水,又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了,那里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diào)勻,和了丸藥,再加蜂蜜十二錢、白糖十二錢,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4]罐內(nèi),埋在花根底下。若發(fā)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五]”
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巧死了人,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后,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xiàn)就埋在梨花樹下。”[六]周瑞家的又道:“這藥可有名字沒有呢?”寶釵道:“有。這也是那癩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fā)了時到底覺怎樣?”寶釵道:“也不覺什么,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罷了。”周瑞家的還欲說話時,忽聽王夫人問:“是誰在里頭?”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話,方欲退出,薛姨媽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七]
簾櫳響處,方才和金釧兒頑的那個小女孩子進來了,問:“奶奶叫我做什么?”薛姨媽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兒拿來。”香菱答應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乃道:“這是宮里頭做的新鮮樣法堆紗花兒十二枝。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舊了,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的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兩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兒罷。”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罷了,又想著他們!”薛姨媽道:“姨媽不知道,寶丫頭古怪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兒仍在那里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時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金釧道:“可不就是。”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釧兒笑道:“到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么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里?”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里人?”香菱聽問,搖頭說:“不記得了。”[八]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到反為他嘆息傷感一回。一時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后頭來。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到不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后三間小抱廈內(nèi)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
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里來,只見幾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nèi)聽呼喚、默坐。迎春的丫嬛司棋與探春的丫嬛待書二人正掀簾出來,手里都捧著茶盤茶鐘,周瑞家的便知他們姊妹在一處坐著,遂進入內(nèi)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嬛們收了。周瑞家的答應了,因說:“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嬛們道:“在這屋里不是?”周瑞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里來。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頑笑,[九][十]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
惜春笑道:“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做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里?”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嬛入畫[十一]來收了。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你是什么時候來的?你師父那禿歪剌[5]往那里去了?”智能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guī)煾敢娺^太太,就往于老爺府里去了,叫我在這里等他呢。”[十二]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得了沒有?”智能兒搖頭兒說:“不知道。”惜春聽了,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周瑞家的道:“是余信[十三]管著。”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他師父一來了,余信家的就趕上來,和他師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為這事了。”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嘮叨了一回,便往鳳姐兒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后窗下過,[十四]越西花墻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手兒叫他往東屋里去。周瑞家的會意,慌得躡手躡腳的往東邊房里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奶子搖頭兒。正問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十五]平兒便進這邊來,一見了周瑞家的便問:“你老人家又跑了來做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與他,說送花兒一事。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了四枝,轉(zhuǎn)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又拿出兩枝來,先叫彩明來,吩咐他送到那邊府里,給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頂頭忽見他女兒打扮著才從他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子跑來做什么?”他女兒笑道:“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出去,什么事情這樣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zhí)踩ァ屵€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偏的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他跑了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幾枝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清白呢。你這會子跑來,一定有什么事情的。”他女兒笑道:“你老人家到會猜。實對你老人家說,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起來,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里,要遞解還鄉(xiāng)。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情分,求那一個可了事?”周瑞家的聽了道:“我就知道的。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送林姑娘的花兒,去了就回家來。此時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你回去等我。這沒有什么忙的。”他女兒聽如此說,便回去了,還說:“媽,你好歹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家沒經(jīng)過什么事情,就急得你這樣子。”說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huán)作戲。[十六]
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來與姑娘戴。”寶玉聽說,先便說:“什么花兒?拿來給我。”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兩枝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替我道謝罷。”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十七]寶玉便問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里,因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guī)砹恕!睂氂竦溃骸皩毥憬阍诩易鍪裁茨兀吭趺催@幾日也不過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寶玉聽了,便和丫頭們說:“誰去瞧瞧?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fā)來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里來的,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來。”說著,茜雪便答應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原來這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近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兒便完了。
至掌燈時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話:“今兒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進鮮[6]的船去,一并都交給他們帶去了。”王夫人點頭。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禮已經(jīng)打點了,太太派誰送去?”王夫人道:“你瞧誰閑著,不管打發(fā)那兩個女人去就完了,又來當什么正經(jīng)事問我。”[十八]鳳姐又笑道:“今兒珍大嫂子來,請我明兒過去逛逛,明兒到?jīng)]有什么事。”王夫人道:“有事沒事都害不著什么。每常他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誠心叫你散淡散淡,別辜負了他的心,便是有事也該過去才是。”鳳姐答應了。當下李紈、迎春等姊妹們亦曾定省[7]畢,各自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兒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也要逛去。鳳姐只得答應著,立等換了衣服,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姬妾、丫嬛、媳婦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笑嘲一陣,一手攜了寶玉,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茶畢,鳳姐因說:“你們請我來作什么?有什么東西來孝敬就獻上來,我還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話,地下幾個姬妾先就笑說:“二奶奶今兒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說著,只見賈蓉進來請安。寶玉因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請老爺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悶的,也坐在這里作什么?何不去逛逛?”秦氏笑道:“今兒巧,上回寶叔立刻要見見我兄弟,他今兒也在這里,[十九]想在書房里,寶叔何不去瞧一瞧?”寶玉聽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鳳姐都忙說:“好生著,忙什么?”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著,別委屈著他,到比不得跟了老太太過來就罷了。”鳳姐兒道:“既這么著,何不請進這秦小爺來,我也瞧瞧。難道我就見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他,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們,胡打海摔的慣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慣了的,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話死了呢。”鳳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竟叫這小孩子笑話我不成?”
賈蓉笑道:“不是這話,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去,看給你一頓好嘴巴子。”賈蓉笑嘻嘻的說:“我不敢強,就帶他來。”說著,果然出去帶進一個小后生來,較寶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tài),[二十]靦腆含糊的向鳳姐作揖問好。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下,慢慢問他年紀讀書等事,方知他學名喚秦鐘。[二十一]早有鳳姐的丫嬛媳婦們見鳳姐初會秦鐘,并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素知鳳姐與秦氏厚密,雖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儉,遂自作了主意,拿了一疋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8]交付與來人送過去。[二十二]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
寶玉、秦鐘二人隨便起坐說話。那寶玉只一見秦鐘人品,心中便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么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jié),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美酒羊羔,也只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涂毒了!”秦鐘自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浮,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二十三]秦鐘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接,可知‘貧富’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二十四]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二十五]忽又有寶玉問他讀什么書。秦鐘見問便因?qū)嵍餥二十六]。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后,越覺親密起來。
一時擺上茶果吃茶,寶玉便說:“我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里間小炕上,我們那里坐去,省得鬧你們。”于是二人進里間來吃茶。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面忙進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兒年小,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理他。他雖靦腆,卻性子左強[9],不大隨和些是有的。”[二十七]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秦氏又囑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fā)人來問寶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寶玉只答應著,也無心在飲食,只問秦鐘近日家務等事。秦鐘因說:“業(yè)師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紀老邁,殘疾在身,公務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再延師一事,目下不過在家溫習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也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進益。”寶玉不待說完,便答道:“正是呢,我們家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子弟們中亦有親戚在內(nèi),可以附讀。我因上年業(yè)師回家去了,也現(xiàn)荒廢著。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且溫習著舊書,待明年業(yè)師上來,再各自在家亦可。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躭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們這敝塾中來,我亦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秦鐘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里的義學到好,原要來和這里的親翁商議引薦。因這里事忙,不便為這點小事來聒絮的。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寶玉笑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先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稟明令尊,我回去再回明家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的。”二人計議已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候,出來又看他們頑了一回牌。算賬時,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言定后日吃這東道,一面又說了回話。
晚飯畢,因天黑了,尤氏因說先派兩個小子送了這秦相公去。媳婦們傳出去半日,秦鐘告辭起身。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二十八]罵呢。”尤氏、秦氏都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著這些小子們,那一個派不得?偏要惹他去。”鳳姐道:“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里人這樣還了得呢!”尤氏嘆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吃,他自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10]酒,一吃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事,全當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鳳姐道:“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到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何不打發(fā)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二十九]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地下眾人都應道:“伺候齊了。”
鳳姐亦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廳,只見燈燭輝煌,眾小廝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更可以恣意的灑落灑落。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別人,像這樣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起一只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有誰?別說你們這把子的雜種王八羔子們!”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眾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醒了酒,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賈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yè),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三十][三十一]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以后還不早打發(fā)了這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里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guī)矩都沒有。”賈蓉答應:“是!”眾小廝見他太撒野不堪了,只得上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里去。焦大亦發(fā)連賈珍都說出來,[三十二]亂嚷亂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11],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三十三][三十四]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喪,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到也有趣,因問鳳姐兒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鳳姐聽了,連忙立眉瞋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里混唚[12]。你是什么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到細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不捶你!”唬的寶玉連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說這話了。”鳳姐亦忙回色哄道:“好兄弟,這才是。等回去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fā)人往家學里說明白了,請了秦鐘家學里念書去要緊。”說著,自回榮府而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這正是: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
注釋:
[一]不回鳳姐,卻回王夫人,不交代處,正交代得清楚。
[二]金釧、寶釵互相映射。妙!
[三]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
[四]凡用“十二”字樣,皆照應十二釵。
[五]末用黃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獨十二釵,世皆同有者。
[六]“梨香”二字有著落,并未白白虛設。
[七]二字仍從“蓮”上起來。蓋“英蓮”者,“應憐”也,“香菱”者亦“相憐”之意。此是改名之“英蓮”也。
[八]傷痛之極,亦必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則又將作出香菱思鄉(xiāng)一段文字矣。
[九]總是得空便入。百忙中又帶出王夫人喜施舍等事,可知一支筆作千百支用。又伏后文。
[十]閑閑一筆,卻將后半部線索提動。
[十一]曰司棋,曰待書,曰入畫;后文補抱琴。琴、棋、書、畫四字最俗,上添一虛字則覺新雅。
[十二]又虛貼一個于老爺,可知尚僧尼者,悉愚人也。
[十三]明點“愚信”二字。
[十四]細極!李紈雖無花,豈可失而不寫者?故用此順筆便墨,間三帶四,使觀者不忽。
[十五]妙文奇想!阿鳳之為人,豈有不著意于“風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筆寫之,不但唐突阿鳳身價,亦且無妙文可賞。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故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獨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污瀆阿鳳之英風俊骨。所謂此書無一不妙。
[十六]妙極!又一花樣。此時二玉已隔房矣。
[十七]余閱送花一回,薛姨媽云“寶丫頭不喜這些花兒粉兒的”,則謂是寶釵正傳。又出阿鳳、惜春一段,則又知是阿鳳正傳。今又到顰兒一段,卻又將阿顰之天性,從骨中一寫,方知亦系顰兒正傳。小說中一筆作兩三筆者有之,一事啟兩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數(shù)之筆也。
[十八]虛描二事,真真千頭萬緒,紙上雖一回兩回中或有不能寫到阿鳳之事,然亦有阿鳳在彼處手忙心忙矣,觀此回可知。
[十九]欲出鯨卿,卻先小妯娌閑閑一聚,隨筆帶出,不見一絲造作。
[二十]伏筆也,不可不知。
[二十一]設云“情種”。古詩云:“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二語便是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
[二十二]一人不落,又帶出強將手下無弱兵。
[二十三]這二句是貶,不是獎。此八字遮飾過多少魑魅紈綺秦卿目中所鄙者。
[二十四]“貧富”二字中,失卻多少英雄朋友!
[二十五]作者又欲瞞過眾人。
[二十六]四字普天下朋友來看。
[二十七]實寫秦鐘,又映寶玉。
[二十八]可見罵非一次矣。
[二十九]這是為后協(xié)理寧府伏線。
[三十]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驚心駭目,一字化一淚,一淚化一血珠。
[三十一]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奴口角閑閑補出寧榮往事近故,特為天下世家一笑。
[三十二]“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以二句批是段,聊慰石兄。
[三十三]一部紅樓,淫邪之處,恰在焦大口中揭明。
[三十四]用背面渲染之法,揭出正文,讀之便不覺污穢筆墨,此文字三味也。
[1]留了頭:舊時女孩幼年剃發(fā),只留頂發(fā),年齡漸長后再蓄全部頭發(fā)。
[2]?(zuǎn)兒:女子發(fā)髻。
[3]海上方:傳說東海有三座神山,其上有不死之藥,后人遂稱外來方、民間秘方為海上方。
[4]磁:同“瓷”。
[5]禿歪剌:戲罵尼姑的話。“禿”是光頭,“歪剌”多用于婦女,有下賤、不正派的意思。
[6]進鮮:舊時貴族、官僚向皇帝進獻的時鮮食材,如水果、魚蝦等。
[7]定省:舊時子女早晚向長輩問安稱作“定省”。
[8]尺頭、金錁子:尺頭即衣料,金錁子是用金子鑄成的小錠。
[9]強(jiàng):通“犟”,如后文“強嘴”“愚強”等。
[10]【口床】(chuáng):毫無節(jié)制大吃大喝。
[11]爬灰:公公和兒媳婦私通。也作“扒灰”。
[12]混唚:罵人話。唚,畜生嘔吐,用來比喻人胡言亂語。也作“混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