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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卡曼特和露露(7)

如果土著人把你當作是基督的代表,那你做事就要小心謹慎了。

農場上有個從基庫尤保留區過來的土著小孩,名字叫基塔烏。他喜歡思考,喜歡觀察,做事情也很專注。我很喜歡他。剛來農場三個月,他就跑過來問我要推薦信,說想要跟著我的老朋友阿里·比·薩利姆工作。阿里·比·薩利姆是一位酋長,同時也是蒙巴薩沿海地區的一名官員。他來我家做客的時候,基塔烏見過他。但那時,他還剛到農莊不久,對這兒的一切才剛剛熟悉,所以我不太想讓他離開。我說可以給他漲薪水。但他拒絕了,說自己想離開并不是想要高薪水,而是在這兒待不下去了。他告訴我,在保留區的時候,他就已經決定好了,以后一定要成為一名基督徒或者伊斯蘭教徒,但具體是哪種教徒,他還不確定。他從保留區來到我這兒,就是因為我是一名基督徒。他在農場生活了三個月,已經見識到了基督徒的“特斯特德”,即基督徒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現在他想通過我,再到蒙巴薩的阿里酋長那兒生活三個月,去看看伊斯蘭教徒的特斯特德,然后再決定自己到底要皈依哪個宗教。“我的上帝啊,基塔烏,你剛來這兒的時候為什么不告訴我呢?”我大呼。我相信,即使是一位大主教,在面對這樣的事情時,他也會這么說,或者至少心里會這么想。

伊斯蘭教徒是不吃動物肉的,除非這只動物是某個伊斯蘭教徒以正統的宗教禮俗劃破喉嚨死掉的。但這在游獵過程中就很難實現了,因為大家幾乎不帶任何補給,都只能吃被槍殺的獵物。想象一下,當你端起獵槍打死了一只狷羚,你的伊斯蘭教隨從們立刻像長了翅膀一樣奔向它,要在它死去之前用刀劃開它的喉嚨,而你只能兩眼冒火地站在一旁等著結果。如果你看到他們站在狷羚身邊,雙臂和頭無精打采地耷拉下去,那就說明在他們跑到之前,狷羚已經死去了。那你就得繼續趕路,去獵殺另外一只狷羚,否則,為你扛槍的這些伊斯蘭隨從們就要餓肚子了。戰爭剛開始的時候,我有一次準備趕牛車出去打獵。出發前的那天晚上,我在偶然間碰到了一位從基賈貝來的穆罕默德后裔,我請求他豁免我的伊斯蘭教徒,允許他們在狩獵開始和結束的過程中做平時不能做的事情。

這位年輕的穆罕默德后裔非常聰慧。他和法拉以及伊斯梅爾聊了聊,然后就宣布:“這位女士是耶穌基督的信徒。每次開槍,她都會說,或者至少會在心里默念‘以上帝的名義’這樣的話,她的子彈與信仰正統的伊斯蘭教徒的刀就是一樣的了。在你們的游獵途中,你們可以吃被她的獵槍打死的動物。”

在非洲,各基督教會之間缺乏容忍和寬容,這一點降低了他們在非洲的威信。

每當圣誕節來臨,我就會開車到法國布道會去聽子夜彌撒。每年的這個時候,天氣一般都很炎熱。開車穿過籬笆圍起的種植園時,就能聽到教會的鐘聲劃破清新、溫暖的空氣,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到達之后,你會看到一群開心、活潑的人圍在教堂周圍。從內羅畢來的法國和意大利老板們攜家眷來了,女修道院的修女們來了,穿戴著各色艷麗服裝的土著人也來了。漂亮精致的大教堂被幾百支蠟燭點亮,玻璃窗上有著各種圖案,都是神父們自己畫上去的。

那是卡曼特來到農場后的第一年,圣誕節來臨前,我告訴他我要帶他去做彌撒,因為他也是基督徒。我像神父一樣,給他描繪了他將要看到的那些美麗的東西。很認真地聽完之后,卡曼特心動了,他換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但車子剛開到門口,他就突然激動起來,說他不能跟我一起去。但他卻不告訴我原因,我問他的時候,他躲躲閃閃不肯回答。到了最后,他終于回答了。他不可能去,因為他剛剛知道,我要帶他去的是法國布道會。他在蘇格蘭教會醫院的時候,曾經被嚴厲地警告過,要堅決抵制法國教會。我給他解釋說,這一切都是誤會,他必須跟我去。聽到我這樣說,他在我面前立刻就變得像石頭一樣。他“死了”——眼睛往上直翻,只剩下眼白,臉上也開始出汗。

“不行,不行,姆薩布,”他有氣無力地說,“我不跟你去,那座教堂里面,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里面有一個很‘姆巴亞薩納’——特別壞的姆薩布。”

聽到他這么說,我心里很難受,但我覺得還是要帶他去,好讓圣母瑪利亞親自開導開導他。神父們在教堂里擺了一個藍白相間的圣母瑪利亞紙板像,有一人那么高。雖然土著人很難理解這個紙板像的含義,但它確實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告訴卡曼特,我會保護他的,而且會一直讓他跟在我身邊。但是,當他亦步亦趨地跟著我走進教堂后,就完全忘記了之前的擔憂和害怕。剛好,那一年是法國布道會主持過的最漂亮、最盛大的圣誕彌撒。教堂里布置了一個非常大的“耶穌誕生地”:一個剛從巴黎運來的洞穴,里面是圣人一家[13],頭頂是藍色的天空,天空中鑲嵌著許多閃閃發光的星星。在星星的照耀下,洞穴異常明亮。洞穴的周圍堆著一百個動物玩具,有木頭做的牛,有棉花做成的雪白的小羊,比人都小不了多少,基庫尤人卡曼特對這些動物非常著迷。

自從卡曼特成為基督徒后,他就敢摸尸體了。

他以前是不敢的。曾經有個人被擔架抬到我房前的平臺上后,就死在了那兒。卡曼特和其他人一樣,伸手幫大家抬了一下擔架。但他不像別人一樣退到草地上,而是呆呆地站在旁邊的路上,像一尊黑色的小紀念碑似的。白人們害怕死亡,但卻能夠從容地處理尸體;基庫尤人絲毫不畏懼死亡,卻非常害怕尸體,從來不去觸摸。作為前者中的一員,我很難理解基庫尤人。在這件事上,你會再次感到他們與我們的不同。盡管如此,所有的農場主都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在死亡這個領域,你永遠不要想去控制基庫尤人,如果你放棄這個想法,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煩,因為基庫尤人寧愿去死,也不會改變自己的做事方式。

現在,卡曼特對尸體的恐懼感慢慢地消失了,還去嘲笑自己的親戚,整個人看起來有點炫耀和賣弄,好像要借此鼓吹一下上帝的力量似的。在我和卡曼特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有好幾次機會考驗卡曼特的信仰。我們有三次需要抬死人。第一次是一個基庫尤小女孩,她在我房子外被牛車從身上碾壓過去。第二次是一個基庫尤年輕男人,他在森林里砍樹的時候被壓死了。第三次是一個白人老頭,他來到農場生活之后,就成了農場的一部分,最后死在了這里。

這是一個雙目失明的老人,叫克努森,來自丹麥,是我的同鄉。有一天,我在內羅畢,他摸索著走到我的車前,向我介紹了他自己,然后說他在這個世界上實在沒有落腳之地了,請求我在自己的領地上給他一間房子住。那時候,我的農場正在削減白人工人,剛好空出了一間小屋,于是就把那間小屋給了他。他來到了農場,在那間房子里住了六個月。

在我們的這座高原農場上,他顯得特立獨行,就好像我們養了一個斷了翅膀的老信天翁。他被艱難的生活、疾病和酒毀掉了,整個人佝僂彎曲,一頭紅發也在慢慢變白,頭上的顏色看起來很奇怪,好像他自己在頭上撒了一把白灰似的,又好像是為了顯露自己的獨一無二,他把頭發泡在鹽里腌制了。但在他的體內,還有一簇遏制不住的火苗一直在燃燒,永遠不會被任何灰燼覆蓋。他來自一個丹麥的漁民家庭,曾經做過水手,也是最早登上非洲大陸的先驅者之一,真不知道是什么風把他給吹到這兒的。

老克努森一生嘗試過很多事業,他尤其鐘愛那些關于大海、魚或鳥的事業,但他從來沒有成功過。他告訴我,他曾經在維多利亞湖畔經營過一家漁業公司,公司里有在湖里面綿延好幾英里的世上最好的漁網,還有一艘摩托艇。戰爭開始之后,這一切都化為了烏有。他在講述這段悲慘的往事時,總會提到生命中的某個黑暗時刻,比如一次致命的誤解,再比如被朋友背叛等。至于具體是什么經歷,我就不清楚了,因為他已經把這段故事講了無數遍,每一遍都不太一樣。而且,每當這段“獨奏會”開始后,他的精神狀態總是不太好。但他的故事中也有真實的部分,因為在他來到農場之后,政府為了補償他的損失,給了他每天一先令的撫恤金。

這些故事都是他到我屋里來找我的時候告訴我的。他在那間小屋里住得不太舒服,所以總是來找我。我曾派幾個土著男孩給他做仆人,但他總是笨手笨腳地拎著拐棍,伸著頭沖向他們,所以他們一個個地都被嚇跑了。精神好的時候,他會坐在我的走廊里,和我一起喝咖啡,給我唱丹麥的愛國歌曲。和他一起說丹麥話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因此我們總是在一起談論一些農場上發生的小事情,享受一起聊天的感覺。但我也不是每次都能耐心地對待他,因為他每次來都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離開。你可以想象,在我們的日常交往中,他的表現很像古代的水手,或者是海洋上的老人。

他是一位編織漁網的巧手,總說自己編的漁網是世界上最好的。但到了農莊,他就只能在那間小屋里編織“基博科斯”了,這是一種土著人用的鞭子,是用河馬皮做成的。他一般從奈瓦沙湖周圍的農民和土著那兒購買河馬皮,如果一切順利,他可以用一張河馬皮編出五十條鞭子。我現在還保存著他送給我的一條馬鞭,這確實是一條很不錯的鞭子。因為做這件工作,他的小屋周圍常年散發著一股惡臭,就像一只死在巢里很久的老鳥散發出的腐尸味。后來,我在農場上挖了一口池塘,我們就常常發現他在池塘邊沉思,水面上垂直倒映著他沉思的模樣,讓他看起來很像一只被關在動物園里的海鳥。

老克努森雖然胸膛凹陷、身體孱弱,但內心卻像一個非常喜歡打架的小男孩,性格簡單、暴躁易怒,有著一顆狂野的小心臟。他是一個羅曼蒂克式的霸王,一個多情的戰士,也是一個讓人難以理解的、優秀的“仇恨家”。面對他遇到的任何人或事,他動輒大發雷霆。他大喊著,上帝呀,請降下大火,請潑下硫磺雨,毀滅這些人吧。他會像我們丹麥人所說的,“把魔鬼畫在墻上”,而且還頗具米開朗琪羅壁畫的宏偉和壯觀。任何時候,只要他搬弄是非、挑撥離間成功,他都會非常高興。他就像一個小男孩一樣,總是想讓兩只狗打架,或讓狗去欺負一只貓。他經歷了那么長時間的艱難生活,最后終于被生活的洪流沖入了一條安靜的小溪,可以放松下來,不再繼續航行。在這種情況下,他那顆心竟然還像小男孩一樣,如此渴望敵人,渴望災難,這不得不讓人佩服和敬畏。我尊敬他的這顆心,感覺它就像是巴薩卡[14]的心一樣。

提到自己時,他總是用第三人稱“老克努森”,而且常常是牛皮吹上天,大話說到頭。他說,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情是老克努森完成不了的,沒有哪位冠軍勇士是老克努森打不倒的。只要提到別人,他就是一名腹黑的悲觀主義者,不管他們做什么事,他都會預言悲慘的結果馬上就要來,而且這種結果完全是他們咎由自取。但一旦提到他自己,他就變成了一個熱烈的樂觀主義者。在他去世之前不久,他給我透露了自己的一項偉大計劃,但前提是我要保密,不說出去。他說這項計劃會讓老克努森成為百萬富翁,讓老克努森的仇人們自慚形愧。他告訴我,老克努森要把奈瓦沙湖底的上千噸鳥糞撈出來,要知道,這些鳥糞可是從創世紀那天就開始被那些游禽丟在這兒的。他還用盡了平生最大的力氣,從農場走到奈瓦沙湖,試圖去構思這份偉大事業的具體細節,但他最終倒在了它的光環中。這份事業擁有了老克努森心中期望的所有元素:深水、鳥、深藏的財富,甚至有一種不應該告訴女人的意味。想象這樣一幅畫面:老克努森站在湖水上空,手持三叉戟,用心靈之眼,控制著湖水的波浪。但至于他怎么把湖水底部的鳥糞撈出來,他倒是沒有跟我提起過。

老克努森滔滔不絕地跟我說著他的偉大功績、成就和他在所有事情上的成功,可再看他本人,孱弱、無力,且已垂垂老矣,與他提到的那些功績真的不太相符。聽到最后,你會覺得,自己面對的是兩個獨立的、完全不同的人。那位永遠打不倒、永遠成功、永遠是冒險活動主角的強大老克努森站在隱秘的幕后,而我所面對的、所熟知的則是一位彎腰躬身、衰老不堪的老仆人,他不厭其煩地給我講述著關于他的故事。這個謙卑、瘦小的老男人似乎把鼓勵和贊美“老克努森”這個名字當作了他生命中的主要任務,甚至到死都沒有改變過。因為除了上帝,只有他見到過真正的克努森,在他死后,所有人都不會記得這里曾經還住過如此乖僻的一個人。

直到他去世前的幾個月,我才第一次聽到他用第一人稱稱呼自己。他本來就有很嚴重的心臟病,他也是因為這個病去世的。當時,我已經有一個星期沒看到他了,所以就去了他的小屋,想去看看他怎么回事。小屋里空空蕩蕩,又臟又亂,散發著河馬皮的臭味。他躺在床上,臉成了土灰色,眼睛深陷在眼窩里,雙眼暗淡無光。我跟他說話,我問他問題,他都一聲不吭。過了很久,在我準備起身離開時,他突然開口說話了,聲音微弱且沙啞:“我病得太厲害了。”在那一刻,他沒提“老克努森”,這可是一位從來都不會生病或被打倒的人。只是在這一刻,這位老仆人才允許自己表達個人的不幸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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