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卡曼特和露露(6)
- 走出非洲(奧斯卡獲獎電影原著)
- (丹麥)凱倫·布里克森
- 4973字
- 2017-08-10 17:39:06
每天,我們都在等待雨季的到來,但每天都在失望。對農場的期望和期待也逐漸地淡化、消失。最后幾個月的犁地、播種和剪枝完全就是傻子所做的無用功。農場上的工作進度逐漸慢了下來,最后終于停止。平原和山谷里的泉眼干涸了,有很多陌生的野鴨和野鵝跑到農場上的池塘里。這座池塘位于農場的邊緣。有時,會有兩三百頭斑馬排著長長的隊伍,在清晨到這兒散步,在日落時到這兒飲水。小馬駒們也會跟著媽媽來到這兒,當我騎著馬走到它們中間,它們竟然絲毫都不害怕。我們每次都要把這些動物趕走,因為池塘里的水越來越少,要留給農場上的牲畜喝。不管怎樣,來到這里總是讓人心情很愉快。池塘的泥里長著燈芯草,棕褐色的大地上就多出了一個綠色的小斑塊。
我總覺得土著人要比我了解更多雨季來臨的預兆,但當我向他們詢問時,他們總是一語不發(fā)。在這樣的大旱天氣里,雖然他們的生存受到了嚴重的威脅,但他們卻一直保持著沉默。他們應該很清楚,在大旱年間,有九成牲畜都會死去,他們的祖先就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他們的香巴田干巴巴的,剩下了不多的紅薯和玉米,還都蔫頭耷腦的,馬上要枯萎了。后來,我也學會了他們的這種態(tài)度,不再令人厭煩地到處談論這艱難的季節(jié),也不再抱怨。但我畢竟是從歐洲來的,在這片土地上還沒有生活多長時間,不像在非洲生活了幾十年的歐洲人,已經學會了土著人的這種徹底的被動。況且,我那時還很年輕,出于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我覺得自己必須鉚足勁頭去做些事情,否則很可能就會和農場小路上的塵土或是平原上的煙霧一樣,被大風卷走。我開始在晚上寫故事、童話和浪漫的愛情故事。這樣的寫作把我的思緒帶到很遠的地方,帶到其他國家,以及其他時代。
如果有朋友來農場拜訪,我就會把這些故事講給他們聽。
夜晚,當我起身走到門外,就能感覺到凜冽刺骨的風呼呼地吹。天空清澈明朗,點綴著成千上萬顆明亮的星星。所有的一切都是干燥的。
剛開始的時候,我只在晚上寫作,后來在早上也會寫。其實在早上我是習慣去農場干活的,但在大旱季節(jié)里,我總是沒有辦法決定,是先爬到高處的玉米地里再次翻地和播種,還是到咖啡園里把已經干了的咖啡豆從樹上摘下來,只把咖啡樹保留下來。我就這樣猶豫著,每天都無法做決定,于是就一日一日地往后推遲。
那時,我常常坐在餐廳里寫作,稿紙會鋪滿整個餐桌,因為我在寫故事的間歇里,還要算賬,要為農場做預算,要回復農場經理飽含凄涼的便條。仆人們問我在做什么,我告訴他們我在寫書。他們就把這項工作當成了拯救農場的最后一次嘗試,所以對我的寫作抱著極大的興趣。后來,他們會問我的寫作進展,還會走進我的房間,長時間地站著,監(jiān)督我的寫作。房間的墻壁鑲嵌有黑色的護墻板,他們的頭發(fā)顏色和護墻板的顏色很像。到了晚上,靠墻站著的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件件白袍子陪伴著我。
我的餐廳面西而坐,開著三扇窗戶,外面是石鋪的陽臺、草坪和森林,有一個斜坡直通到小河邊。河水是農莊和馬賽族人領地的邊界線。站在餐廳里雖然看不到小河,但能看到它蜿蜒的河道——河邊有暗綠色的阿拉伯大橡膠樹沿著河道向前延伸。站在餐廳里,可以看見它們。河水的對岸是一片樹林,地勢要高出河岸許多。樹林上方就是綠色的大平原,它一直延伸到恩貢山腳下。
“倘若我的信念能夠移動大山,我希望能把這座山移到我的身邊。”
風一般從東邊吹來,餐廳的門面向西面,而且總是開著,所以農場上的土著人都喜歡在房子的西側活動。他們在周圍轉悠著,時刻注意著餐廳里我的動向。土著牧童們也不例外,他們把山羊趕到附近,讓它們在這里吃草。
這些牧童整日趕著父輩的羊群在農場上游逛,為羊群尋找草源。他們把房子里的文明生活與“野蠻人”的生活連接在了一起。我的仆人們并不信任他們,所以不喜歡讓他們進屋,但他們偏偏極其熱愛屋子里的文明世界,而且并不覺得有什么危險,即便是有危險,他們也可以隨時離開。餐廳里掛著一座古老的德國布谷鳥鐘,對于他們而言,它就是我們這個文明世界的核心。在非洲高原上,鐘表完全就是一件奢侈品。在這兒,一年四季都可以通過太陽的位置判斷時間。這兒沒有鐵路,所以根本不用按照火車的時間安排生活,想什么時候做什么事情,全憑你自己的意愿。所以,有沒有鐘表就顯得沒那么重要了。只是這座鐘表確實很有意思。鐘表里有一只布谷鳥,它站在一簇粉紅色的玫瑰花中,每到整點,它就撞開前面的小門,把自己扔出來,再用清晰、傲慢的聲音為我們報時。每次這個古怪的小東西出現時,都能給農場上這些小男孩們帶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愉悅。這些男孩可以根據太陽的位置準確判斷時間。每到中午十二點十五分左右,我就能看到他們跟在羊群的后面,從房子周圍慢慢走過來,他們是不敢把羊群扔下不管的。他們和羊群在灌木叢和森林的長草里移動著,露在外面的腦袋頗似池塘里青蛙的頭。
然后,他們會把羊群留在外面的草場上,光著腳無聲無息地走進來。他們中最大的十歲,最小的才兩歲,但都非常禮貌,保持著一種他們自認為得體的禮節(jié):可以在屋子里自由活動,但不能觸摸任何東西,也不能坐下,不能說話,除非我和他們講話。當鐘表里的布谷鳥跳出來向他們沖去,他們臉上立刻露出狂喜的神情,然后就低聲地笑了起來。有時候會有年紀特別小,對羊群不怎么上心的男孩在大清早一個人跑過來,一言不發(fā)地在鐘表前站很久,然后用基庫尤語對著鐘表唱贊歌,表達自己對它的愛,之后再莊重嚴肅地離開。仆人們總是笑話這些孩子,他們對我說,這些孩子真是無知,居然相信那只布谷鳥是活的。
但當我開始用打字機之后,這幫仆人們就像這些牧童一樣,蜂擁來到我的房間里觀看打字機怎么工作。有時,卡曼特會在晚上來到房間,靠著墻站在那兒,一站就是一個小時。他的眼睛在睫毛下像黑色水滴一樣,繞著打字機前后左右滴溜溜地轉著,仿佛要把它徹底弄個明白,好把它拆成碎片,再重新組裝起來。
有一天晚上,我抬頭看到了他滿是專注和意味深長的眼神。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道:“姆薩布,你相信自己能寫書?”
我說我也不知道。
和人聊天時,卡曼特習慣在每說一個詞組之前,都留下一個長長的、意味深遠的停頓,好像是為了對對方負責似的。因此和他聊天時,每說一個詞,我在心里就要想象出有這樣一個停頓。所有土著人都是停頓大師,他們習慣了在說話前停頓一會兒,然后再對某個談話發(fā)表自己的看法。
果然,聽到我的話后,卡曼特停頓了很久才說:“我不相信。”
說實話,我和別人還沒有討論過自己的書。聽他這么說,我就把稿紙推到一邊,問他為什么這么想。這時我才發(fā)現,他其實已經思考過這個問題了,而且這次還是有備而來的。
他把一本書從背后拿出來,是《奧德賽》(The Odyssey),然后把它放在我的桌子上,說:“姆薩布,你看,這才是一本好書。每頁紙和其他頁都牢牢地粘著,你使勁搖,也不會散開,變成一頁一頁的。寫這本書的人一定很聰明。但你看你,”他說著,語氣里開始有了嘲笑,并且還帶有朋友般的憐憫,“你寫的書都是這兒一頁那兒一頁的,如果忘了關門,它們肯定被風吹得到處都是,還會被吹到地上,你那時候肯定會很生氣。所以,你寫的肯定不會是好書。”
我跟他說,在歐洲會有人把這些稿紙釘在一起。
“那你的書會像這本書這么厚嗎?”他用手掂了掂《奧德賽》,又問。看到我有點猶豫后,他就把這本書遞給我,讓我自己判斷。
我說:“不會,我寫的書沒這么厚。不過你也知道的,圖書館里很多書都很輕,而且也沒這么厚。”
“那你的書會像這本一樣這么硬么?”他又問。
我回答說,要是把書做得這么硬,書會很貴的。
他不說話了,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后對我表達了他對這本書的期待。之后,或許是因為對自己的質疑感到后悔,他把散落在地上的稿紙一張一張撿起來放在桌子上。做完這一切后,他還是沒走,而是站在桌子旁,等了一會兒,才鄭重其事地問我:“姆薩布,這些書里都寫了什么?”
我從《奧德賽》中挑出英雄奧德修斯和獨眼巨人波呂斐摩斯的故事給他講解。我告訴他,奧德修斯說自己叫“沒有人”,他把波呂斐摩斯的獨眼戳瞎,然后躲在公羊的肚子下面逃走了。
卡曼特一邊津津有味地聽著,一邊表達著他的看法。他認為那只公羊和他在內羅畢家畜展覽會上見到的埃爾門泰塔的朗先生的羊是一個品種。然后他又把話題轉移到波呂斐摩斯身上。他問我,這個巨人是不是像基庫尤人那么黑。我說“不是”之后,他又想知道奧德修斯是不是來自我的宗族或家族。
然后又問我:“他是怎么說‘沒有人’這個詞的?是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嗎?你說一下我聽聽。”
“他說的是‘烏提斯’”,我告訴他,“他把自己叫‘烏提斯’,在他的語言里,意思就是‘沒有人’的意思。”
“你也要寫這些嗎?”他接著問我。
“不是,”我說,“你可以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任何東西都可以。我可能會寫你。”
卡曼特本來是很自由自在地在說話,聽到我這么一說,突然就變得扭捏起來。他低下頭小聲問我,我會寫關于他的什么事情。
“我可能會寫你以前生病時出去放羊的事情,”我說,“你那時候在想些什么?”
他抬起頭,雙眼在屋子里上上下下地看了一會兒,然后很含糊地說:“塞朱利。”意思是“我不知道”。
“你那時候害怕嗎?”我問他。
他沒有立即回答,停頓一會兒才肯定地說:“是的,大平原上的孩子都會有感覺害怕的時候。”
“那你害怕什么?”我問。
他靜靜地站在那兒,表情慢慢變得鎮(zhèn)定深沉,雙眼凝視著前方。
然后,他說:“烏提斯,這兒的男孩們都害怕烏提斯。”
幾天后,我看到他在跟其他仆人們聊天。他告訴仆人們,我寫的書到了歐洲會被粘在一起,而且也可以做得像《奧德賽》那么厚,不過要花費一大筆可怕的費用。說完,他還把那本《奧德賽》拿給小伙伴們看。他表示他不相信這本書會賣得好。
卡曼特有一種獨特的才能,這在我的房間里對他特別有用。那就是,他只要想哭,就立刻能哭出來。
每次我認真地批評他的時候,他就會一動不動地站在我面前,雙眼直直地看著我的臉,臉上一副傷痛欲絕的表情,里面還夾雜著一絲警惕和警醒,這種表情土著人隨時都能做出來。隨后,他的雙眼會慢慢蓄滿淚水,然后大顆大顆地流出來,順著臉頰滾落。我心里很清楚,這絕對是鱷魚的眼淚,如果是別人,絕對一點兒都影響不到我。但看到卡曼特這樣,我就會受不了。因為此時此刻,他那木刻般毫無表情的扁平臉龐,會重新陷入黑暗和無止境的孤獨世界中,而他已經在這樣的世界里生活了很多年了。在他幼年被羊群環(huán)繞時,臉上很可能就掛滿了這種無聲的、沉重的淚滴。看著它們,我感到很不安,就會試著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待他的錯誤。而一旦我這么做,他所犯的錯誤的嚴重性會降低很多,于是我也就懶得再追究了。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眼淚很容易讓我放松警惕,讓我喪失斗志。但不管怎樣,我堅信我們之間存在著一種真正的默契。他一定很清楚,我完全能看出他淚水中的悔恨,除此之外,我不會再想別的。而他其實也并不是想拿這些眼淚來欺騙我,他應該是把它們看作是面對更高權威時的一種儀式。
他總說自己是一個基督徒。我不知道他為這個稱呼賦予了什么含義,所以就總是去問他。但問了好多次,他就只是說,我信仰什么,他就也信仰什么。當然,我自己很清楚我在信仰什么,所以也就沒必要再去問他了。后來我發(fā)現,他這么說完全不是借口,而是他自己樂觀向上的一種方式,或者是一種信仰聲明。他把自己交給了白人們的上帝,并隨時準備執(zhí)行上帝的命令,但他不會主動去尋找某套工作制度背后的原因,因為這些工作制度很可能會和白人自己的一些制度一樣,既不合理又不可理喻。
有時,我的某些行為會與蘇格蘭教會的教誨沖突。卡曼特是屬于蘇格蘭教會的,所以碰到這種情況,他就會問我誰的才是對的。
土著人很少會有偏見,這一點很令人吃驚,因為人們總覺得原始部落里會有許多嚴格的禁忌。我想這大概有兩條原因。一是他們與許多不同的種族和部落已經非常熟悉,二是因為非洲東部的人際交往活動比較活躍。這種交往活動的大門,首先是由舊時代的象牙商和奴隸販子打開的。到了現代,歐洲的移民和大型野獸狩獵者再次打開了這道門。從高原上的牧童到成年人,幾乎每個土著人都面對面地見過許多自己種族外的人。他們見過英國人、猶太人、波爾人、阿拉伯人、索馬里印度人、斯瓦希里人、馬賽人、卡維朗多人。這些人對于他們,就相當于西西里島人對于愛斯基摩人。我們甚至可以說,土著人是世界居民,而不是通常人所認為的土氣的鄉(xiāng)下人、粗野的居民或傳教者,后者從出生開始就生活在一個統(tǒng)一的群體內,腦袋里有一套固定的觀念。白人和土著人之間之所以會有很多誤解或誤會,就是因為他們不了解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