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卡曼特和露露(5)
- 走出非洲(奧斯卡獲獎電影原著)
- (丹麥)凱倫·布里克森
- 4894字
- 2017-08-10 17:39:06
卡曼特剛到農(nóng)場時,他只是幫我喂養(yǎng)家犬,后來成了我的醫(yī)務(wù)助理。從那之后,我就發(fā)現(xiàn)他的雙手非常靈巧,但單從這雙手看,你不會這么覺得。我讓他到廚房做個小學(xué)徒,給老廚師埃薩幫工。后來,埃薩被人殺害,他就接替了他的工作,并一直在農(nóng)場做這份工作。
土著人一般對動物沒有什么感覺,但卡曼特不是這樣,作為專門養(yǎng)狗的仆人,他是專業(yè)和權(quán)威的,甚至把自己都當(dāng)成了狗群中的一員。他常常會跑過來跟我交流,告訴我它們想要什么,在思念什么,以及它們對事情有什么看法。在他的照料下,狗的身上沒有長過跳蚤這種非洲害蟲。有很多次,我和他在半夜被狗的嚎叫驚醒,然后一起在防風(fēng)燈的燈光下,一個個地捉狗群身上的大螞蟻。這種兇殘的螞蟻在斯瓦希里語里叫“賽富”。它們總是排成一隊,碰到什么吃什么。
在教會住院期間,他一定也睜大雙眼留心觀察過,因為他可是一位細心體貼、很有創(chuàng)新性的醫(yī)務(wù)助理,雖然對那兒的醫(yī)療技術(shù),他沒有什么敬畏或偏愛之心,表現(xiàn)得像平常一樣。在離開這個職位后,他有時也會從廚房里走出來,參與某個病人的治療,給我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議。
作為廚師,他又表現(xiàn)出了完全不同的模樣,你完全無法把他與其他廚師相提并論。在他身上,大自然完全無視“能力”與“才華”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直接大步邁向“才華”。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事情慢慢地變得不可思議和不可理解,這樣的事情通常只有在天才身上才會發(fā)生。在農(nóng)場廚房這個小烹飪世界里,卡曼特顯示出了作為天才廚師的卓越才華。甚至“江郎才盡”這種天才的無力感在他身上也是看不到的。如果卡曼特出生在歐洲,經(jīng)過聰慧老師的調(diào)教,那他很有可能會名聲大噪,成為歷史上有名的幽默大師。不過,他在非洲已是相當(dāng)有名,對待廚藝的態(tài)度簡直就是一位大師級人物。
我很喜歡烹飪。從非洲第一次回歐洲后,我拜了一位名叫佩羅什特的法國廚師為師,他在一家非常著名的飯店工作。那時,我覺得如果能在非洲把這些美食做出來,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看我如此癡迷于烹飪,佩羅什特先生還曾邀請我和他一起經(jīng)營他的飯店。現(xiàn)在,我只要看到卡曼特,就感受到了這種熟悉的癡迷感,而正是這種癡迷徹底地攫住了我的心。在我看來,和他一起工作的前程簡直是不可估量。這個“野蠻人”身上竟然具備烹飪西方食物的天賦,這是我見過的最神秘的事。這不得不讓我開始重新審視人類文明,因為它很可能是天賜的,是命中注定的。我感到自己像是一個本來不信上帝存在的人,在一位顱相學(xué)者給我指出“神學(xué)雄辯術(shù)”在大腦中的位置后,就又重新開始相信上帝的存在。如果“神學(xué)雄辯術(shù)”是確定存在的,那么神學(xué)也就存在。如此一來,上帝就一定是存在的。
只要與烹飪有關(guān)的領(lǐng)域,卡曼特都展示出了嫻熟的能力,非常令人震驚。在他那雙黑瘦彎曲的手里,廚房里的各種花樣食物和精品菜式都是不足為奇的小把戲。這雙手深諳有關(guān)雞蛋餅、肉餡大酥餅、調(diào)味醬和蛋黃醬的一切。他有一種能夠把事情化繁為簡的特殊才能,就像傳說中的幼年基督一樣,用泥巴捏了幾個小鳥,就能讓它們飛走。他鄙視所有復(fù)雜的工具,就好像無法忍受它們獨立地完成工作似的。我給他買了一個打蛋機,他硬是把它扔到一邊,任它生銹,然后一直用那把我用來清除草場上雜草的刀去攪蛋清。他攪出來的蛋清層層疊疊的,像是輕盈的云朵。他的雙眼極富洞察力,似乎受到過神靈的啟示,能在整個養(yǎng)雞場里挑出最肥的那只;他認真地用手掂掂雞蛋,就知道它是什么時候下的;他會制定計劃,幫助我改善伙食;他不知道通過什么交流方式,從一位朋友手里拿到了一種非常好的萵苣品種的種子,這個朋友住在離農(nóng)場很遠的小村里,也是一位醫(yī)生的助理。許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這種種子,但卻一直沒有找到過。
他能熟記各種菜譜。他不認識字,也不認識英語,烹飪書對他來說毫無用處。他一定是掌握了一些我不清楚的系統(tǒng)分類法,然后把學(xué)到的所有烹飪知識存儲在了那顆不太漂亮的頭顱里。他用當(dāng)天看到的突發(fā)事件來為菜品命名。比如,他有時把醬汁叫作“閃電劈樹”,有時又叫作“灰馬死掉”,而且從來都不會混淆。但無論我怎么努力,他總是記不住上菜的順序,這是唯一一件我無法讓他做到的事情。因此,每當(dāng)有客人來,我就必須為我的廚師畫好上菜的順序,就好像要提供一份圖畫式菜單一樣:首先是個湯盤,然后是一條魚,然后是一只鷓鴣或一個洋薊。我覺得這不太可能是因為他記憶力不好,而是因為他覺得萬事萬物都有個度,如此微不足道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他浪費時間。
和這個小魔鬼一起工作的場景非常令人感動。這個廚房名義上是屬于我的,但在準(zhǔn)備飯菜的過程中,它以及我們身邊的整個世界都掌控在他的手中。在這里,他完全能夠理解我的意愿,甚至有時我還沒有說出口,他就已經(jīng)做了出來。我不太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也不清楚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對于自己一無所知的事情,對于連他自己都鄙視的事情,他竟然都能夠成功地完成。我很奇怪竟然有這樣的人。
卡曼特對歐洲人的菜肴的味道毫無感覺,他雖然已經(jīng)有所轉(zhuǎn)變,和西方文明有了接觸,但內(nèi)心深處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基庫尤人。他的根深深地扎在自己的部落里,扎在對族人的信任里,就好像只有這樣,他才活得像個人。有時,他也會品嘗一下自己烹飪的食物,但下一秒臉上立刻就出現(xiàn)了一種不信任,那神情像極了一個巫婆在品嘗自己做的肥皂湯之后的表情。
有時,他的聰明才智似乎失去了作用,會給我拿來一些基庫尤人的美食,有時是一個香甜的烤紅薯,有時是一塊肥羊肉。就像一個與主人生活了很久的小狗,雖然也算是受了文明世界的熏染,但依然會把一根骨頭當(dāng)作禮物,放在你面前的地板上。我總感覺,在卡曼特心里,我們肯定是精神失常了,才會把美食弄出這么多復(fù)雜的工序。
在很多事情上,卡曼特會很坦誠地告訴我自己的想法,但每當(dāng)我嘗試詢問他對自己所做食物的看法時,他卻總是守口如瓶,一字不提。于是,我們就在廚房里肩并肩工作,不再理會對方對烹飪重要性的看法。
內(nèi)羅畢有家穆海咖俱樂部,那兒的很多廚師都是我的好朋友。每當(dāng)他們有新的菜式出來,我就把卡曼特送過去,跟著他們學(xué)習(xí)。卡曼特還是學(xué)徒時,我家就因美味佳肴而在殖民地出名。這真是讓我感到非常開心,我渴望自己的藝術(shù)品能夠有人欣賞。因此,每當(dāng)朋友們來和我一起吃飯時,我都很高興。卡曼特對別人的贊賞毫不在意,但能記住常來農(nóng)場就餐的客人們的口味。“我要為伯克利·科爾先生做一道白葡萄酒魚。他自己帶了白葡萄酒,讓我做魚的時候放進去。”他說這話時,語氣里滿是沉重,好像剛剛提到的是一個神經(jīng)錯亂的人。為了得到美食專家的意見,我邀請居住在內(nèi)羅畢的老朋友查爾斯·布爾佩特先生來和我們共餐。布爾佩特先生是老一代的旅行家,斐利亞·福格[8]都比他晚出生好多年。他周游世界,嘗遍各地美食,是那種只管享受當(dāng)下,不管未來會如何的人。早在五十年前,就有關(guān)于運動和登山的書籍記錄了他的事跡,包括他在做運動員時的探險活動,以及他在瑞士和墨西哥的登山壯舉。有一本名字叫《來得容易去得快》(Light Come Light Go)的書,專門記錄了世界上著名的打賭活動。書里記載,老先生有一次跟別人打賭說,他可以身著晚禮服,頭戴高禮帽游過泰晤士河,結(jié)果他真的這么做了。更富有戲劇性的是,他后來竟然效仿利安得[9]和拜倫勛爵[10],橫游了達達尼爾海峽。能和這樣的人面對面用餐,我就感到很幸福了,現(xiàn)在居然可以用自己做的美食招待這個自己喜歡的人,這份幸福感就又多了一層。作為回報,他和我分享了自己關(guān)于食物的看法,還聊起了他對世界上很多事物的想法。最后,他告訴我,這是迄今為止他品嘗到的最美味的佳肴。
更讓我感到榮幸的是,威爾士親王[11]也曾駕臨農(nóng)莊用餐。他對我們的坎伯蘭調(diào)味醬贊不絕口。土著人非常敬重國王,很喜歡談?wù)撍麄儭R虼耍?dāng)我給卡曼特轉(zhuǎn)述威爾士親王對調(diào)味醬的贊美之詞時,他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對別人的贊美表示了興趣。甚至好幾個月過去之后,他竟然還想再聽聽親王的贊美。他像一本法語課本一樣問了我一個問題[12]:“那位蘇丹王的兒子真的喜歡那種豬吃的調(diào)味醬?他是不是全部吃了?”
出了廚房,卡曼特依舊對我很關(guān)心。他常常想幫助我,當(dāng)然是根據(jù)他自己的判斷,比如什么事情對我有利,什么東西很危險。
有天晚上,已經(jīng)過了午夜,他突然提著防風(fēng)燈無聲無息地走進了我的臥室,好像在值夜班似的。那應(yīng)該是他剛來農(nóng)場不久的事情,因為那時候他還很小。他手里提著燈,站在我的床邊,看起來就像是一只迷路的蝙蝠,兩只大大的耳朵向外鋪開,又像是一小團非洲鬼火。他非常嚴(yán)肅地說:“姆薩布,你最好趕緊起床。”我坐起來,頭暈乎乎的,心里想著,即使是再嚴(yán)重的事情發(fā)生,也該由法拉來叫我起床。我讓他離開,但說了兩遍,他還是站在那兒沒有動。“姆薩布,”他又說,“你最好趕緊起床,我想上帝來了。”我起身下床,問他為什么這么說。他鄭重其事地把我?guī)У讲蛷d,從這兒我們能看到西邊的山巒。此時,透過餐廳的玻璃門,我看到了一幅奇特的畫面。是山火。熊熊的火焰在山上燃燒,火舌舔著草地,從山頂一直延伸到山腳的平地。從我住的房子這兒望過去,簡直就是一條垂直的火線,看起來確實像是某個巨人在移動,在向我們走來。我靜靜地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凝視著外面的山火。卡曼特就站在我的旁邊,也在注視著這股山火。我怕他被嚇住,就安慰他,跟他解釋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但不管我怎么解釋,對他好像都不起什么作用。很明顯,他把叫醒我看成了自己的傳教使命。他說:“是呀,或許是這樣吧。但我想還是要叫醒你,如果真的是上帝來了呢。”
我屋子里的野蠻人
有一年,雨季沒有來。
這是一種很可怕的體驗。熬過這場大旱的農(nóng)夫絕對一輩子忘不了這一年。即使是離開非洲很多年,住在一個氣候溫和濕潤的北方國家里,當(dāng)夜里聽到大雨傾盆的聲音,他也會突然驚醒,然后大喊:“終于下雨了,終于下雨了。”
一般情況下,在每年三月的最后一個星期,長雨季就開始了。雨季會持續(xù)到六月中旬。雨季來臨前夕,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一天比一天干旱,就像歐洲的暴風(fēng)雨來臨前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一群馬賽人住在我農(nóng)場的河對岸。為了雨季過后平原上能長出嫩草供牛羊享用,馬賽人會在雨季來臨前在干燥的平原上放火。大火很快就會熊熊燃燒,平原上空的空氣隨之翩翩起舞;邊緣鑲嵌著層疊彩虹的煙霧沿著河岸滾滾向前蔓延;燃燒產(chǎn)生的熱氣和味道像是要從熔爐里逃竄一樣,慢慢地飄進農(nóng)田。
雨季來臨前,會有大朵大朵白云不斷在灰色的草場上空聚集,然后再消散;遠處傾盆而下的大雨給地平線鑲嵌上一條藍色的斜紋。此時此刻,整個世界似乎都只在想一件事情。
在日落之前的傍晚,似乎周圍的一切都在向你靠近。被清澈的靛藍和深綠色包圍的群山慢慢地向你走來,它們生機勃勃而又充滿禪意。再過上幾個小時,如果從屋子里走出去,你就會發(fā)現(xiàn),群星已然落幕,晚風(fēng)輕柔而深沉,孕育著無盡的恩惠德澤。
當(dāng)急促的奔跑聲在你的頭頂響起,而且聲音越來越大,那是風(fēng)在森林里的大樹頂上奔跑,不是雨來了;當(dāng)這個聲音開始貼著地面奔跑,那是風(fēng)正在灌木叢和長草中穿行,也不是雨來了;當(dāng)這個聲音變成了地上的沙沙聲或嘎嘎聲,那是風(fēng)跑進了玉米田里。這種聲音聽起來特別像雨,以至于你不斷上當(dāng)受騙,甚至好像感受到了雨滴的存在,好像你終于看到了一絲希望,你期待許久的戲劇馬上要在舞臺上上演了。但同樣地,雨依然沒有來。
終于,大地開始嘶吼,聲音深沉渾厚,就好像從共鳴板上彈回一樣;周圍的整個世界也開始歌唱,歌聲環(huán)繞在上空,盤旋在大地上。這才是雨來了!這種感覺就好像你與大海分離已久,終于又回到了她的懷抱,回到了愛人的懷抱一樣。
有一年,雨季始終沒有到來,好像是宇宙都把你拋棄了。天氣一天比一天涼爽,有些日子甚至?xí)械揭唤z寒冷,但空氣并不濕潤。萬物一天比一天干燥,一天比一天硬實,就好像所有的自然力量和優(yōu)美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這樣的天氣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但確實是對季節(jié)更替的否定,就好像這種更替被無限期延長了。蕭瑟的冷風(fēng)像是氣流般盤旋在你的頭頂,周圍所有一切都失去了色彩,變得黯淡無光;田里和森林里再也沒有燃燒的味道;你會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那就是,大自然的各種強大的力量并不喜歡我們。在南邊,被焚燒過的平原上有白色和灰色的灰燼,呈現(xiàn)出灰白相間的條紋,但整體是黑色的。它躺在大地上,變成了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