瀘州起義軍里有很多是劉伯承的舊部,劉伯承到瀘州后,內部裂痕逐漸得到消除。劉伯承在起義軍的三路人馬中都設置了政治部,并創辦自任校長的軍政學校,以訓練基層干部。
就在瀘州起義軍厲兵秣馬之際,外界政治形勢又發生了很大變化。時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的蔣介石與武漢國民政府發生明顯分歧,一個向右,一個向左,針尖對麥芒,開始由“革命同志”向死敵發展。為此,蔣介石先后派多名幕僚和特使入川,對剛剛加入“國民革命軍”的軍頭們進行游說,讓他們跟著自己反對武漢政府。
四川省會雖在成都,但重慶才是各方所公認的必須掌握控制的戰略要地。重慶有兩個國民黨省黨部,一是楊闇公負責的蓮花池省黨部;二是總土地省黨部。前者在公開場合屬于武漢政府系統的國民黨左派機構,后者由偏右反共的西山會議派所把控,兩個黨部經常發生沖突,并互相指責對方為非法組織。
在蔣介石與武漢政府對立之前,劉湘表面傾向于左,還下令查封了總土地黨部,實質他對蓮花池黨部十分忌憚和防范。順瀘起義的爆發,更令劉湘有芒刺在背、寢食難安之感,時時擔心部下們受中共和國民黨左派的影響,效仿順瀘起義軍造他的反。他曾對別人說:“蓮花池這批人很厲害,他們要徹底挖我的墻腳哇!”
1927年2月,蔣介石派特使到四川調查并指揮黨務。特使一到重慶,就完全站在了總土地黨部一邊。劉湘馬上就從中領悟到了蔣介石與武漢政府之間的差別。蔣介石所派的其他幕僚通過談話,也基本摸清了劉湘的心思,雙方開始慢慢接近靠攏。
3月中旬,蔣介石再派他的黃埔學生帶著兩份電報來到重慶,讓劉湘正式表明態度。這兩份電報,一份是武漢政府的決議,上面免去了蔣介石國民革命軍總司令的職務;另一份是蔣介石要求解散武漢黨政軍聯席會議的通電。
劉湘看完兩份電報后便笑了起來:“這才是真正的南土,過癮,過癮!”
當時西南地區鴉片流行,尤以云南鴉片為最好,稱為南土。劉湘并無吸食鴉片的嗜好,他大概是真覺得“過癮”般好笑:剛剛才改旗易幟,成了“革命軍人”,轉眼間,“革命軍人”里面又分家了,他還得繼續站隊。
劉湘的選擇很明確,也代表了大多數四川軍頭的想法:“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服從總司令(指蔣介石)的命令。”
劉湘已徹底倒向蔣介石,但是楊闇公并不知道,他仍然在積極爭取劉湘和其他四川軍官擁護武漢政府。此時恰逢列強軍艦炮轟南京,經楊闇公提議,蓮花池黨部決定在重慶打槍壩召開群眾大會,舉行示威游行。也就在這個時候,劉湘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打破常規
重慶作為一座以“山高路不平”聞名的山城,學校里要找一個籃球場都不容易。打槍壩是城垣邊一個空曠的壩子,平時做演習打靶用,故名打槍壩。在當時的重慶,打槍壩也是唯一一個能容納一萬人左右的群眾集會場所,在大革命時代,人們經常在這里舉行大的集會。
3月31日,群眾大會正在召開,受劉湘指使的打手們突然對集會民眾展開襲擊和屠殺。現場被打死打傷和踩死踩傷的人到處都是,呼救聲、哀號聲溢于場外,慘不忍睹。
自此,重慶一片白色恐怖。劉湘的人只要見到稍有左傾嫌疑,也就是他們所說的“紅腦殼”就一個都不放過,許多共產黨人和國民黨左派人士被抓被殺。楊闇公在慘案那天跳墻脫險,但在化裝前往武漢的途中被便衣隊抓獲,隨后被秘密殺害于重慶浮圖關,時年僅二十九歲。
楊闇公是劉伯承青年時代的摯友及引路人。得知楊闇公犧牲的消息,劉伯承悲痛萬分。直到三十多年后,與楊闇公交往和工作的諸多細節仍不斷地喚起劉伯承對往昔的追憶,他稱贊楊闇公“意志堅強,有毅力,有決心”,并且由衷地希望“重慶應該修一個紀念牌來紀念這些烈士們”。
“三三一”慘案的發生時間比蔣介石“四一二”反革命政變還早半個月。慘案發生后,劉湘竭力封鎖消息,但劉伯承通過重慶友人所發的電報,當天晚上就得知了詳情。
遠在“三三一”慘案之前,劉伯承就提出要放棄瀘州,北上與開江起義軍會合,但兩名旅長陳蘭亭、皮光澤又犯了與過去一樣的毛病,他們貪戀瀘州的鹽稅,不愿輕易離開。于是劉伯承只能一面做好守城準備,一面通電討伐劉湘。與此同時,武漢國民政府發來電令,委任劉伯承為國民革命軍暫編第十五軍軍長,黃慕顏為副軍長,起義軍士氣為之一振。
“三三一”慘案標志著劉湘完全背棄了武漢政府,其他軍頭也緊隨其后,相繼投入蔣介石陣營。4月6日,蔣介石兵分五路“討伐”武漢政府,劉湘立即領銜與楊森、鄧錫侯、賴心輝等人共同發出了反共擁蔣的“青電”。見劉湘等人主動示好,蔣介石順水推舟,委任劉湘為第五路總指揮暨四川團練委員長,將四川、西康方面的“討伐”交由劉湘、楊森共同負責。
對蔣介石而言,劉伯承領導的瀘州起義軍無異于“討伐”武漢政府的一塊絆腳石。同樣,劉湘也視瀘州起義軍為插入他胸膛的一把鋼刀,欲除之而后快。他邀集賴心輝、劉文輝和駐守川黔邊境的黔軍一部,組成川黔聯軍,號稱十萬之眾,并以“瀘州失主”賴心輝為總指揮,大舉圍攻瀘州。
瀘州三面環江,僅龍頭關一條陸路可通。面對優勢敵軍,劉伯承再次提出從龍頭關突圍的計劃,可是又遭到了陳蘭亭、皮光澤的反對。他們反對的主要理由,是對楊森存有希冀,希望在堅守瀘州的同時,楊森能在朱德的策動下協助起義軍夾攻重慶。
實際上楊森當時已經投蔣,朱德也被迫離開了楊部,只是由于瀘州被圍的緣故,起義軍尚蒙在鼓里。
守城必守野,乃是自古守城常法,意思是要想守住一座城池,必然還要在城外占領制高點,實施內外配合作戰。守順慶時,劉伯承尚可如此,但守瀘州就不行了:川黔聯軍號稱十萬,實際兵力至少也有數萬,而守軍只有數千人,數量上過于懸殊,根本不敷使用。
劉伯承決定打破常規,他根據瀘州可以設水為障的特點,大膽放棄了瀘州沱江對岸的制高點五峰嶺,集中兵力扼守長江、沱江口岸。
瀘州稅源富足,向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從歷史上看,敵方多沿沱江進攻瀘州,蓋因沱江狹小,搶渡容易。在劉伯承的指揮下,起義軍在沱江江面上設置了不相連接的浮木,并用竹子編成大竹簍,裝入石塊,沉于河邊,以便使敵軍的船只難以靠岸。
夜間涉水偷渡,亦不得不防。起義軍除將從全城征集來的煤氣燈、小型電燈懸掛于城墻之上外,又將電影院的放映機改裝成探照燈,夜間不停地對江面進行掃視,從而使得沱江一帶到了晚上如同白晝一般。
由于部署嚴密,川黔聯軍圍城半月仍未取得任何進展。知道劉伯承用兵厲害,賴心輝便想到了采用里應外合之計。
匡扶不上枝
一名士兵向劉伯承報告,檢舉旅長袁品文手下的一個連長企圖叛變投敵。劉伯承立即下令逮捕了涉案者,通過審訊,他順藤摸瓜,發現賴心輝派出的間諜早就潛入了城內,那名連長正是被間諜所策反。
策反期間,間諜一直藏在城內水神廟的天花板上進行指揮,廟里的和尚也都參與了這次陰謀活動。若不是士兵主動進行檢舉,后果不堪設想,這也顯示出瀘州攻守戰之前對官兵進行素質教育的重要性。
一計不成,劉湘只得另思他計。他在派部隊沿江岸佯攻的同時,決定組織兩千多人的敢死隊向龍頭關發起猛攻,以圖一舉打開瀘州的大門。
川黔聯軍久久攻不進瀘州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組成聯軍的各部各有打算,進攻時大多觀望不前,都想讓別人犧牲,自己撈現成好處。為了不使“友軍”捷足先登,有人甚至還會將進攻時間、兵力部署等情報預先秘密透露給起義軍。
在劉湘進攻龍頭關的前一天,劉伯承便得到了相關情報,他當即將預備隊移至龍頭關加強防御,晚上又派了一個連到關外構筑工事。
第二天拂曉,劉湘的敢死隊果然向龍頭關撲來。早已有備的守軍利用原有城堡進行防守,他們事先征集了許多瓦罐,里面裝填著石灰,當敵軍爬城時,這些瓦罐就被砸爛扔下,頓時石灰飛揚,令敵軍無法睜眼。
此時守軍趁機集中火力猛射。為節省彈藥,他們連舊式抬槍、明火槍、四瓣火槍等老得不能再老的民間土兵器都用上了。
在給予敵軍大量殺傷后,守軍突然大開城門,從龍頭關沖出,與事先埋伏在城外的那個連對敵軍實施夾擊。劉湘的敢死隊被打得人仰馬翻,抱頭鼠竄。
攻關失敗令劉湘大為光火,他把自家用于壓箱底的大炮也搬出來,在五峰嶺上建立炮兵陣地,對瀘州城進行轟擊。4月30日晚,正當劉湘的部隊轟得起勁的時候,忽然風雨大作,雷電交加,沱江兩岸的樹木被大風吹得嘩嘩作響。
在風浪的沖擊下,起義軍停泊在江岸邊的船只中有一部分纖繩被扯斷了。失去牽絆的幾艘船順著江面漂流,對岸敵軍看到后,還以為起義軍趁風雨之夜發動夜襲,頓時慌作一團,一面胡亂射擊,一面向后撒腿就跑。
經歷這場虛驚后,聯軍各部都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只對瀘州圍而不攻。
進入5月初,劉伯承接到了中共中央的通知,終于證實楊森已公然投向蔣介石,并強行收編了開江起義軍。
楊森本來也覬覦瀘州,還想靠吃掉瀘州起義軍來壯大自己的實力,但因為奉蔣介石之命要東下進兵武漢,所以才沒有參加川黔聯軍。他給陳蘭亭、皮光澤、袁品文三位旅長發去密電,詭稱:“森因東下,不能以實力援助。”
這就意味著,不僅原先指望楊森配合起義軍夾攻重慶的計劃完全落空,而且劉湘在對楊森無后顧之憂后,還可以將主力轉移過來,用于對龍頭關進行封鎖。
起義軍雖然儲存了夠全城軍民食用三個月的糧食,但在孤城援絕的情況下,繼續死守已失去價值。為保存力量,劉伯承決定突圍,他隨即召開軍事會議,討論突圍方案。
不料陳蘭亭、皮光策對突圍計劃表現得十分冷淡。其實他們暗中與賴心輝一直保持著信使往來,賴心輝已答應既往不咎,仍然委任他們和袁品文為師長。
陳蘭亭、皮光策想扣留劉伯承和政工人員,以此作為給賴心輝的見面禮。陳蘭亭讓他的參謀長告訴袁品文:“要解圍,只有交出總指揮(劉伯承)和政工人員為質,四、六兩路(指陳蘭亭和皮光策部)已同意,我來征求你的意見。”
袁品文說:“我們在為難的時候希望總指揮來。一遇到困難,就犧牲主官來解救自己,像這樣做,(以后)誰敢來纏我們。”
袁品文雖然不肯像陳、皮那樣過河拆橋、賣主求榮,但并沒有拒絕接受賴心輝的委任,也就是缺乏隨劉伯承撤出瀘州,繼續轉戰的意圖。當他將情況原原本本地告訴劉伯承時,劉伯承既感謝他對自己尚存的那一份情誼,同時也備感心情沉重。
事實上,這時瀘州城內愿意繼續撤退或堅守的人已寥寥無幾,劉伯承少年時的朋友謝南臣正在瀘州,連他也和川軍勢力混在了一起。
眼前的景象,與三年前成都即將失陷前的情形何其相似。劉伯承觸景生情,想起了當初的那首舊詩:“園林春色滿,仕女踏青時。獨恐名花落,匡扶不上枝。”
這首詩被劉伯承重新抄錄一遍,贈給了劉孟伉。劉孟伉比劉伯承入黨的時間還早,他曾經被組織派到袁品文部做秘書,工作很有成效,袁品文部能成為瀘州起義軍的主力,劉孟伉有很大貢獻。
不論是劉孟伉,還是劉伯承,都無法靠一己之力扭轉局勢。作為瀘州起義軍的總指揮,陳蘭亭、皮光策點名要扣留的目標,劉伯承若繼續留在瀘州不僅無益,而且處境危險。5月12日,在袁品文的護送下,劉伯承乘著夜色離開了瀘州,臨走時身邊只有兩名共產黨員身份的幕僚隨行。
早在瀘州被圍時,劉伯承的舊友張仲銘曾派人入城,承諾讓劉伯承通過他的防區轉移。次日拂曉,劉伯承等人通過張仲銘的防區,進入了榮縣地界。
走著走著,迎面前呼后擁地抬過來一頂轎子,轎里面坐著一個戴墨鏡的人。劉伯承一看,是自己的死對頭、劉湘的旅長藍文彬,馬上轉彎走山路。等藍文彬發覺,派衛兵追趕時,已經追不上了。
劉伯承離開瀘州后,陳蘭亭、皮光策、袁品文并沒能夠如愿升師長,劉湘認定他們有反骨,將他們的部隊全都打散或收編了。
頗具諷刺意義的是,當川黔聯軍各部爭先恐后地擁入瀘州城時,對此早就習以為常的老百姓照例表示“歡迎”,可是又不知道應該掛什么旗好——賴心輝的部隊算是北洋老軍隊,劉湘等其他部隊又是“國民革命軍”……
干脆,都掛!于是在瀘州的街衢巷口便出現了五色旗和青天白日旗“爭芳斗艷”的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