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落鳳

  • 南國異語
  • 武司風
  • 4789字
  • 2017-07-18 15:16:35

神鳥啊,

你可佑五谷豐登,

你可佑家國昌隆,

你可佑萬世平定,

但卻為何,

唯獨聽不見我心中的悲嘆呢?

太子昂又夢見鳳凰。

夢中,太子置身于獨峰之巔,萬仞之下,一片干涸紅土。黑云聚攏,云氣翻騰,太子見一雙巨翅,一翕一展,自天邊而來。

一只鳳凰,巨翅光彩奪目,好似硫火燃燒。

太子方知身在夢里,忽覺口渴,似要飲盡三江之水,吸干五湖之澤,方得痛快。

鳳凰飛來,裹挾硫火,繞山巔逡巡。熱浪隨巨翅流轉,燥得太子七竅生煙,口中似有火石一般。

太子欲知此夢有何預兆,高聲問道:“神鳥可有諭旨與我?”

太子嗓音喑啞,仿若干柴。鳳凰默然不應,眼廓只是曳出兩行火跡,于空中徘徊。

太子昂醒來,向軍帳外呼喊要水。

不多時,柳郎手捧一壺清水進帳,問道:“殿下又做夢了?仍是鳳凰?”

太子不應,柳郎將水斟入玉杯,進到太子面前說道:“鳳凰,祥鳥也,此必為殿下凱旋之兆。”

太子昂將杯中水一飲而盡,忽將玉杯擲于地上,怒道:“何來什么祥瑞?分明是噩夢!噩夢!”

柳郎大驚,向太子昂叩首謝罪。

太子昂心緒稍稍平復,下座將柳郎扶起。

霎時,夢中鳳凰又于太子腦海中浮現。

這世上恐無人能品得個中苦澀。

十八年前一個陰天,東宮上下忙作一團。閣門內,理妃撕扯被子,叫苦不迭。為求順產,閣內四角掛上紅幡驅邪,房梁懸下銅鈴避鬼。燈影搖動,宮女穩婆紛紛束手無策,只能掀開被子,按摩理妃腹部。

“娘娘,再用些氣力。”眾人道。

滴漏中蓄水流逝,眾人見黑云迫近,似有一襲風暴于天邊醞釀。乾心殿上,皇帝踱著方步,心急如焚,與眾人一道,等待那聲啼哭。

自丹陛至殿門,皇帝踱了百回,心思如天色般陰郁。

皇帝見天陰沉得奇怪,命人抬高殿上燭臺。二侍衛得令,去廊柱旁拉動繩索,眼看燭臺緩緩升起,堪堪接近殿頂,卻聽二人齊聲驚呼,繩索頓時松脫,燭臺摔落在地。

無人留意那燭臺,眾人雙眼無不緊盯天際。但見西南方黑云裂開一道狹口,其中似有火雷翻涌,掙脫欲出。

云層幾經開闔,忽聽得一聲厲鳴,一只火鳥振翅而出,向皇城俯沖而來,所經之處,云若熔巖。

啼哭聲回蕩于紅墻金瓦間。

鳳凰徘徊于東宮之上,周身忽然黯淡,須臾間化為灰燼,消散于疾風中。

理妃的床榻前,眾人屈膝,跪拜神鳥送來的皇子。皇帝亦親自從乾心殿趕來,接過嬰孩,將其向西南方高高舉起,欣喜說道:“國有你,必傳至萬世不絕。”

喜宴持續月余,宮人于回廊間鋪起紅毯,拭去石座燈上灰塵,檐下燈籠常明不絕。

喜宴既是慶生,亦是冊立儲君之禮。皇帝廢太子、削禁軍,將榮祿轉于一赤子。

老臣們無一反對,皇帝擬好詔令,加蓋玉璽,國上下從此變了天色。

喜宴將盡,皇帝請來經師之長作法。

大殿上,神官身著百寶,輪換四神王面具,詠唱蒼涼調子,旨在凈化污穢、溝通神祇。

太子昂第一次出現在百官之前,于襁褓中,牢牢盯著神官。

長大后,太子記得,神官衣帶上繡一只蝎子,隨舞步上下飄揚。太子想知道其中含義,可乳母卻說,神官衣帶本無任何痕跡。

太子昂早時隨乳母度過,只記得深宮中草香濃郁。

木椅上,乳母解開衣衫,給太子哺乳。昂不似其他嬰兒般貪婪,只是默然吞咽,其中似含一股超然。

乳母視此為神跡,堅信太子是鳳凰轉世。

皇帝詔書中,稱太子昂為鳳凰所贈,乃國圣子。眾宮人亦私下議論,不經之談甚多。

昂長至垂髫,視他人敬懼為常態,只是偶爾察覺大皇子颙的隱恨之情。昂對此不解,只將一切歸咎于自己孱弱。

皇子間關系亦令昂不解,遂無論何事,只一笑置之。然而似乎有一堵無形障壁,阻隔在彼此之間。昂想再去問乳母,怎奈自己早已搬入東宮,從此再難見面。

昂對生母并無印象。頤心堂里,昂望著那高頭云鬢的女人,感到陌生恐懼。

熏香繚繞,胭脂味濃。“跪呀,快跪呀。”下人小聲提示道。

昂搖晃身子,跪到玉磚上。理妃微笑,于木盒里捻起玉墜,親手為昂戴上。

“你可知這是何物?”理妃道,“此乃鳳凰,送你降世之神鳥。借它賜福,你方得太子之位。”

昂第一次聽人說起鳳凰。他摩挲那只玉佩,一團長尾好似熊熊之火。昂不明白,為何自己注定要接掌國,更不知與這怪鳥有何關聯。

昂試圖透過模糊輪廓,想象神鳥模樣,卻忽而想到,國上下唯有自己沒見過鳳凰。

年歲流逝,皇子們漸漸長大,紛紛離開京城,去往各自封地。

一年,東宮招進了八名眉清目秀的宦官作為太子昂內侍,發至修心堂。

八人手提行囊,列隊東宮,發現太子昂已在堂前,手握一支竹杖。

“我不要太監伺候。”太子昂說罷,揮杖打去。

小太監們不敢作聲,跪地任憑昂打。隊伍末尾,有一少年,太子昂在他身前舉起竹杖,卻又緩緩地落下。

“你叫什么?”太子昂問道,心里竟泛起一絲憐意。

這小太監便是柳郎。

柳郎成為太子昂貼身侍從,為太子梳洗更衣。

每當柳郎為昂解散長發,緩緩梳動玉篦時,太子經常說道:“柳郎啊,我總覺得,你與旁人不同。”

柳郎五指靈巧撥動,將黑發扎成發髻,問道:“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笑將出來,隨手將只鈿花別在柳郎袖口,說道:“不要問我,你當去問那鳳凰。”

皇城里偶有宮戲,每逢月盈之時,水榭前搭起戲臺,一片花紅柳綠。

上演之日,皇帝妃子移駕石舫之上,隔湖遙望。亭間無有孩童之位,太子昂便叫上柳郎,于墻沿下壘起方磚,透過鏤空雕花極目遠望。

但見臺上戲子各式臉譜,舞刀弄槍,好不熱鬧。昂見一黑袍武生,粗眉吊眼,手中一桿銀槍舞得生風。

“那武生演的是誰?”昂問柳郎道。

“薛仁貴。”柳郎答道,“三箭定天山的大將軍。”

太子昂月月都見這人,其所飾之角亦各不相同,扮將帥領兵帶隊,演武人行俠仗義,無不打得利落,拗得氣派。

在宮戲熏陶下,太子偶爾也抄起佩劍,照那武人樣子憑空亂舞。一日皇帝來東宮,撞見太子舞劍,便問其成年以后是否愿領兵征戍。

昂答道:“想。”

皇帝當即抽下手上扳指贈予昂。這扳指之后伴隨太子出征鄰國,終碎于一次鏖戰中,此是后話。

昂尚且年幼,以為戰事不過戲臺上翻撲。

一日,宮戲散場,昂與柳郎意欲一睹武生模樣。于戲班妝棚前,二人見一個黑影溜出回廊,步向后宮。

“此人可是武生?”柳郎怯問道。

昂強作鎮定,叫柳郎原地守候,獨自一人尾隨而上。

黑影三轉五轉,無聲潛入東宮,于頤心堂前挑開兩扇門板,消失在昏黃燭影中。

昂知道,那是理妃住處,上前于窗沿縫隙窺視。

但見,一雙肉體相互交疊,如兩條白蛇。理妃雙眼迷離,紅舌輕吐,舔舐武生耳垂。

燭光中,昂窺理妃雙乳,白皙尖翹,不似乳母那般沉墜如鐘。

昂跌在檐下,跑出宮殿,頓覺腹中翻江倒海。

在宮河畔,太子昂于衣襟中掏出玉墜,鳳凰射出螢石般幽光。

昂扯斷絲線,將玉墜拋向河中。

昂從未與人說起此事,只在夢中繞過回廊,見窗縫中兩具軀體光怪陸離。

昂每日睡到晌午,柳郎不敢發問,只是默默整理衣服寢具。

一日,太子昂醒來,見柳郎背影,忽覺心中如投石入水,漣漪陣陣。昂便問柳郎,整日操勞如此,少有酬祿,心中可有怨言。

柳郎聞言下跪,叩頭答道,每日侍奉殿下,便是他前世修來的福分。

太子昂漸覺宮中風物起了變化。湖亭井石被黃昏浸染,似有一層斑駁銹色。

這銹色從何而來?太子懶得思量,只看天邊燒云似火。

己丑年九月,皇子颙戍邊歸來,帶回鄰國一紙戰書。

那日皇帝寢宮亮至破曉,晨更三鳴,颙走出宮殿,沿著白玉石欄步下丹陛,見昂睡眼惺忪。

原來其已在階下等候多時。

多年未見,颙攬過昂的肩膀,于他背后留下重重兩拍。昂方知,這雙手恐已長出厚繭,與皇城中紅粉再無瓜葛。

“邊疆戰事可緊?”昂問。

颙聞言笑答:“敵國不自量力,皇弟不必擔心。”

颙落腳于京郊軍營,邀昂來帳中小敘。

軍營中臟亂,廚子雜役往往不覺,昂每咽食一口,必作掩鼻狀。

颙始終談笑自若,對昂說道:“父皇曾言,皇弟此前便有封疆擴土之志,如今不如隨我去邊關蕩清敵寇,稍加歷練。”

對于那尊龍椅,昂與其說渴望,毋寧講好奇。昂清楚,皇位終將屬他,如日升月落、星辰輪轉般。

“罷,罷!”昂擺弄手中酒杯,說道,“我只想留在宮里,直至登基。”

颙頓時變色,將酒杯擲在地上,慨然道:“國未來之君,怎能這般消沉,不思國事!你如今這副樣子,真不知當初鳳凰為何選你!”

十一

鳳凰。昂咀嚼著這兩個字。

那是眾人言中神鳥,巨大、炎熱。

夜里,昂夢見鳳凰,于山巔上盤旋,任憑昂怎樣嘶吼、祈求,只是默然不語。

昂于夜半驚醒,聲聲呼喊柳郎,催他點亮房中油燭。

柳郎攜著火折跑來,將繩上火苗引至燈臺,墻上映出昂單薄身影。

“殿下做夢了嗎?”柳郎關切地問道。

十二

金殿之內,皇帝倚著金杖,向國境極目遠眺。

昂在身邊侍奉,突然覺得,父皇如今老態龍鐘,皺縮得像一截枯木。

“父皇?”昂輕聲問道。

皇帝緩緩回頭,一雙角眼掃過昂,緩緩說道:“去吧,跟著颙兒。”

“去邊疆?”

“去邊疆。”皇帝爆發出一陣謦欬,臉上青筋凸現,“等你回來,便把這皇位讓你。”

“可我還沒準備好。”昂答道。

“不礙的。”皇帝平復氣息,說道,“早將皇位交與你一日,國家便可多得一日之昌榮。鳳凰不會選錯,國有你,必將傳至萬世不絕。”

萬世不絕。

十三

自此之后,昂時常夢見鳳凰,于殿內、于車中、于帳邊、于席上。

昂無數遍向鳳凰發問,鳳凰卻從不曾吐露只言片語。

在邊關外,昂見到夢中那紅土,溫熱、干燥、柔軟。

颙不給太子昂重要任務,只派給切斷補給、截取糧物之類。每次出戰,軍士前呼后擁,把昂密不透風地護在正中。

幾次下陣,昂心感厭倦,向颙請求率隊出戰,夜襲敵軍。颙再三思索,答應下來。

那日昂披上鐵甲,扎起發髻,策馬沖鋒。

戰馬四蹄奔馳,影影綽綽間,前方便是敵營火把。

敵軍不備,還未抄起兵器,便被刺死。昂只身沖鋒,一敵將抄到其后,抽起長刀欲斬。

危急之際,昂抬手,手上扳指接住刀刃。這時護駕副將前來,把敵將刺翻在地。

昂回過神來,見那扳指已是粉碎。

十四

國軍隊攻城拔寨,勢不可當,月余之間,只剩下敵軍主營未破。

整頓軍馬時,颙請太子昂進主帳,同商破敵之計。

“主營依山而建,”颙展地圖,說道,“山麓旁有一座米倉。皇弟可率一支輕騎偷襲,焚燒糧草。若能成功,敵軍必自亂陣腳,屆時可一舉破之。”

昂凝視地圖,說道:“我只想去陣前殺敵,偷雞摸狗之事,不如交與別人。”颙聞言大笑道:“皇弟鮮經沙場,不懂糧草輜重之要。如今任務絕非小事,可畢其功于一役。”

昂已厭倦了戰爭,自己是太子,處處受人保護,做些連泥偶亦能勝任之事。

如此觀之,這十八年的性命亦復如是。

昂心中痛苦,鳳凰于暗處猝然亮起。

十五

出征之夜,柳郎為昂披戴盔甲,說道:“我昨晚亦有一夢,夢見神鳥離開殿下,獨自飛去。或許殿下從今以后,不再受噩夢煩擾。”

昂不相信。那鳳凰怎會沉默至終,又不留痕跡走掉?戰馬打了聲響鼻,四蹄碾踏月下紅沙,營帳之外,一隊騎兵身著黑鎧,整裝待發。

昂策馬回望,帳中燈火消散,小徑蜿蜒,冷光斑駁。

糧倉距營帳不過半個時辰路程,馬隊行至,見圍欄中暗無燈火。

昂旋即勒馬,不知作何命令。

副官道:“此時無人把守,不如去米倉一探究竟。”

昂下馬步入米倉,其中寂靜無聲,唯有馬蹄跫跫。昂接火把,驅趕飛蟲走鼠。米倉內空無一物,不見粒米。

昂正詫異,忽聽倉外嘈雜四起。昂向門外張望,天幕下似有火光涌動。

昂疾步奔出倉外,卻見馬隊已了無蹤跡。昂呼喚自己的馬匹,哨聲回蕩,不見紅鬃鐵蹄。

霎時,煙塵隨風飄來,遠處倉頂燃起明火。昂欲逃離此地,陌然四望,發現已走投無路。

火舌席卷,瞬間吞沒谷倉,四周一片火海。

昂卻不驚恐,只是覺得口渴,撕心裂肺地渴,和夢境中一樣。

這般難耐從何來?昂在火中屈身尋路,米倉垮塌下來,揚起團團濃煙。昂踉蹌著,忽于畢剝聲中,聽見凄厲一鳴。

那是夢中未曾聽聞之聲。昂仰起頭顱,見一雙巨翅自火海中騰起,扶搖而上。

鳳凰翔至天際,在空中盤旋片刻,振起雙翼,向天邊遠去。

“鳳凰!鳳凰!”昂向鳳凰喊道,“告諭究竟是什么?我想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為何仍舊一無所獲?”

天穹之上,鳳凰微微垂頭,向昂低眼俯望,隨即揮動雙翅,向天邊奮羽而去,片刻間,云幕間只剩一道光跡。

昂頓時明白,颙為何命他夜襲糧倉,這火又從何而來。

原來世上不曾有什么諭旨,眾人妄加揣測,不過是心底私欲之影。

鳳凰一雙冷眼,看盡生死。世道更迭,王朝覆滅,亦如鳳凰涅槃,循環往復。

火海之中,太子昂展開兩臂,通身燃燒,亦化作一只鳳凰,眼中綻放此生未有之快意。

主站蜘蛛池模板: 保靖县| 家居| 新宾| 莫力| 茂名市| 高要市| 彰化县| 鹤壁市| 开阳县| 浙江省| 肃宁县| 江西省| 鲜城| 中牟县| 石棉县| 镇江市| 横峰县| 台中市| 偏关县| 湖口县| 晋宁县| 西藏| 樟树市| 八宿县| 米泉市| 阿荣旗| 三明市| 林口县| 芦溪县| 邢台市| 赤城县| 龙川县| 嘉黎县| 房产| 西城区| 彝良县| 那坡县| 高要市| 莲花县| 鄂托克前旗| 姜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