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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桃符

  • 南國異語
  • 武司風
  • 3503字
  • 2017-07-18 15:16:35

千門萬戶曈曈日,

從此舊桃不換符。

貞觀十四年正月,陳家大宅有兩樁怪事。

一是自中旬始,宅里莫名鬧鼠患。群鼠不知從何而來,每至傍晚,于墻下涌出,直奔米倉。

陳老爺護糧心切,抄起木棒,親自帶人守衛。惡戰之后,鼠骸遍地,糧失大半,舉鎮皆驚。

這等數目老鼠,之前未曾有過。況時值正月,天寒地凍,何來的老鼠?

陳老爺坐著納悶,一籌莫展。

二是啞巴講話。一日,柴房劉刀子正在煮水,見啞巴丫鬟獨自跑進來,嘴里咕噥,手上比畫。劉刀子搞不清,便讓她蘸草灰,在土墻上畫樣子,正踅摸著,卻聽得背后響亮一聲:

“熱水!少爺要一大碗熱水!”

啞巴丫鬟去年才入府。那時年關剛過,陳老爺要賬歸來,見宅門前蹲著個女孩。老爺問其話,女孩搖頭不答,方知是個啞巴。老爺心生憐憫,留她在府上服侍少爺。

啞巴雖啞,卻辦事勤快,處處討人歡喜。陳家有位四少爺陳琰,生性古怪,平日一不走貨、二不管賬,只在房里吟詩作賦,誦讀風雅。啞巴生得機靈,懂得少爺脾性,知道何時勸飯、何時不擾,深得少爺歡心。

閑話休提。且說劉刀子將此事稟報陳老爺,老爺心生疑竇,命人召來啞巴。

陳家老小聚集一堂,看啞巴如何說話。不想,啞巴雖能答話,卻一字一吐,不成一句。

陳老爺當其啞病初愈,口舌尚不靈巧,便衣袖一揮,打發她回廂房。

常言道,壞事脛走,啞巴開口。陳老爺以此為不祥之兆。今又逢鼠患,陳老爺憂懼參半,思量待二月一過,不如給啞巴一筆盤纏,使其另謀生路,不留這顆災星。

至于旁人,除掉鼠患才是要緊。

陳府上下終日忙作一團。眾人紛紛燃秸稈、熏墻縫、灌洞口,卻不見半點兒成效,老鼠反倒日益猖獗。深夜,鼠群首尾相銜跑過房梁,屋頂咯咯作響,猶如車輪碾過。

正當眾人束手無策、叫苦不迭之時,一尼姑拜訪,自稱聽聞陳府鼠患,愿助一臂之力。

陳老爺聞之大喜,倒屣相迎,見尼姑青衣素襯、眉慈目善,一副脫俗之相,連忙請進府中。

尼姑不入廳堂,只在房前屋后逡巡,說道:“施主想必是生意人?!?

“正是,德尼慧眼。”

話雖這樣說,陳老爺卻暗中思忖,坐擁這般宅院,非官即商,尼姑看出自己是生意人,也不稀奇。

尼姑說道:“鼠,干支之首,星宿天貴,財神瑞獸也。鼠喜錢,多現富貴人家、深宅大戶,貴府鼠患不足為奇?!?

陳老爺聞言,反問道:“我落戶于此二十余載,未逢鼠患,為何偏今年遇上?”

尼姑答道:“施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鼠錢一位,本協同陪襯,相輔相生。今眾鼠爪牙畢現、倒首相戧,必是貴府生出邪物,沖破財氣所致。若能斬斷源頭,驅散余晦,府上鼠患自然根除。”

尼姑命人找來一口大甕,盛滿水架于天井正中,底下填滿干柴,引火點燃。少頃,甕中熱水沸騰。尼姑解開行囊,朝水中撒入一包黑粉,手持拂塵揮舞,口中念念有詞。

半炷香工夫,甕口旁攏起一團黃霧,起伏繚繞,向周遭擴散。

尼姑揚起手臂,拂塵向天一揮,那黃霧如長蛇般騰起。眾人瞠目,仰頭看觀那煙霧變化。

黃霧急轉而下,化成斗笠形狀,罩在陳琰房上。

尼姑拂塵一掃,指道:“禍源在此?!?

陳老爺聞言大驚,撥開眾人,指著啞巴道:“如今真相既出,不得留你。限你明日之前,收拾鋪蓋走人,今后再不要邁進陳府!”

眾人驚詫,就連喜愛啞巴的陳琰也不置一詞,默默回到房中。

那日午后,濃云密布,陳府一片寂靜。

陳琰挑起油燈,方要讀書,不想房門被人推開,來者正是啞巴。

陳琰剛要開口,啞巴下跪道:“奴家是陳家丫鬟,今日老爺要奴家走,不應有二話。只是如今事有蹊蹺,奴家若這時走了,恐有災禍。望少爺開恩,允奴家在房中躲藏幾日,來日查明真相,奴家決不再叨擾?!?

陳琰聞言詫異道:“那日在堂上,你磕磕絆絆、詞不達意,如今怎一下子這般流利?”

啞巴道:“實不相瞞,自柴房那日起,奴家便能說得通暢。只是怕老爺問起家世來歷,才裝聾作啞。如今少爺既知實情,若不加過問,奴家定感激不盡?!?

陳琰點頭說道:“你若不愿講,我也不會勉強,不過可否告訴我你姓甚名誰?”

啞巴笑道:“奴家本無姓氏,若少爺愿意,可叫桃符。”

“桃符豈不是宅門前鎮邪的壁板?”

“少爺所言極是。”桃符道。

陳琰思索片刻,又道:“你方才說事有蹊蹺,又是何意?”

桃符道:“奴家見那尼姑佛門打扮,做法事卻像極了道士。那尼姑又說要驅除余晦,想是打算留在府上,必定另有所圖。還望少爺多加提防。”

陳琰聞言,深以為然,便把桃符藏在自己房里。

果然如桃符所言,尼姑以驅散余晦為由留在陳家。

幾日后,陳宅雖仍有鼠,卻聲勢漸小。陳老爺大喜,認定禍根已除。

一日,尼姑對陳老爺道:“如今晦氣散去八成,當做一場法事,將宅中余禍一并根除?!?

尼姑要一口水缸,加貓血、豬油、赭石、艾蒿攪拌,又從尼帽內拔下一綹頭發,放入一香囊內,囑咐下人屆時摻入其中,待成膏狀后,涂于大宅四壁。

眾人得令,便各自張羅準備,捕貓殺豬,一時雞飛狗跳。

陳琰將此事告與桃符,桃符聽罷說道:“貓血、赭石,本是不祥之物。艾草香濃,涂抹墻上必使邪氣擴散,殃及全府?!?

陳琰不明就里,問道:“你平日只是打雜,不曾讀書出門,怎會知道這般事情?”

桃符答道:“我實是宅中桃符,存世經久,吸納天地精華,幻化出人形?!?

陳琰一驚,忙問道:“若是如此,為何你當初現身時,面貌是一介啞女?而那日于柴房里,又怎地突然開口說了話?”

桃符道:“初化人形時,我雖五感皆通,卻難以咬字。那日少爺摘下門上桃木,想題兩行詩句,便吩咐我討些熱水磨墨。我方到柴房,少爺定是就著前日所剩墨汁先題了兩筆。墨汁一入桃木,奴家頓覺喉嚨清爽,脫口便是一句話?!?

陳琰回想那天情形,確如桃符所言。不想這神仙精怪之事,今日也落到自己頭上。

陳琰又問道:“那尼姑一事,該如何是好?”

桃符道:“貓血、赭石,尚不足置人于死地。妖法奧秘,全在尼姑一綹頭發上。少爺須暗中取來香囊,將發絲剪下一半,再置于火上炙烤半個時辰。余下之事,包在奴家身上就好?!?

數日后,陳家人按尼姑之意,將血與油羮傾入一口大缸。兩名壯漢手持木杵攪拌,待其黏稠,接過陳琰所遞手中香囊,將發絲撒進缸里。

攪勻后,一列家丁手捧瓷碗,三步一人,用毛刷蘸著血羮向墻壁上涂抹。不多時,陳家四面呈現一片鮮紅。

事畢,府上腥臭難聞,眾人紛紛捂鼻子。陳老爺對尼姑說道:“德尼之法必有神通,只是這味道難忍,敢問此場法事何時可了?”

尼姑將拂塵一甩,藏進袖口,笑道:“施主不必多慮,明天一早味道便可散去。至于墻上的血跡,用水沖刷即可?!?

陳老爺聞言,便作揖告退。

深夜,宅里燈火皆滅,寂籟無聲。忽有一人影從房內躥出,貼墻壁疾行,來到陳家老爺房前。

黑云吐月,投下一席銀光,照在那人臉上,原來此人正是尼姑。

她不穿青衣素袍,只著件短小窄褂,衣襟后頭,一條長尾卷立如鉤。

尼姑潛至階前,手附銅柄之上,似要推門而入,卻發覺門板重如鋼鐵,巋然不動。尼姑惱怒,想破門而入,兩臂一撞門板,一股龐然之力沖出,將其撞到階下。

尼姑眼露兇色,調轉腳步,奔向偏房。

偏房位于陳宅一角,四周有丈高矮墻。尼姑繞墻逡巡,卻不見入口。尼姑不得已,現出利爪,欲翻越墻壁。哪知每攀一寸,矮墻便長高一寸,任憑她怎般掙扎,也觸不到墻沿。

尼姑氣急敗壞時,見不遠處一所房里燭影搖動,不禁心覺詫異,思量宅中之人已浸染血腥之氣,本該昏睡如石。

尼姑踮著腳移近,捅開窗紙望去,只見白煙繚繞,蜃氣翻騰,燈影下兩個高大武人,手持長劍,身披鎧甲,目眥欲裂,怒視尼姑。

尼姑慘叫一聲,惶然逃出陳家大宅。

翌日清晨,陳家公子隨桃符來到大缸前。桃符俯身,取出幾根燒焦貓毛。

陳琰端詳許久,說道:“如此說來,尼姑便是貓妖?”

“不錯?!碧曳鸬?,“貓妖自有退鼠之法,聽聞陳家鬧鼠患,便妄圖趁機謀害府里眾人性命?!?

陳琰聞言道:“如此說來,邪物破財之言,也是無中生有?”

“非也,”桃符道,“貓妖雖為害命而來,可當天法事卻不虛假。不敢欺瞞少爺,鼠患源頭,確在少爺屋宅上?!?

陳琰愕然道:“照你所言,禍源在我屋內??赡阌蓡驮灰蛭矣谔夷旧项}字。難不成,禍源便是我陳琰本人?”

桃符笑道:“少爺想想,近來除了元宵燈會,鎮上書生秀才在忙何事?無非是收拾行囊,包雇車馬,進京趕考。少爺見了此情此景,怎不心生煩惱?依我說,只怪大唐律令不準商賈為官,斷了少爺科舉之路。不然少爺怎甘居于一隅,整日誦讀詩書?奴家如今也無法留于陳府,今日就要告辭了?!?

“你在世上無親無故,又能去何處?”陳琰問道。

“奴家也不知去哪里是好,陳家之外,都是同樣去處?!?

陳琰道:“要我說,你不妨沿江而下,游歷名山大川,朝碧海,暮蒼梧,求經問道,修心習性?!?

“可那千里之遠,奴家怎好獨行……”

“此言差矣。”陳琰道,“如今這深宅大院,亦不是我容身之處。待我打點行囊,收拾細軟,這千里之行,就讓我陳琰陪你吧?!?

天大亮時,眾人見尼姑沒了蹤影,陳琰也不知去向。

陳老爺派人去找,過了半月,沒有半點兒消息。

至于老鼠,自此以后再沒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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