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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燭紅

  • 南國異語
  • 武司風
  • 4470字
  • 2017-07-18 15:16:35

我一生只可落一次淚,

如是為你,情愿心甘。

“敢問車家,夜前能否入城?”

八月既末,風和日麗。一輛簡陋的馬車緩行于蒿草之中。車輪碾過碎石,發出吱扭吱扭的聲響。接連幾個時辰趕路,不覺間已是申時。

“公子莫急,不出半個時辰就到。”

車身顛簸,我心不在焉地翻開手中那本《異史》,聊以排解路途煩悶。微風徐來,書頁微卷,讀過幾字后,我抬頭問道:“車家可知道,前面是哪一座城?”

“前面嗎?是齊地的聊城。”

“聊城?”我略一詫異,眼下這篇《燭紅》,開頭便是:“段生,字士衡,山東聊城人。”

段生自幼聰穎,五歲習字,七歲吟詩作對。段父以之為異,認定其子將來非將即相,便將段生鎖入書房,讓他每日專心伏案讀書。

有幾次,段生翻窗而出,偷偷跑去玩耍。段父察覺后,便是一頓笞罰。久而久之,段生便打消了玩耍的念頭,一心只是攻讀經史。

一夜,段生正在燈前苦讀,房門忽被推開,一女孩急匆匆地邁進門來。段生見狀驚異。女孩連忙悄聲說道:“別出聲,要是讓別人知道,就麻煩了。”

除了送茶飯的仆人,段生還未見過外人。他壓低聲音,小聲問道:“你是何人?”

“奴家名叫燭紅,家在城內,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來玩耍。”

“城里這么大,你為何單單跑來我家?”段生問道。

燭紅笑道:“因全城入夜,僅公子家的書房還亮著光呀。”

從那日之后,每隔三五日,燭紅夜里便溜進段家書房,在書架上找些舊書來讀。段生也不理她,只是自讀自學。

一日,段生讀書疲憊,見燭紅又在讀書,不禁問道:“別人玩耍,都去城郊放紙鳶、蹴鞠,你卻為何偏喜歡讀書?”

燭紅答道:“奴家家境貧寒,不曾讀書,因求卷若渴,才會來公子處借書以觀。”

“你一個女子,書讀得再好又有何用,也不能考取功名。”

燭紅合上書本,沉吟片刻,問段生道:“這幾月來,我只是深夜造訪,你難道就不疑惑?”

段生聞言笑道:“我看你并非常人,來去竟毫無聲息,定是狐仙之流。可我見你只是讀書,并無他意,也就放下心來。我在這房里一人苦讀,甚是寂寞,才留你在這,多少算是一點慰藉。”

“公子倒是蠻可憐的。”燭紅眉頭舒展,說道,“誠如公子所言,奴家并非凡人,卻也不是狐仙。奴家本是地府陰陽路旁的一支蠟燭,孤魂惡鬼行往鬼門關,全憑奴家照明。一日奴家思量,自己這支紅燭,照的卻凈是些牛頭馬面,覺得心有不甘。奴家便趁閻王不備,偷偷溜到人間,不想誤打誤撞來到了這里。如今能與公子相見,全是緣分使然。”

讀到這里,我正思量世間怎會有如此荒謬之事,忽聽車夫喊道:“公子請看,前面便是聊城。”

天色已晚,城中行人寥寥,車夫引我到城隅一家旅店后,還未等我致謝便輕車而去。

掌柜的見我一身書生打扮,便知我是進京趕考的考生,說道:“如今正是會試前夕,店中幾近客滿,但公子來得正巧,我家還留有兩間客房。”

謝過掌柜,我即轉身上樓,想到夜里還須溫習功課,便囑托掌柜送來一只燭燈。

掌柜道:“店里并無燭燈,公子若要夜讀,我便吩咐小二,給公子送一盞油燈。”

入夜,萬籟俱寂,明月高懸,我忽然想起之前的文章只讀了一半,便又取出《異史》,挑燈而讀。

時光荏苒,數載已過。一日,燭紅在書案上見到幾篇新墨文章,問段生:“這文章是你所寫?”

段生得意道:“正是。待明年開春,我便要去參加鄉試。”

“鄉試時寫出這般文章,必能考中舉人。”

燭紅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皓齒明眸、面若桃花。段生望著她,心頭不禁涌出一陣傷悲。

燭紅覺察出了異樣,連忙問道:“公子可有什么煩心之事?”

段生搖頭,臉頰滑下兩行清淚。

“如今我已成人,不出幾年,便要娶妻生子、自立成家。如此以來,我便與你殊途,怎樣是好?”

燭紅見狀,趕忙俯身,輕撫段生肩背,安慰道:“照常理,你我定是有緣無分。但凡事皆有變通,若公子明年考上舉人,我便去求閻王,將我放出冥界,變為凡人。”

段生驚詫不已,問道:“此話當真?”

“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至此之后,段生效仿古人懸梁刺股,鮮有睡眠。燭紅怕驚擾段生讀書,再沒踏入段家。

轉眼間人間八月,已到了鄉試之時。臨行前夜,燭紅出現在段家書房,神色憔悴。

段生見到燭紅,喜出望外。燭紅卻不言語,只是看著段生微笑,末了叮囑道:“無論考中與否,只管盡早回來。”

考場中,段生文思泉涌,筆走游龍,目視答卷眸中灼灼,自覺定當脫穎而出。怎奈發榜時,段生卻不見自己的名字。

段生霎時間心灰意冷,于河邊久久徘徊,甚至想投河自盡,了斷余生。一念之間,他又想起燭紅的囑托,便打點行李,連夜趕回老家。

夜里,段生在書房苦苦等候,卻始終不見燭紅的身影。

第二天,管家尋到倚墻而眠的段生,連忙將他搖醒,說道:“少爺醒醒,有人托我給少爺送信。”

段生兩眼迷離,含混問道:“信?什么信?”

“是街尾燭店老板娘給公子的。昨夜公子回來已是丑時,我便沒敢打擾,今天才給公子送來。”

段生不記得街尾有燭店,他展開信,幾個娟秀小字映入眼簾:

“段君,請至店中敘舊。”

段生見字,欣喜若狂,在街上奪路狂奔。兩旁路人見狀紛紛側目,小聲議論,說段家公子恐怕因為落榜,一下子瘋掉了。

來到店里,段生見到燭紅,喜笑顏開。她正將捆捆蠟燭擺上貨架,身上衣裳已改,貌美如昔。

段生一時不知如何開口,良久,段生問道:“你昨日為何不來見我?”

燭紅聞言,莞爾一笑。

“奴家只是凡人,怎能穿墻與你會面?”

故事至此了結,我頗有些意猶未盡,心中思量,文中之事未必皆為真實,但或許確有段生燭紅其人。即便二人過世,其子孫恐怕也在聊城經營燭店。

翌日拂曉,我早早起身,想在離開此地前,拜訪那間燭店。

“公子說燭店?”店里的小二狐疑地問。

“對,燭店。好像在某個街角。”

小二放下抹布,笑道:“要是沒猜錯,公子并非齊地之人吧?”

“不錯。我本居江浙,只是在此地落腳,今日便要啟程赴京。”

店小二說道:“公子有所不知,這聊城方圓十里內用不了蠟燭,更沒有什么燭店。”

我聞言不解,連忙問道:“你所說的這‘用不了’是何意?”

小二答道:“聊城之中,每取紅燭,點燃燭芯,片刻之間蠟炬成灰,燭油流盡。城內之人只用油燈照明。”

我大吃一驚,忙問小二這是何故。

“公子要是問為何,我也不知。不過店中段掌柜見多識廣,公子不妨去問他。”

我謝過小二,找到門外正與人閑談的掌柜,先一作揖,再問起蠟燭的事情。

方才談笑的掌柜臉色一變,反問我為何要問此事。

“在下昨日碰巧讀過一本《異史》,想拜訪文中一地,卻聽說了如此奇事。掌柜久居聊城,必通曉此地掌故,故來請教。”

掌柜瞠目道:“公子說的可是《燭紅》一文?”

“正是。”

掌柜將我領入店后一間書房,于書冊中搜出幾頁文稿,拂去灰塵,說道:“不瞞公子,《燭紅》一文正是老朽所著。成書時,我思來想去,沒有將最后幾頁納入其中。今日公子特來問我,老朽便將原稿贈與公子。公子讀過,便可知曉后事。”

車夫不知何時回到了旅店,并已喂好馬匹。我謝過掌柜,踏上車正欲離開,卻見他急急從店中走出,遞與我一只布包。

“這些東西,老朽留也無用。公子此去京城,或許能用上。”

車聲轔轔,駛過長街、城門。行至郊外,我拆開包裹,里面是一捆捆嶄新的長燭。

我又拿出文稿,細細品讀起來。

段家二老本不贊同段生與燭紅成親,但見燭紅溫良賢惠,又有一筆可觀的嫁妝,才勉強答應下來。

在段家,燭紅不受長輩妯娌待見,卻深得小孩子喜歡。燭紅也不計較,白日經營燭店,夜里陪段生讀書,一切皆如舊日。

幾年后,段生數次進城趕考,次次自覺妙筆生花,卻每每名落孫山。時間一長,段生也心灰意冷,每日只是與燭紅品讀詩詞文賦。

后來,段生編纂一部古書。每遇到來歷不明的注釋,燭紅總能脫口而出,一語點破出處。兩人便以此為戲,若是說不出注釋,便按約自罰茶水。一番較量后,無論輸贏,總把多余的茶水傾覆在地,誰也喝不到口。二人對視,開懷而笑。

那段日子,二人形影不離,宛若一對神仙眷侶。

某年,巡撫例行巡視至聊城,其女隨行。巡撫之女于城中街頭偶遇段生,一見鐘情。

巡撫拗不過女兒,只得去段府拜訪。

在段宅中,巡撫見過段生,觀其人,覺得儀表堂堂;讀其文,更是拍案叫好;與之言,方知未中舉人。

巡撫問段生:“你可知自己為何落榜?”

段生答曰不知。

巡撫笑道:“賄技不精耳。”

巡撫許諾,段生若答應入贅,必將為其上下打點,開辟仕途。

段家上下無不贊同這樁婚事,二老更是極力相勸,甚至以死相逼。可段生都一口回絕,寧死不從,全家便怨恨起本就來路不明的燭紅來。

段生擔憂燭紅,勸其回燭店暫避幾日。燭紅笑道:“詩曰:‘君若如磐石,妾當作蒲草。’野風再烈,又能奈蒲草何?”

段生與家人針鋒相對,互不退讓。巡撫已在聊城停留好些時日,歸期將至,一再催促段家。二老心急如焚,對巡撫說其子頑冥不化,望官人少安毋躁,再寬限些時日。

巡撫道:“這有何難?男女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老只需準備一封休書,刻上章印,交付官府便好。”

段家二老恍然大悟,立即草擬一份休狀,痛斥燭紅不順父母,叛離孝道,簽字畫押后,便火速送至官府。不出幾日,段生便接到一紙判狀,判定他與燭紅從此夫妻姻緣已盡。

段生撕毀判令,正準備去官府喊冤,卻被燭紅攔下。她對段生道:“那判官也只是巡撫的傀儡,你去又有何用呢?”

段生說:“那我便抗令不遵,任他怎樣判決,也與你不離不棄。”

燭紅苦笑道:“你若不從,只會挨受杖刑,發配邊疆,飽受流離之苦。燭紅斷不想看相公為我受苦。”

說罷,燭紅拿來筆墨。段生見狀愕然,問燭紅要作何用。

燭紅微笑說:“離別之書。”

段生不覺墜下淚來,燭紅為他拭去淚水,安慰道:“相公之情意,燭紅了然于心。妾身本是陰間之物,理應于腐水濁煙間了此余生。相公不嫌妾身污穢,愿與我同修琴瑟之好,實乃妾身三生之幸。相公莫要悲傷,來日衣錦還鄉,記得回燭店看看就好。”

雞鳴破曉,燭紅猛地抱住段生,哭道:“郎君,保重。”

見燭紅離去,二老喜出望外,匆忙置辦起婚事。

不出三日,婚事已準備妥當,府上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全家老少一片歡聲,唯有段生坐在角落,自斟自飲,酩酊大醉。

第二日一早,段生被一陣敲門聲吵醒,幾個孩子在門外大喊道:“段哥哥,燭紅姐姐出事了,快去看看啊。”

段生聞言,沖到街上。路人見了匆匆躲到一旁,避之不及。

段生來到街尾,推開燭店前的眾人沖進堂中。見到眼前景象,段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店里的紅燭一夜間融成了灰淚,鮮紅的蠟油沾滿貨架,覆滿石磚,封住了燭紅的衣衫和一紙別書。段生喊著燭紅的名字,回音繞梁,久久無人回應。

門外擠滿了圍觀的百姓,可沒人敢踏進半步。有好事者擠不到人前,就大聲問旁人道:“我昨夜聽見有人哭號,你們誰告訴我,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至此以后,再無人見過段生。有人說段生投河自盡,有人說他遁入空門、落發為僧。

段生離去后,聊城之內紅燭起了異樣,一經點燃,片刻即化。人們都說,這城中所有蠟炬,都是燭紅眼淚凝成的。

車行至城外,我忽見河邊有一座孤墳,墳前擺放著一只銹跡斑斑的燭臺。

我問車夫:“此處離城多遠?”

“大約十里。”車夫答道。

我叫車夫停下,走到墳前。墓碑上字跡模糊,卻依稀能辨認出兩個人的名字。

我取出掌柜交與我的包裹,從中取出一支紅燭,點燃放在燭臺上。野風倏忽而過,燭焰竟不熄滅。

車夫不解,問道:“路途尚遠,公子怎有心吊唁這孤魂野鬼?”

我愴然答道:“這墳中埋葬的并非孤魂野鬼,我祭奠的,不過是一塊頑石,一株韌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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