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為何始于希羅多德?(1)
- 論政治(上卷)
- (英)阿蘭·瑞安
- 4721字
- 2017-07-11 18:07:11
用希臘文(和拉丁文)討論的政治
2500年前的希臘人談論他們的政治制度所用的語匯被我們繼承了下來。“政治”、“民主制”、“貴族制”、“暴政”都是直接從他們那里拿來的。我們和他們的政治理想有許多相同之處。最重要的是,我們和他們一樣熱愛自由、獨立和自治。古希臘人深知,他們的政體——城邦——是不同尋常的政治形式,其生存無時無刻不處于內戰、外來強國征服,或鄰近城邦入侵的威脅之下。城邦的起源湮沒難尋,但從公元前600年起,到公元前4世紀中期,馬其頓的腓力國王和其子亞歷山大大帝征服希臘世界之前,城邦一直興旺發達。公元前332年,雅典人趁亞歷山大去世再次發動叛亂,企圖恢復獨立,這最后的努力卻仍以失敗告終;但即使那樣,城邦也沒有消失。在受希臘文化影響的君主的統治下,希臘城邦直到公元前2世紀中期仍保有一定的自治,后來在羅馬共和國和羅馬帝國治下也是一樣。不過那種自治少得可憐。希臘人失去了他們最珍視的東西,那就是在軍事和外交事務中采取行動的自由;他們在公元前5世紀的頭兩個十年期間奮勇作戰,成功地抗擊了波斯帝國,為的就是保全這個自由。
我們和古希臘人一樣,毫不動搖地堅持自己的自我定位;誰若試過對朋友說美國并非真正的民主國家,一定對此深有體會。然而,古希臘人創造的語匯體現的是他們的理想、抱負和假設。對于人應該如何最好地治理自己,他們有自己的觀點。這一切在今天迥然不同的世界中是否還有意義,這一點并不清楚。先來看一看人口方面的差別。伯羅奔尼撒戰爭開始時(公元前431年),雅典大約有50000成年男性公民,20萬本地自由人居民;居民總數約30萬,包括奴隸和外國人。雅典和阿提卡鄉村地區面積為1800平方公里,相當于香港的一倍。人口的1/4住在城里,其余的住在鄉下,許多城里居民以務農為生,步行去離城不遠的自家農莊干活。其他的希臘城邦比雅典還要小很多。我們在考慮人口可達10億的現代國家時,用的卻還是生活在完全不同情況中的古人遺留下來的標準。即使對此不必過分大驚小怪,至少心中也要有一根弦,要知道,報刊社論所說的以及政客和評論家要求的“民主”其實指的是許多不同的東西。
本書探討的傳統始自古希臘思想家。他們看到,他們城邦的治理方法與波斯這個亞細亞鄰國大相徑庭,因此得出結論說,希臘實行的是“政治的”政府,而波斯卻不是。他們認為,只有法治的自治城邦或共和國才有政治。【1】波斯沒有政治,因為波斯國王是奴隸的主人,不是公民的統治者。對此作了精辟的闡述的是,歷史學之父希羅多德,本書的起始點。公元前491年,被流放的斯巴達國王德馬拉圖斯在波斯國王大流士一世的王廷獲得庇護,并被大流士任命為帕加馬和幾個其他城市的總督。公元前480年,大流士的兒子和繼承人薛西斯帶德馬拉圖斯去檢閱他召集的大軍,他要揮師希臘,為乃父征希臘未果而在雅典人手中遭受的屈辱報一箭之仇。他對德馬拉圖斯說,“希臘人肯定不會以卵擊石。”德馬拉圖斯卻告訴他,希臘人一定會奮戰到底。這話他聽得很不順耳,“1000人的軍隊怎么可能抵擋得住我的大軍?哪怕是10000人或15000人也不行,特別是他們沒有主人,完全各行其是。”希臘人若是被迫上戰場,可能會色厲內荏地虛張聲勢;對此薛西斯可以理解,他的波斯軍隊也會這樣做,但他認為,希臘人在如此敵眾我寡的情況下仍要堅持一戰簡直是荒謬。德馬拉圖斯說,一點兒也不荒謬,希臘人為了捍衛自己的自由,不惜犧牲生命。他補充說,“他們是自由的,沒錯,但他們并非完全自由;他們有主人,那就是法律。希臘人害怕法律比您的臣民害怕您的程度高得多。他們對這個主人唯命是從;而法律的要求永遠不變:作戰中無論敵人多么強大,都決不能退縮,要堅持隊列,不勝利,毋寧死。”【2】希臘人是公民,不是臣民;是自由人,不是奴隸;他們有紀律,但這紀律是他們自愿加之于己的。自由人不是被鞭子抽打著去作戰的。“共和國”可以由國王或貴族來領導,也可以由民主大會來統治;關鍵在于它的獨立。社會的活躍成員是公民,這一思想也同樣關鍵。民主的意思是“許多人”的統治,這遠非政治的根本特征。斯巴達的制度集合了君主制、貴族制和民主制的因素,幾千年來為人所欽佩,就連美國建國也受了它的影響;但斯巴達的社會是鎮壓性的,充滿了宗教狂熱,靠稱為希洛人(helot)的被征服人民的勞動來養活。即使在民主政體中,“許多人”也不意味著所有人。雅典居民中只有一部分能夠參政;外國人和奴隸沒有這個權利,婦女更是被完全排除在公共生活之外。即使如此,雅典人還是發現,一旦把公民權賦予下層階級,就等于把魔鬼放出了瓶子;沒有公民的同意,誰都無法治理國事。
我們所理解的政治思想始于雅典。因為雅典人以貿易為生,所以他們有機會接觸同時代的其他人民,看到了其他社會的組織方法是多么不同。如果他們不是住在雅典,不是將貿易作為謀生手段的話,他們就不可能知道別的人民與他們的區別。即使有機會了解別的人民,他們可能也不會予以注意。《舊約》中的以色列人對鄰近的人民知之甚多,無論是埃及人、巴比倫人還是別的什么人,一個主要的原因是以色列人經常淪為他們的奴隸或半奴隸。然而,《舊約》對埃及實行的官僚神權制只字不提,只強調埃及人不信耶和華。它講述的政治史是一個竭力避免政治的人民的歷史。猶太人認為,自己直接受神的管轄,除了遵守或違背神的訓誡之外,沒有自己決定自己命運的余地。只有在上帝相信他們,允許他們選擇自己的王之后,他們才成為政治社會,也連帶遇到了所有政治社會都有的問題,如競爭權位和爭奪繼承權。猶太人把政治視為失去了上帝恩寵的墮落。希臘人卻視其為成就。包括柏拉圖在內的許多人都認為這個成就是有瑕疵的;雅典的歷史學家和哲學家開始辨識瑕疵所在的時候,他們之間的爭論就開啟了政治思想的歷史。
城邦的誕生
公元前5世紀的雅典人對他們自己制度的歷史只有一星半點的了解,而且不像現代人那樣,在“真正的”歷史與“純粹的”神話之間作出區分。由于他們搞不清楚城邦的起源,我們對城邦的起源也就無從確知。公元前4世紀中期,亞里士多德指派他的學生把希臘地區158個政體的介紹匯編成冊,可惜只有關于雅典的介紹流傳至今。里面對于在編寫日期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的敘述是靠不住的。關于城邦的起源,有兩種看法。一種是軍事方面的:一群本來分散各處的人聚到一起,在有城墻保護的城中定居下來。另一種是政治方面的:一群人同意在一個權威的統治下生活,無論周圍是否有城墻的保護。意為“住在一起”的synoikismos這個詞兩個含義兼而有之。任何政治實體都意味著人民承認同一個權威,但最初的“城邦”并非都是建立在城的基礎之上,斯巴達就是例子。我們想到斯巴達時,總以為它是座城,其實斯巴達人生活在沒有城墻保護的村莊里,并以此為傲;他們的軍隊就是城墻,“每個人都是一塊城磚”。雖然如此,他們仍屬于一個單一的政治實體。希臘的政治組織沒有統一格式。大部分情況中,權力,甚至連公民資格,都只限于很小的一群貴族;有些城邦據說是由“國王”統治的。
社會有貧富之分,對這一點在希臘時代無人反對。在每一個社會中,包括民主的雅典社會,政治領導人都來自名門望族,又稱“出身好”的階層。盡管如此,階級沖突仍然是揮之不去的威脅。窮人害怕富人會把他們變為奴隸;富人害怕窮人會搶走他們的土地和財富。在許多城邦中,僭主(tyrant)[3]就是靠允諾保護貧窮的公民不受富人的奴役,或保護富裕的公民不受窮人的搶掠而攫取了權力的。“僭主”一詞聽之可憎,但它并非一定意味著統治者殘暴或自私,只是說他以不合法的手段獲得了權力,并一個人大權獨攬。有些僭主是溫和理性的統治者。公元前6世紀晚期統治雅典的庇西特拉圖父子就屬于這一類。雅典在公元前6世紀早期即成為民主政體,但即使在梭倫[4]的改革之后,富人和窮人之間,以及主要家族之間仍然沖突不斷。庇西特拉圖父子的僭主政府避免了內戰的爆發,而且基本上是溫和友善的。不過,雖然雅典興旺了起來,但庇西特拉圖父子并不受人愛戴,因為貴族認為自己生來有權當統治者,窮人則想保護自己在公共事務中的發言權。公元前510年,雅典人在斯巴達的幫助下揭竿而起,推翻了僭主政權。
雅典的民主
雅典推翻僭主政權后,建立的民主制度日益激進;此為斯巴達一手造成,也為它所始料不及。斯巴達的政策是在其他希臘城邦扶植與它友好的寡頭政權,但在雅典,它的愿望落空了。雅典的激進民主作為一個獨立國家的制度持續了幾乎兩個世紀,雖然其間時有中斷。2000多年來,它一直激勵著激進分子和窮人的奮斗,使保守人士和富人警惕不安;它與羅馬共和國和美國一樣,是政治創新史上的里程碑。開啟這個進程的克里斯提尼是一名貴族。他自公元前508年起主導雅典的政治,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旨在加強戰備能力,并通過允許貧窮的公民參與政治生活來保持社會和平。其實這兩個目的是彼此相連的。在雅典艦隊中做槳手的都是稱為thetes的最低階層的公民。
“貧窮的公民”并非雅典境內的任何居民。雅典社會建立在奴隸制的基礎上,構成它政治道德觀基石的是兩個鮮明的區別,一個是自由人與奴隸的區別,另一個是雅典人與外邦人的區別。自由人與奴隸之間的界限神圣不可侵犯,自由人絕不能和奴隸通婚,如果他們非法結合,生的孩子也是奴隸。雅典沒有歸化這一說,外邦人即使長久居住在雅典,也不能成為公民,按專門法規,獲得長期居留權困難重重、代價巨大。希臘城邦對其他民族的排斥是一個缺點,也是雅典人在政治上不如羅馬人精明的地方。羅馬人把被他們征服的人民都變成了新羅馬人,雅典的公民權則只能靠繼承。要想當公民,父母必須是公民,否則就別想。這種鮮明的二元對立也擴展到對男女兩性的態度。公元前5世紀的雅典在政治、貿易和作戰方面均勇于發明創新,但對女性卻采取了一種在希臘并不普遍的限制性態度。這并非出于對性的嚴格限制。雅典的男人經常嫖妓,不以為恥,成年男人和男孩子之間的同性關系也司空見慣。然而,雅典上層階級的婦女在公共場合要戴面紗,除了參加宗教活動的女人外,上等人家的女性都藏身深閨,如有男客來訪,就得避到女眷專用的房間里去。勞動女性受的限制較少。隨著雅典成為東地中海的頭號貿易大邦,它成為一個大都會,城中居住了大量的外邦人。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對此頗有怨言。雅典發展出了重商經濟,也建立了銀行和保險制度。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斥責過唯利是圖、一心賺錢的行徑。但外邦人無論多么有錢,仍然是外邦人。婦女只是靠著作為公民的女兒、姐妹、母親和妻子的身份才被算作公民,但不能參政。
雅典民主的關鍵是公民大會(ecclesia)。它集現代意義上的立法、司法和行政職能于一身,對它的決定無處上訴,除非是向公民大會的下一次會議,或在一個法庭上提出申訴,而法庭仍然是公民大公的一部分。雖然公民大會的成員人數有可能達到40000,但它其實是通過許多較小的機構來運作的,比如它下屬的幾個各有500名成員的法庭。特別重要的機構有500人的治理委員會(boule),它負責雅典的行政管理,成員任期一年;還有治理委員會的執行委員會(prytany),有30多個成員,每月輪換。治理委員會和執行委員會的成員均由抽簽決定,參加抽簽的候選人都經過仔細的資格審查。接下來的兩個世紀中,雅典人試驗過各種新的委員會和法庭,以圖把權力從古老的貴族機構手中轉給公民大會。公民大會既是立法機構又是法庭,這在現代人看來似乎有些奇怪,但它突出表明了雅典人對權力的懷疑。任何人都可能被指控濫用公職而被公民大會革除。沒有公共檢察官,一切訴訟都由個人提出,有一整套復雜的規則管理著起訴權。由于起訴方有權得到判處罰款的一部分,雅典人以好訟聞名也就不令人驚奇了。這個制度極易受到濫用,然而卻出奇地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