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今天許多悲嘆“公共知識分子”式微的評論者一樣,我對一種觀點深感不安。這種觀點認為,嚴肅的政治思想家可以退回象牙塔中,專心撰寫只供同行閱讀的艱深而又卓有趣味的論文和書籍,把現代政治生活的前景這個問題交由報刊專欄的撰稿人去探討,或留給電視上貌似政治辯論,實則大吼大叫的吵架去糾纏。但我并不特別悲觀;艾倫·布盧姆題為《美國精神的封閉》那本憂郁的書居然榮登暢銷書榜,這說明美國人的精神遠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封閉。雖然我不太喜歡弗朗西斯·福山的《歷史的終結與最后一人》,但該書的成功證明市井之中有公共知識分子,他們思想的追隨者大有人在。歷史和傳記從來喜愛者眾,僅舉兩例:西蒙·沙馬和戈登·伍德的著作大大豐富了我們的內心世界。但有些哲學史著作也廣受歡迎,令人羨慕。伯特蘭·羅素所著《西方哲學史》就是其中之一;我15歲時讀到這本書,一下就入了迷。它和穆勒的《論自由》這兩本書改變了我的一生。多年以后拾卷重讀,我仍覺受益良多;當然書中有許多不準確之處,而且表現出來的偏見令人瞠目,又非常好笑。我以羅素的明晰達意作為楷模,雖然對使他當之無愧地榮獲諾貝爾文學獎那行云流水般的文體,我只有艷羨的份兒。至于他的那些偏見,其中一些我也有,但我盡力不讓自己受其干擾。羅素不足為訓的一點是,他經常對與他意見相左的思想家不予重視,甚至嗤之以鼻。在本書中,我對不容置疑的偉大思想家的批評有時比較尖銳,兩個明顯的例子是柏拉圖和馬克思;但我對他們十分重視并充滿尊敬。我的尖銳批評針對的只是他們關于最佳治理方法的理論;柏拉圖的哲學思辨深邃、淵博、意趣無限,但他提出的治理政治亂象的辦法卻不太高明。馬克思的經濟分析和歷史社會學令人著迷,但他對如何管理社會主義經濟這個問題避而不談,這是不可原諒的。對他們二位絕不能嘲笑,但可以批評。
由此可以看出,我是個熱心政治的人;我對政治的所有形式都深感興趣,對一切報紙和時事文章都熱切地閱讀。我也是懷疑論者。像大多數人一樣,我懷疑領導人的動機、才智和能力;但我與大多數人有一點不同,我也懷疑我們談論政治的方法。政府、領導人、評論家和普通老百姓談論政治時援引的許多思想其實沒有多少實質內容;還有一些思想很久以前有道理,但在現代世界中已不再適用。眾所周知,如今幾乎每一個政府都自稱為民主,但這些自我標榜的民主彼此之間并無多少相似之處,它們與2500年前雅典人為之戰斗犧牲的政治制度更是風馬牛不相及。現代民主真的是民主嗎?還是別的什么東西?(我們將看到,回答是:“嚴格說來,是別的東西。”)我們也許會感到詫異,為什么那些國家要用“民主”這個使人誤會的名稱?我們也會猜想,用錯名稱到底要不要緊?可能不要緊;很多人和我同一個姓,但別人很少把我和其他人弄混。
另一方面,舊瓶裝新酒也許不可取,因為它會引起無法滿足的期待,造成沒有必要的失望,甚至更糟,可能會使統治階級得以將政治制度為一己私利所用,用“面包加馬戲”來安撫窮人,對他們甜言蜜語,連哄帶騙,但實際上照樣剝削不誤。也許與其說人們受了騙,不如說他們是在自欺,其實心里明白,自己不是公民,而是臣民。世界上的人分為兩種,發號施令的和奉命行事的;多數人屬于后者,但他們卻假裝小木屋出身的自己可以有朝一日入主白宮。羅馬帝國的錢幣和甲胄上刻有“羅馬元老院及人民”的銘文;但“羅馬元老院及人民”是處于軍事和官僚獨裁之下。
說這些不是要譴責現代政治。在多數現代社會中,生活都比古時候安定多了;現代“民主國家”的政治通常比雅典的政治更理性,比羅馬的政治更文明,比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和宗教改革時期德意志的政治有序安全得多。在現代西方世界,個人擁有眾多權利,如言論自由、信仰自由、選擇職業的自由、按自己的喜好生活的自由,等等,這些是普通人過去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能享受的權利。窮人有權投票,婦女有權參政,這些在過去曾被認為是不可能的、危險的、邪惡的,或有違自然的,也許四者皆是。但是,在贊揚民主的時候,至少應該想一想我們到底在贊揚什么;在發誓致力于為所有人實現自由和正義的時候,應該明白,我們心中的自由和正義也許不同于美國國父所想的自由和正義,更遑論西塞羅或馬西里烏斯所說的那種只有當無私的統治者致力于共善的時候才能實現的自由和正義。要探討這些問題,最好的辦法是把我們的想法和效忠對象與歷史上其他時期、其他地方的思想家的想法和效忠對象作一個比較。羅馬和雅典關于自由的觀點大相徑庭,與我們的觀點也迥然不同;然而,我們這方面的語匯及其含義都是它們留下來的,而我們的許多制度卻有著完全不同的來源。對于民主、自由、正義和公民權,今人的理解居然沒有更加混亂,不能不說是奇事一樁。
本書講的是歷史學家、哲學家、神學家、從政者和可能的革命者對一個問題作出的解答。這個問題是:人們如何能最好地治理自己?此一問題帶出了一連串其他問題,全都圍繞著一個中心,即人究竟有沒有管理自己事務的能力?許多撰著人認為,人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只是惡意的命運之神的玩物,或是不自覺間供天意役使的工具。要想改善人的處境,與其去搞政治,也許還不如去祈禱。即使說人能夠控制一部分世事,關于到底能控制多少,控制的是什么,仍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許多撰著人說,只有某些人可以憑借其道德上的或心智上的能力來控制自己的命運,比如,男人可以,女人不行;希臘人可以,波斯人不行;有財產的人可以,做工的窮人不行;信基督教的歐洲人可以,信異教[2]的美洲印第安人不行;自由的美國人可以,黑奴不行。本書研究的題材就是2500年來對“人如何治理自己”這個問題提出的各種回答,包括“把命運交給智者,由他全權斟酌掌握”、“盡力確保富人和窮人都不能獨占決策權”、“找到神一般的明主,給他以絕對權威”,還有“不要胡思亂想,乖乖做順民,把心思用在培養自己不朽的靈魂上面。”這些回答有古老的根源,也有現代的體現。它們又引起了更多的問題,有宗教方面的,也有哲學、歷史、生物學和社會學方面的,比如,國家應尋求何種正義?歷史的發展是否有既定的格式?人是否因生物學的原因而注定要無休止地打仗?還有“人活著究竟為什么?”這個終極問題。不同理念導致對政治目的的不同理解,有的說政治的目的是生存活命;有的說是過好生活;有的說是獲得榮耀;有的說是爭取自由;有的說是來世得到救贖;有的說是通過革命推翻資本主義,以實現人性的解放。所有這些回答都對政治思想與實踐產生了影響。
對于比較深刻的問題,我只探討到揭示人們應該如何治理自己的深度。對柏拉圖或霍布斯這類哲學家的學說,探討到這個深度需要很長的篇幅;而馬基雅維利這樣的懷疑論者對深刻的問題避而不談,所以只需解釋他為何如此的原因。本書講的是政治,哲學、宗教、生物學或社會學都只是順帶。這也是一本講書的書,講前人寫過的書。他們敘述歷史、總結哲學理論、編寫政治建言手冊,而且經常是數舉并行,每人都試圖勸說讀者在政治上走某一條路。對于他們的讀者認為理所當然的許多事情,今人并不認同,他們的讀者對書中內容與當地事務的聯系了如指掌,而今人只有借助其他資料才能對其稍有了解,有時甚至完全無從得知。
我希望本書能使得讀者喜歡前人的這些著作,并能就其中晦澀難解的地方為讀者釋疑解惑;但盡管本書包含了大量對前人著作的總結,卻并不能代替閱讀原著。我希望讀者能夠燃起興趣,去讀原著,和原著者的思維角力。本書中腳注用得很少,只是為了使讀者能夠核實我的敘述是否準確,而不是為了羅列另外的解釋激發觀念交鋒;為此原因,我在每一章中都建議了更多的讀物,以便使有興趣的讀者在本書有限的范圍之外進一步深入研究。雖然本書介紹的是著作及其作者,但它不是教科書,而是對大背景的介紹,也是一個由頭,借以不僅介紹有關的著作,而且討論作者撰著的動機及所處的形勢。如果讀者讀完此書后,拿起柏拉圖的《理想國》、霍布斯的《利維坦》或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能讀得津津有味而不是茫然不解,或即使茫然不解也愿意接著讀下去,深入探討,形成自己對作者觀點的意見,那么我這本書就算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