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懷念振黃
- 開明新編國文讀本 甲種本(下)
- 葉圣陶 郭紹虞 周予同 覃必陶
- 2653字
- 2017-06-07 11:29:47
子岡
在馬路上聽到振黃從汽車上跌死的消息,我相信這個消息。在戰事失利的情況中,人命不是時常被當作兒戲嗎?在難民收容所里聽到的悲慘故事太多了,振黃不幸也是其中的一個。
死者與我雖不是時常相聚的朋友——抗戰以來他一直守著“部隊中的畫家”的崗位,在漢口見過一面,便匆匆分了手——卻是我在學校門外認識的朋友中很早的一個。那時候我們都在“中學生時代”。彼此都是中學生,而且由《中學生》介紹,互相認識了,團聚了。在每一期《中學生》上,我們在文章圖畫中找到一些舊名字,發現一些新名字。盡管不認得人面,但憑想象,也可以知道對方是個與自己相仿佛的喜蹦愛跳的中學生。而且在不可捉摸之中,還可以猜出對方也是個喜歡偷看課外書,受訓育主任的呵斥,腦筋里時常在轉一些怪念頭的孩子。因為在那個時代,尤其在女學校里,好學生只顧應付課本,對校外事是沒有興趣,也不容有興趣的。
那時候振黃時常參加《中學生》的繪畫競賽,照例名列前茅,作品制成銅版,刊在首頁。我在校中繪畫成績不佳,但對于《中學生》上刊出的畫特別有好感。而且對于沈振黃、莫芷痕等人的名字,也像“征文競賽”里的一堆名字那樣稔熟。
那時候開明書店給我們的鼓勵是書券,五元或十元,每個月憑了自己的勞力得到幾本新書,在同學中,在家庭里,真是無比的驕傲。知識領域的開拓,人間友誼的建立,更是書券以外的收獲。在每個未成熟的小心坎里,為此歡喜,為此興奮,從此找到了心思上的寄托。
《中學生》曾舉辦個什么讀書會,我記不清了。由于會員名單的介紹,真的有很多人成了朋友。我們這個小圈子就有二十人以上,后來或升大學,或就職業,先通信而后會面,就像同在地下埋著的種子,起初彼此不相會面,一旦苗芽兒鉆出土來,才訝然指手畫腳地說:
“這就是你呀!”
彼此會了面,似乎誰也不曾對誰失望。在二十歲以下的人,心地是那么真純,受了相似讀物的熏陶,尚少涉獵世事,所愛所惡總不會相去太遠。即使是新朋友會面,只要說起來也是當年《中學生》的好朋友,便彼此有了堅實的信托。
振黃從學校里出來不久,便進了開明書店。在上海我和潛英去找他,第一次見面,我想用“笑嘻嘻”三個字形容他的面貌,因為他無時不是笑嘻嘻的。我們還在麥加里一起照過相,一起去拜訪過開明書店的金仲華、夏丏尊、葉圣陶諸先生,我們對于他們幾位先生的尊敬,超過了對于學校老師的。后來振黃在金先生那里幫忙繪圖,我在婦女生活社打雜,潛英在生活書店任編校,我們見面的機會比較多了,假日曾在一起吃飯逛馬路,上天下地胡扯。三個人都不是老上海,對于上海的奧妙知道得不多,記得潛英和我想到大世界去玩個夠,找點報告文學的資料,請振黃保鏢,因為我們害怕大世界的流氓白相人,振黃答應了,但是沒有去成,我們三個到底都有戒懼之心。現在想來,真是膽小如鼠了。
忽然振黃回家去結了婚。在我們同輩中,他似乎是結婚最早的一個。婚后他和曼其一同住在環龍路,居然有了個獨立的家。我們那時想:好偉大呀!有時到他家去玩。記得他結婚我們連禮也沒有送一份,那套世俗的玩意兒還沒有鉆進我們的生活范圍。結婚,結你的吧,不同你多畫一張畫一樣嗎?
上海教育了我們,在“一二九”以后的救亡高潮里,我們幾個人也曾當一名小卒,雖說天真猶在,但不知不覺間人世漸深了。我們一起玩,在集會里玩,在行列中玩,有時也感到像浮萍似地沒有根,只是亂攪一陣,然而無憂無慮。對于參加救亡工作,猶之要交考卷一樣責無旁貸,對于世事之愛憎,卻因知道得不夠深廣,不怎么強烈。
“七七”以后到了漢口,振黃忽然也來了,還領了他的妹妹來。他真有愿把所有公之大家的誠意,甚至他的家屬照片也要送幾張給朋友。他笑嘻嘻地穿上軍服,笑嘻嘻地走上前線,作壁報,到鄉間宣傳,致力軍民合作,一直笑嘻嘻地在一個崗位上守了幾年,真是無比的毅力。他不是為了嘗新鮮,不是為了開玩笑,他只顧笑嘻嘻地嚴肅地工作著。偶然來信,筆畫依然粗得像作素描。記得他還曾誠意地約朋友們去前方工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鄙夷我們留在后方的幾個朋友。
是前年吧,他忽然來了一封很厚的信。打開一看,原來是附了幾張畫,有一張是他大女兒坐在門前的速寫。他在信里慨嘆人已老大,說他為了家室妻兒,弄得生活很狼狽?!安恢挥X已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了!”并且說他的女兒三四歲便喜歡作畫,他想知道我的孩子是什么樣子。
時光像飛箭一樣,是十年的友誼了,還不計算那惴惴地投稿作畫的時代。我覺得光榮,振黃作了一名忠實的文化軍人。他沒有吃空額,他沒有作走私生意,而且能夠始終如一地守在前方,作政治工作。他一定吃盡辛苦,磨練成很好的耐性了;因為做政治工作的照例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他信中提起過民眾的可愛,他愿意用他的畫筆,為他們素樸的心靈飾色,為他們干枯的生活澆水。
“振黃從汽車上摔下來跌死了!”我在七星岡聽了孫源先生的報告,頓時感到跌死的不止是振黃,而且是那留在記憶里的少年時代。我們中學生時代可貴的集團,可貴的友誼,從此就殘破不全了。
我搜尋振黃死去的原因。就在振黃死去前幾天的一個集會上,我親自聽到陳誠部長說:“說也笑話,柳桂戰事一直到獨山才有了一次比較正式的戰斗?!蹦敲丛讵毶揭郧拔覀兊牟筷牳墒裁慈チ四兀繑橙说膶嵙f才一個聯隊。
振黃,我不說了,你比我更明白,因為你至死仍在部隊里當一個沒有武器的文化兵。筆可以根絕侵略者的思想,卻擋不住面前的侵略者——除非與抵抗侵略的部隊配合起來。
昨天看到去年十一月份美國的《生活雜志》,其中刊載著湘桂流民的照片,注解的第一句話是“同盟國人民仍在勝利的敵人前逃亡的,只有中國人?!?
多么深刻!多么可恥!
我們萬萬千千流亡的人民看了有什么感想呢?這是我們每個人的責任,卻又不是我們每個人的責任,沒有容許我們每個人盡責??!
振黃,你要叫屈嗎?死難的同胞是會叫屈的。我們不能夠作自己命運的主,好像我們生來就必需與百般厄運斗爭,我們是一群無人照顧的羔羊。
難怪美國雜志要標出只有我們仍在逃亡了。有哪一個國家的人民可憐到軍民消息絕端隔膜,人民的逃亡趕不上軍隊的后撤?有哪一個國家的人民疏散是必須坐在汽車上的——而且有許多人連汽車頂也坐不到?
我想起一支舊歌曲里的兩句話:“誰使我們流浪?誰使我們逃亡?”想不到今天仍能適用。可是,今天我們非深思一下不可了。如果自己不殺菌,不清除,不調養,也就不必怪創口越來越大,成為細菌的培養所了。
(一)這一篇歷敘少年時代、青年時代的友誼,聯帶表出當時彼此的興趣與心情。
(二)把相知而沒有相見的朋友比作“同在地下埋著的種子”,待“苗芽兒鉆出土來,才訝然指手畫腳地說:“這就是你呀!”這個比喻很妙,可以仔細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