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現在找不到工作,只能暫時這樣了。再說,你也知道,我不喜歡別人管著我,所以誰要是當我的老板肯定會被我逼瘋的。”她用很認真的語氣說道,像是在對我解釋她不找工作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我無奈地聳聳肩,即使我知道這樣簡單的動作她看不見。
“楊于超。”她遲疑了一下,叫我。她要說了,我對自己說道。現在我已經想到要用怎樣的臺詞反駁她的想法了。
她有些猶豫地開口,“楊于超,我見到他了,他回來了。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就知道她是說沈洛陽回來了。這是我早就猜到的事情,所以從她口里說出來我沒有太過驚訝,只是有點氣憤。因為在那個語氣里我聽到了期待,盡管我知道楊沫現在鐵了心是不會和他舊情復燃的,但是我不敢保證以后。我不想自己永遠只是在她受傷以后站在她身邊風輕云淡地對她說,“楊沫,別難過。”或者“楊沫,別怕。”這樣的蠢話幾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四年前的事情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所以我現在對她說:“楊沫,你別天真了。你以為他現在站在你面前,想要和你和好,就是真心了?你能保證再過兩年他就不會飛得更遠,你不要到了沈洛陽的面前就永遠不用腦子想問題。如果四年前的事情他知道了,你就能保證他會立馬娶了你?他是怎樣的人,我想大家都很清楚,不用我每次提醒吧。”
“楊于超,你怎么了?我又沒有說要和他重新在一起。你想多了。”她說。
“到底是我想多了,還是你還沒有想好。楊沫,我拜托,你沒有必要對他那么百依百順的,又不是你欠他的。”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你沒有想好’?”
“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么?這不是你對白紫云說的么?只要沈洛陽再出現,你可能會原諒他,你忘不了他。所以現在你只是還沒有想好。”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就覺得其實自己是不想提到這個名字的,但是我沒有更好的修辭來修飾楊沫的那些話。
“那次是我喝多了。”她說。
“那你沒聽過一句話叫做‘酒后吐真言’么?”
“呵,白紫云連這些都會對你說?你們什么關系?是不是你和她也上過床?”
“你簡直無理取鬧。”然后我掛掉了她的電話。因為我心虛了。
有的時候我會懷疑楊沫為什么可以和白紫云那個爛女人相處得這么融洽,甚至可以為了她和李向陽分手——同樣是霸道、飛揚跋扈的女人。其實在骨子里我是瞧不起白紫云那樣的女人的,不僅僅她那件幾乎人盡皆知的“小三事件”。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我記得那次在‘瑞祥’她坐在我身邊,那時候包廂里人都出去了,只有我們兩個。她用柔軟的語氣對我說道:“楊于超,你怎么這么笨?我說像你這樣的人不知道會比李向陽那樣的混蛋好上幾千倍,為什么把楊沫拱手讓人?你們從小就認識,正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怎么這道理到了你這里都不應驗呢?”電視機的聲音很大,但是我還是聽到了她的聲音。
我聞到她身上濃烈的廉價香水味,刺激著我的鼻腔。那時候我在想她和李向陽上床的時候有沒有想到其實他就是一個混蛋,甚至自己現在在跟一個混蛋做愛,真惡心。但是我知道她不會——誰會罵自己的“顧客”是混蛋。然后我聽見自己對她說;“白紫云,兩百夠么?兩百夠和你睡一晚么?”
我看到她的臉色有些難看,但是她掩飾地和好,很快換上了她專業的微笑,說道:“你想在哪里?”
我說:“哪里都可以,但是不要讓楊沫知道。”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有些心虛。
“可以,但是楊于超,你。”她頓了頓,我知道她想說什么,果然,她貼近我,說道:“你果然也是個混蛋。”
不知道為什么在聽到這樣一句話的時候我竟然想笑——我厭煩了,厭煩做一個好人,或者說我根本沒有義務為了誰做一個好人。我這樣安慰自己,才能讓我覺得一絲心安理得。其實有的時候好人壞人也只是對于一部分事情總結后得出的結論,并沒有什么科學依據。所以有的人做壞人也可以問心無愧。當然到最后白紫云也沒有對楊沫提到這件事情,讓我討厭之余開始有點感激她。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是現在我不得不說,白紫云這個陰魂不散的女人害我丟了工作。因為我在公司碰到了陳浩——他竟然改行不做醫生了。
想到這里,我又拿起了手機,然后沒出息地編輯了一條短信,“楊沫,對不起。”按下發送鍵之后幾秒鐘,跳出來“信息已發送”的指示。我才從床上爬起,我不得不說我從今天凌晨兩點開始睡,直到下午三點。走出房間就看見桌子上早上可輕上班前準備的早飯還在。她總是可以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但是我不確定我能做到“好好珍惜”。或許就像這座城市霸道的天氣一樣,它總有讓我們覺得它無處不在的錯覺。所以我們更加可以理直氣壯地不喜歡它,因為不用擔心失去。楊沫不同,她幾乎連可輕的四分之一也及不上。
或許是因為那條通風的陳舊的弄堂,或許是因為她***那句“漂亮的女人沒有好下場”,或許因為她看著天說“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好照顧她”,又或許是因為那個骯臟狹小的走道。所以我可憐她了,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同情那么簡單。
我記得她躺在那張鋪著發黃的白布的小床上,血就這樣毫無遮掩地呈現在我面前。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在害怕。我脫下自己的羽絨大衣,裹住她有些冰冷的身體,我安慰她說:“沫沫,沒事的,沒事的。”天知道,那時我的聲音竟然在發抖,但是我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害怕什么。直到我坐在醫院干凈的長廊旁的椅子上時我才開始想自己害怕的原因。我安慰自己,是的,我是在害怕楊沫出事。那時候我覺得關于報應之類的東西,是不存在的,但后來我知道其實我就是在害怕自己會得到報應。
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害怕了,我不可能再為她奮不顧身。就像那個帶著她從數學老師的辦公室逃走的傍晚一樣奮不顧身。
我牽著她的手,她的手涼涼的,很小,一把就抓住了。從走廊到樓梯,那時我想為什么學校的樓梯那么多彎道,似乎永遠跑不到盡頭。
但是最后我們還是跑出了那座機械的,想鐵盒子一樣的教學樓。抬頭就看見滿天的繁星。那時我還在想為什么六點多的天空可以看到那么多的星星。然后我就聽到楊沫問我:“楊于超,剛才你怕么?”
那時我自認為很英雄地說道:“不怕。”
“我怕。”然后又頓了頓,看著我說道:“楊于超,你為什么不問我剛才在里面我和他在做什么。”
我看見她臉上顯而易見的慌亂,說:“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不愿意。”
然后我看見見她笑了。
后來我總會想到那時她的笑,不是受傷后凄涼地笑,我敢保證。
現在我的手機收到楊沫的短信,短短的一行字——“楊于超,你害怕了。但是你對得起她么?”她總是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是的,現在我又害怕了。
天氣依舊是那么炎熱,這個被稱為家鄉的地方,對于溫度這一方面的變化總是遲鈍得讓人著急。不過對于我來說,這是值得慶幸的事,你知道,前面我說到過,我很害怕寒冷。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因為我是一個夏天出生的小孩,所以老天安排了這荒謬的一切,想讓我對這炎熱的季節不離不棄。
我總覺得那時候我踏進那條骯臟狹小的走道并不是我自愿的。如果我可以很平靜地走到盡頭,那樣我會發現我是愛他的——那個生長在我子宮里,吸收著我養料,與我共同分享生命的小東西。但是我沒那么慷慨,我忍受不了自己的身體出現孕育的痕跡,受不了自己的妖嬈美麗被人一看看穿是廉價的殘花敗柳。我像一個急于擺脫他的可憐的孩子——即使他應該乖巧地叫我媽媽——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經不是一個可憐的孩子那么簡單了。不是在知道自己的身體里存在另一個生命的時候,也不是在我和沈洛陽上床的時候,我知道,就是在那個楊于超奮不顧身把我帶出鐵盒子一樣的教學樓的傍晚。樓梯的彎道很多,有的時候我會迷戀自己正在做的一件讓我安心的事情,那時就是——我想一直這么不停地跑下去,這樣我就可以忘記所有,只記得那天我看到了很美的星空。
我誠實地對楊于超說道:“楊于超,我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