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個夢里
- 維以不永傷
- 不呢呢唯
- 2995字
- 2017-05-25 10:15:32
我依稀記得當我聽到那個刻薄滄桑的女人驚慌失措的尖叫聲的時候,我還有一絲尚存的意識。我看到楊于超急急地從那個狹小的門進來,脫下他的外套裹在我身上,蓋住了讓我羞恥的一片狼藉。然后抱起我,他說:“沫沫,沒事的!沒事的!我們去醫院。”
他說“沒事的,沒事的”我不知道這是在安慰我還是安慰他自己,他比我害怕,可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會害怕什么。只是我心里的恐懼,還有肉體上的疼痛,慢慢減輕,因為他的那句“沒事的”,因為他溫熱的外套,讓我覺得安心。
醫院的墻,很白,比那個狹小的小診所的墻還要白上很多。我一眼就看到了楊于超。他站在那里,滿臉悲傷又自責的表情看著我。我想對他笑,想告訴他,其實我沒事了,就是疼,全身都疼。
下一刻我就聽到了她的聲音,我想我應該在她眼里看到屈辱,這才是我認識的她。但是那時我真的沒有在她的臉上看到類似的表情,只有那種我許久不見的悲傷,心疼。那刻我心里不禁自嘲,那樣的表情即使出現在她的臉上也不可能是對我。就因為有了這樣沒心沒肺的認識,我才有勇氣接受之后的戰爭。
“楊沫,你告訴我?是誰?”我沒有理她,看著空洞的天花板發呆,她見我沒有吱聲,繼續說道,“怎么,你敢做就不敢承認么?”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覺得好笑。
“你說什么?楊沫,你看清楚,你是從誰肚子里出來的,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我是你媽媽,你不覺得丟人對么?我覺得!你還有什么資本在這里和我大呼小叫?你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
“那你為什么不把我這個給你丟人的賤貨扔在醫院自生自滅呢?你管我做什么?我只是你的累贅,這是你對我說的,還記得吧。”
“以前的事我不想提了,我只問你是誰?”
我沒有回答,直直地盯著天花板。
“你很了不起,很有骨氣么。那好,我告訴你,你好好聽著,你以后都別想生小孩了,看哪個男人敢要你?”那樣的事情從她嘴里吐出,讓我覺得有些理所當然。她本來就可以這么肆無忌憚,這是她的資本,因為現在我們是同等級的,都是可憐的殘花敗柳,被人狠狠拋棄的可憐女人。但她比我幸運,她可以自豪地說,她是一個偉大的母親,她孕育過。可是我,那些生兒育女的美麗神話已經和我背道而馳。我沒有資本再去愛上一個人,為他揮霍我的美麗,因為我貧窮了,我擁有一具殘破的身體,我的美麗妖嬈嫵媚都會在今天打折,開始枯萎。
那天的事情就是在我媽那個飛揚跋扈的女人倉皇而逃,楊于超承擔大部分責任后結束的。之后,病房里只剩下楊浩,他站在門口,看著我。陽光從窗戶里照進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所有的悲傷不約而同地朝我蓋來,我想哭,他上前,抱住我的身子,涼涼的手輕輕撫著我的頭發,讓我一陣瑟縮。從那一刻起,我就不喜歡特別寒冷的東西。
想到這里的時候我就發現浴缸里的溫水已經冷了。然后我站起身的時候就想到意識在那么一天,在我想到這些回憶的時候,楊浩在我身邊。他看著我說道:“楊沫,其實每個人都很臟。我也是,我們都一樣。所以不要老是輕賤自己,好么?”
我點頭,就看見陽光從窗戶里打進來。
S市在中國地圖的東邊接近海的地方,但并不是靠海。爺爺拿著中國地圖,指著一個小小的圓點,對我和楊浩說:“這個就是我們住的地方,是我們的家鄉,生我們養我們的地方。所以以后,無論你們跑到了怎么遙遠的地方,還是會回來,這是一片和你們血肉相連的土地。”
“爺爺,它,我們的家鄉是圓的?”楊浩問,小小的手指指著地圖上的圓點。
“不,她不是圓的。這只是一個標記,讓我們容易找到而已。”
原來她代表了我們蒼白疲憊的家鄉,那個被繁華忙碌忽視的可憐的土地。她無私地孕育著那些我愛的我恨的人們,讓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安全成長,再開始勾心斗角地生活。最后有的人長久地離開她,思念逐漸被外界的紅燈綠酒代替,像楊浩他爸爸;有的人留下來繼續面對她的滿目瘡痍,蔑視她虛假的繁華,像楊浩和我媽;有的人出去了又走了回來,讓這寬容的城市逐漸磨損他們不容置疑的背叛,像我。我以為S市以外的繁華忙碌就算不能給我富裕,至少也不至于讓我貧窮。但是這樣的事的確不是我想的那樣。
夏天讓這個慵懶的城市,難得露出一絲嬌媚。孕育顯示著她無與倫比的自豪感,連血液也呈現出蹦騰愉悅的情態。現在她不知正和哪個情人進行著海誓山盟,詮釋著白頭偕老的美麗愛情。這些都是讓我羨慕的,所以人都會貪心,犯賤,沒有得到過的永遠都有無窮的魅力。
后來我總是想,爺爺說那句話是不是因為我爸爸和楊浩的爸爸。他說,“無論你們跑到了怎么遙遠的地方,還是會回來的,這是一片和你們血肉相連的土地。”所以他用他接下來的日子盼望,等待。只是我不知道原來他的等待只有那么短,沒有任何前途的等待。我知道他傷痕累累,但是他在忍耐,那樣對他不公平。當然最后他還是沒有再等下去。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又是在一個慵懶的傍晚,晚霞在下過雨的天空稍微收斂了性子。爺爺吃過晚飯就出門了,臨走的時候,還對坐在門口的我和楊浩說道:“爺爺去魚塘那里看看,你們乖點,聽話。”見我們兩個溫順地點了頭,他才打開院子里的門走出去。我看著他的背影,有些微微顫抖,之后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里。那時我不知道,他再也不回來。直到我們跟著奶奶坐在那條通風陳舊的弄堂里聽著三姑六婆們嘮家常的時候才知道爺爺沒了。時間很短,從爺爺走出門到他們來通知也只是一個小時多的時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里的,魚塘那里圍了很多人,我站在人群以外。是的,我在害怕,我怕這是真的。我看到周圍很多人臉上的表情,我不知道是不是悲傷的表情,總之我露不出那樣的表情,我只能這樣呆呆地站著,不知道自己應該想些什么。他們說因為下過雨,所以魚塘周圍很滑,爺爺是不小心滑進去的。
總之那場混亂持續了很久,直到所有人都散了。我才收起臉上冷漠的表情,蹲下身子,用手臂圈住膝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哭,只是臉上濕濕的。天暗了,周圍朦朦朧朧得看不清。有人靠近了,然后是一雙小手放在我的肩上,頭頂響起楊浩的聲音:“姐姐,我們回家吧。”他說得那么風輕云淡,但是我知道其實他什么都懂。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靜靜地把腦袋靠在膝蓋上,腿麻了也不去管它。楊浩見我沒有吱聲又繼續說道:“楊沫,我們回家。”
我終于說話了,“不要。”
“你呆在這里又有什么用?”
“我害怕。”我說的是實話。我不知道回到家,我是不是會看到一個一動不動,靜靜躺著的爺爺。我想再等等,再等等回家或許就不是這樣的情景了。
我聽見身邊發出細小的聲音,像是楊浩蹲下了身子,“楊沫,不要怕,他是爺爺。”
我抬起頭,問道:“楊浩,你信么?”
盡管天很黑,我有些看不大確切,但是我還是知道他在搖頭。之后他還是執著地說道:“楊沫,我們回家。”
那時不知是哪里來的悲傷席卷了我全身,然后我開始嚎啕大哭,怎么也控制不住。楊浩起身,想要把我拖起,因為腿麻,所以我一時沒穩住身體倒在地上。地上很濕,我感覺自己的手掌撐在地上,黏黏的,是下過雨后土壤的質感,那時我只覺得很臟。
那件事情的后遺癥就是我開始討厭下雨。
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是我們可以預算得到的,就像我永遠沒想到過自己想要依靠一輩子的蒼老的男人會離開一樣。我的童年從我的爸爸到我的爺爺,那個我沒有能力照顧好的洋娃娃就被丟在角落。
初中的時候楊于超問過我,他說:“楊沫,為什么小的時候沒有看到過你玩洋娃娃?”
我記得那天天氣很好,我坐在學校那個旋轉樓梯最高那階。
是傍晚時候,學生們都陸續回家了。
通紅的夕陽照在我的那條藏綠色校裙上,一片朦朧。
我抬頭,他靠著墻站著,也是看著我,然后我說道:“你想要聽真話還是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