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著沒有開口。我走向她,風就這樣吹在我的臉上,涼涼的。我站在她的面前,抬手,“啪”是一聲清脆的響聲,頃刻把我胸口所有的陰霾通通打散了。李向陽就愣在那里,他沒有想到我會走過去打白紫云。
我看著她,她的臉上沒有露出類似吃驚的表情,然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白小姐,你是不是被人打習慣了,所以沒有一點感覺?還真是特別,怪不得李向陽會找你這樣的貨色?!?
然后她笑著摸了摸被我打痛的那邊臉,看著我,說道:“楊沫,你真漂亮?!?
那一刻我竟然在她眼里看到了真誠。就像那個叫做莉莎的女人,那個搶走我的爸爸的女人看著我無比真誠地說道:“你好,漂亮的小姑娘,我叫莉莎?!?
我記得我那天有對她笑,然后轉身走了。
我討厭那種感覺,我的胸口很疼,然后疼遍全身。我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冰涼的身體漸漸感受到溫暖。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忘記了具體離現在是多久,想離開,這樣的感覺很強烈。我不是一個堅強的人,所以面對那些自己沒有力氣承受的后果我只能選擇逃避。我總是覺得或許我可以找到一個太陽一直照射,不會下雨的地方?;蛟S白紫云已經找到了那樣的地方。她真是個狡猾的女人,在我和李向陽分手后才對我說出真相。但是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愿意和她在一起。
現在我不知道沈洛陽為什么要對我說那些話。他認為我會去恨,我的恨很多,至少現在有兩個人來承擔。還是他想要坦白,但是這樣的話真是可笑。
S市的冬天下著雪白的大雪。我不知道那年的雪為什么下得那么大,那么順暢。就這樣直接從天空灑下來,沒有一絲扭扭捏捏。天空就是雪花的懷抱,所以雪像是沒有重量的靈魂那樣輕巧地滑落。我看著窗外的雪就這樣一點點積累下來,變成一層厚厚的地毯。
然后我爸爸就在這時候出現,他走到我的身后,摟著我的小身子,在我耳邊輕聲說道:“沫沫,在看什么呢?”
我轉頭,看了看他,又指向窗外,“爸爸,窗外的雪下得真大。什么時候才能停呢?”
我聽見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是呀,爸爸也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停。沫沫喜歡下雪么?”
我認真地點點頭,“嗯,喜歡。真漂亮。”
他摟著我,笑著說道:“我的沫沫更漂亮?!?
我轉身乖巧地摟住他的脖子。那時我七歲,不知道漂亮是一個什么概念,只知道被人夸做漂亮是一件可以用來高興自豪的事情。我以為我可以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因為有他。他不會讓我受一點委屈,不會讓我傷心,他是我的王子——我想。但是那時我忽略了他眼里流露出的不易察覺的擔憂。
我做夢都記得有那么一個場景,我和爸爸站在S市火車站。那次的雪足足下了兩天,然后又過了兩天,我們就去了火車站。
那次是我第一次見到火車。火車站人來人往,很多人都拿著沉重的行李,他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或者團圓,或者離別。我不喜歡這樣的場面,急促,馬不停蹄。所以火車站的空氣總是那么渾濁。我這樣想的時候就聽見遠處一聲響徹天際的唔鳴聲,伴隨著火車巨大輪子與車軌肆無忌憚的摩擦聲。很痛苦,是的。它很痛苦,被迫做著一件自己不愿意的事情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我想火車是那種渴望瘋狂奔跑的機械,盡管它沒有生命。
然后我不禁用力握著牽著我小手的那雙大手。他微微彎下腰,瞇著眼問我,“沫沫。怎么了?”風吹著他的頭發,陽光輕輕打在他的肩上。
我搖了搖頭,問道:“爸爸,我們要等誰?”
他輕輕笑了,我看見他眼里流露出的溫柔,那種只會對我流露的表情。然后他看了看玻璃門外剛進站的火車,對我說道:“我們要等一個阿姨。沫沫,等一會不要忘記叫阿姨。”
我問:“什么阿姨?媽媽認識么?”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輕輕握緊我的手,把我拉向他。
直到我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響起,然后是一個異國的女人出現在我和他的面前。她放下手里的行李傾身上前,抱了抱我爸爸。用流利的中文說道:“城,真高興你能來接我?!?
“幾天的雪下得火車都沒辦法發車。在那里還習慣么?早說了讓你不要來,我過去就行了,你就是不聽。”他帶著淺淺的寵溺口吻說道。
她說:“我才不要呢!我還不是想要看看我們的沫沫?!甭牭剿f“我們的沫沫”,我不禁皺了皺眉頭。
然后她蹲下身子,精致小巧的臉就這樣撞入我的視線。我才認真看清她。她是個外國人,這是我首先發現的。她的頭發淺棕色的,柔軟地灑在肩上,皮膚很白。我感受到她冰冷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頰,她的眼睛也是棕色的,看著我,說道:“你就是楊沫么?”頓了頓,抬頭看了我爸爸一眼,那一瞬我看見她完美的脖子曲線。我聽見她又說道:“你好,漂亮的小姑娘!我叫莉莎?!?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樣的一個眼神就可以叫做含情脈脈。那樣簡單的抬頭動作也可以做得這么嫵媚,這么到位。我在想什么樣的土壤才可以孕育出那么細嫩的女人。直到我爸爸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沫沫,怎么不叫阿姨呢?”只是一句簡單的問句,但是我聽出來他語氣里的不滿。對,他生氣了,對我生氣了。然后我咬緊牙關,低下頭沒有照他說的做。
他似乎是對我的無動于衷不滿,皺著眉頭叫我名字,“楊沫。”抓著我的手緊了緊,抓得我有些疼。
那個叫莉莎的看了我一眼,起身對他說道:“小孩子而已,不要對她生氣?!比缓笥洲D頭對我說:“沫沫,我有給你帶禮物哦?!彼粗?,帶著親切的笑容,真誠地說。
所以因為她,我整個童年的第一個洋娃娃就出現了。但是我不喜歡那個娃娃,看到它我就會想到那個冬天出現的異國女人。她們一樣精致,細膩,小巧,一樣值得讓人小心翼翼對待。我把它扔在墻角,結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像那年的雪?!詮乃吡艘院蟆?
然后我們家就像經歷了一場巨大的浩劫。我的嬸嬸,那個溫柔,輕聲細語的女人跳樓自殺了。我就是在那場悼念會上看到了楊浩,那年他五歲。在這之前我們只見過十次左右,最近一次見到也是一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再看到他,瘦瘦小小的,但是比一年前長高了些。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我們都沒有哭。
然后他走向我,一步,兩步。其實就這樣簡單,他跟我說話了。他說:“你是楊沫姐姐?”
我點點頭。我想問他,為什么你媽媽死了,你不哭。但是我沒有辦法問出口。他不會像我一樣因為陌生,陌生到只記得她模模糊糊的輪廓,所以我沒有理由說服自己哭出來。而他,我看到他白凈的臉蛋,驕傲地抬著頭顱。就是驕傲,那時我想為他喝彩。也是那時我知道,骨子里我們就是一樣的人。
那場葬禮我們印象深刻。我的爺爺跪在冰冷的地上——那年的雪已經止住,寒冷卻還沒有消退。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低著頭,默不作聲。我聽見那個被楊浩成為外公的人指著爺爺,用帶著怒氣的聲音說道:“你看看你教的兩個好兒子,出了事情就只會跑掉。我女兒有什么對不起樣你們楊燁的么?看他做的好事情,他以為這樣我們就會善罷甘休了么?今天我在這里說明白了,我們謝家以后和你們楊家算是勢不兩立了。不要讓我看到楊燁那小子回來,我一定饒不了他?!闭f完粗魯地推了爺爺一把,爺爺的身體輕輕晃動,但是腰桿筆直。
我心疼他。我忘記了那天的事情是怎么結束的,總之每個人都是傷痕累累。
之后楊浩就自然而然和我一起住進了爺爺奶奶這里。
其實有的時候回憶就是那么簡單的事情,深刻地疼痛卻讓你體會到自己曾經活過。我每天每天鞏固著這些不會讓我快樂的經歷,心安理得地過日子。那是我的活法,我用了十幾年的活法,我沒有道理將它摒棄。今天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想到這些事情,所有的回憶都是毫無頭緒的,但是又那么理直氣壯地闖入你的腦袋。從八點到十一點多,從白紫云到爺爺,他們就是有那么大的魔力讓我念念不忘。
顧域說:“沒有責任的活法叫什么活法?”
那一刻,我想通了,為自己而活,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我以為我在為了自己活,但是我想到了爺爺、楊浩、沈洛陽、白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