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們會在爐子邊取暖,爐子開了個口,那是為了能烤食物,雖然也只有土豆可吃。媽媽會吧土豆扔進碳里,大人們烤東西時我們兄弟會一起唱歌,大人們講故事時,我們便傾聽。
與家人朋友在一起的日子給了我們莫大的安慰。
總會有人要父親講故事。父親他會給我們講他在一戰(zhàn)時在波蘭軍隊的經(jīng)歷還有在1920年革命時他是如何的愛國。從父親給我們講述的故事里,我們了解了戰(zhàn)爭是怎么一回事,對接納我們的國家和它的人民很是感激。
年輕時的父親去過很多地方,有段時間他將阿根廷當成自己的家鄉(xiāng)。他很愛給我們講故事,他的故事都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傳說般精彩。我們了解到他是在拉多姆旅行時邂逅了母親,回到南美洲后兩人依舊保持書信上的往來。有好幾次父親都試圖說服母親到他這兒來,跟他一樣在阿根廷落根。
但那時母親還很年輕,沒法離開父母去那么遠的國家。不過現(xiàn)在這年頭倒是有不少年輕人搬到別的國家,和父母不再相見。父親最后沒了法子就又回到了拉多姆,和母親成婚生子。誰也沒料到父親無憂無慮的好日子在短短幾年后就徹底變樣了。
命運確實會捉弄人。當初父親要是再多勸母親幾句,或許她就會跟父親去阿根廷生活,而我就會有不同的人生了。但人生沒有“如果”。命運如同破碎的拼圖。慢慢地終有一天會顯露它的全貌。父母教導我們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人不應(yīng)該因膚色和信仰而受到歧視。看一個人應(yīng)看他的品格而非膚色。父親他是個好人,一生都遵循此道。
我們家沒辦法旅行,所以也就很少有機會認識或是遇到其他民族的人。
父親給我們講了一位住在南美的黑人的故事,也講了在他旅游時在船上遇到的乘客,他們在港口朝海里扔硬幣。而那個黑人會跳下海去用嘴把硬幣撿回來。這些事對我來說太神奇了,我是到十一歲以后才第一次見到黑人。
有一天在我們街道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人們對著一個踩高蹺的男人大笑,我跑到街上和伊茲洛克匯合,他張大了嘴巴看著那黑人踩著高蹺避開了他放的罐頭,身體高度都達到了二樓的窗戶。小雅各也足夠大能自己下樓看發(fā)生了什么。當他看到那黑巨人俯視著他時,他居然嚇哭了。
記得中國人也來過我們鎮(zhèn)上。他們在街邊掛起漂亮的地毯販賣,這些人身穿色彩多樣的絲綢。我雖然很想和他們的小孩交流,但那時我太害羞了。
從我記事起就喜愛音樂。在炎熱夏天的晚上,鎮(zhèn)上的消防隊員會舉行音樂會,我很珍惜那段回憶。在我記憶里我們鎮(zhèn)子沒發(fā)生過幾場火災(zāi),所以那些消防員才有空閑來玩音樂。我們一家人很是享受他們的音樂會。他們總會在去往市政廳的路上沿著我們街道游行,而音樂會就是在市政廳舉行。他們的樂器在暮色中閃閃發(fā)亮,穿著精心熨燙上漿過的制服。
當這些樂手經(jīng)過的時候,小孩子們會跟在他們后面,還有一群各種各樣的狗兒和孩子們并排著奔跑吠叫著。
我們家在商業(yè)區(qū),也是我們的游樂場,店里的商品琳瑯滿目。斯坦利和我會好幾個小時站在櫥窗外看著那些華麗的商品。每天都能在某家店鋪發(fā)現(xiàn)新的商品,這是我們快樂的源泉,也讓我們大開眼界。
在離我們住處不遠,也就相隔兩條街的距離,有家小型咖啡廳,在那里我們能看到雅士進餐,跳舞。還有從富人區(qū)來的婦人們,身邊有保鏢護著。這個咖啡店是個文人和社會精英的聚集之地。我和斯坦利,還有在我肩上的小雅各會靜靜地看著這些人愉悅的樣子。在窗外我們能欣賞到吉卜賽樂曲,演奏樂曲的也是吉普賽人,他們身著鮮艷服裝,戴著很長的耳環(huán)。我對小提琴調(diào)子記憶猶新。起先曲風低沉悲涼,轉(zhuǎn)而又熱情喧囂。
時至今日每當我聽到小提琴樂曲的時候,我都會回憶起那時的美好時光,生活仿佛是一次又一次的冒險之旅。
暑假的時候,父親會帶著我們?nèi)ッ利惖拇迩f遠足。在那我們會一起吃午飯,然后找個陰涼地野營。有時當?shù)氐霓r(nóng)民會給我們剛擠下來的溫熱牛奶喝,那味道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里的德國和波蘭農(nóng)民是我們的好朋友。
當我漸漸長大,我明白了世間的許多道理。從我四年級老師身上我領(lǐng)會到了他人的不幸和煩惱,我從沒忘記過他。那老師長得又高又廋,透過他的襯衣你都可以數(shù)清楚他有幾根肋骨了。他有著雙大耳朵,還帶著老厚的眼鏡,總是反復強調(diào)他的講評,搖晃著腦袋,耳朵也在跟著前后撲打。他這副稻草人形象沒少招來學生的嘲弄取笑,但他是個有著強烈宗教信仰的好老師,也想將這一信念傳遞給他的學生。
我們稱呼老師的方式是在他們的姓氏后面加上老師這個詞,所以我們就叫他“威戈斯基老師”。上學的時候能留在教室打掃衛(wèi)生在那時也是件榮耀的事。每次輪到我值日的時候我都充滿了自豪感。我要抄黑板,清理黑板檫,把臟水倒掉,拖地板。我很享受防塵土特制油和地板上木屑混合出的香味。我會把油往地上灑個兩三次。有天我一個人和老師在一起,我便問他“威戈斯基老師,您為何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呢?是因為學生嘲笑您還是您有病在身?”
正面朝黑板寫明天課程安排的老師轉(zhuǎn)過身來看向我,他沖我微微一笑,眼神顯得很和藹。“不是這樣的,孟德爾,我沒有生病,但我母親確實是有病在身,這才是我憂心的。”他回答道。
“那您怎么不給她找個醫(yī)生或者帶她去醫(yī)院呢?”我追問。
他忽然兩眼泛著淚光,說:“她已經(jīng)時日不多了,我送她去過醫(yī)院,但醫(yī)院又把她送回來等死,已經(jīng)是回天乏術(shù)了。醫(yī)生沒法治好她。而且她的床位還得留給那些有救治希望的病人。”
我心里涌動著對他滿滿的同情,“您有妻子陪伴您嗎?威戈斯基老師。”
“沒有,我沒有,孩子。我母親長時間都狀況不佳,我不愿讓哪個姑娘和我受這份罪,再說我也一大把年紀了。要是我爸爸還活著,我就可以過自己的生活了,可是他在我幼時就離開了人世,我成年后的大部分時間都是獨自一人照顧母親”。
他似乎很希望和人聊聊,于是我問他。“你家住哪啊?”
“我們住在拉多姆郊區(qū)的公寓里。”
這說明他家離學校很遠,而且我也沒看到他騎馬或是騎車,我便問他“那你是怎么來的呢?”
“我每天清晨走三英里路到學校,放學后又原路返回。”
我想每天這樣來回他一定很辛苦,而且等他終于到家的時候,只有奄奄一息的老母親迎接他。我努力不讓自己流眼淚。對他的遭遇很是同情。于是乎我下定決心要盡可能地幫助他,讓他上課不那么遭罪,要告訴其他同學在他的事情,讓他們保證以后上課表現(xiàn)得聽話些,規(guī)矩些,并給老師更多的尊敬。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想著老師的困境,把它和我所享受的生活比較起來,我是多么的幸運,我有父母兄弟,衣食無憂,還有很多其他的好玩意兒。那天以后,我不再把這些當成我理所應(yīng)得的。我對自己的生活充滿感激,也感謝上帝對我家的庇護。
我和斯坦利都不是什么模范少年,而父親又深信“不打不成器”這句老話,所以他時常會懲罰我們,但我記得的只有一次是真動手打我們。
小孩子總是會惹些麻煩,即便我已長大懂事,但和我往后的經(jīng)歷相比,那也不過是年少輕狂惹來的小麻煩。
我們會在按響別人家的門鈴后馬上躲到一邊去,觀察主人家的反應(yīng)。那些人出門四處張望的樣子總是逗我們發(fā)笑,要是他們走下樓梯上下觀望就更好笑了。等他們撓著頭回屋里,好像聽到什么聲音似的時,我們都笑得合不攏嘴了。
我還記得我的好鄰居古德曼夫婦。古德曼太太是母親生雅各時的產(chǎn)婆,在母親去世后的幾個星期里對我們也很是照顧。他們住在三樓的房間里,我還記得古德曼先生,這個59歲的男人每晚下班回家時的情景。
古德曼先生,每次回家后總會先坐下休息個幾分鐘,接著他太太就會扯著嗓子吼道“邁耶你個老鬼!我嫁給你后,你每晚都是這樣,你到底不爽些什么!我認識的每個男人都勤于養(yǎng)家,沒一個是你這副德行。”
“對對對,老太婆。所有的男人都該去工作,就我所知,我連想死都沒有時間”他回敬到。
等他說完這話,兩人就回到臥室,不理對方。古德曼夫婦的女兒莎拉就要搬出去和一個年輕人結(jié)婚了。但那小伙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所以他們倒是更有可能搬到父母家里住,至少要等到這對年輕夫妻能自己經(jīng)濟獨立后才離開他們。畢竟,年輕的小兩口在無法維持生計的情況搬去和父母同住也是個慣例了。
只不過他們有個麻煩。他們已經(jīng)給另外兩個女兒和她們的丈夫出過錢了,他們拿不出必要的嫁妝了。他們不得不砸鍋賣鐵的湊錢給女兒們辦婚事,誰讓這還是猶太人的傳統(tǒng)呢。我希望他們有天能稍稍享受享受下生活,也祝愿古德曼先生日子好過些。此外,我還暗下決心,等我長大結(jié)婚后一定只要男孩,不要女兒!
我們家沒錢買收音機,但我們的一個鄰居有一個。很長段時間里我都是他們家的常客。我很喜歡聽匈牙利,羅馬尼亞還有祖國波蘭的管弦樂曲。那些日子我老是飛快趕完作業(yè),然后整晚沉醉在音樂之中。有時母親會給我些派還有曲奇,或者幾片蛋糕去答謝朋友們給我分享的歡樂。
幾年過后我們適應(yīng)了家里的情況,生意也有了些起色,這就意味著有更多的錢來買食物和日常所需。
我父親臉上的愁云也消散了,因為他看開了,自己除了努力工作給家人好的生活外,別的都無能為力。母親死后,他每周總是至少為母親祈禱一次。父親常對我們講“要是我出了什么意外,你們?nèi)值芸梢嫖覟槟銈儖寢屍矶\啊。”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也許父親還能存些錢以防不測。也許父母現(xiàn)在可以再次為自己的家人感到驕傲了。
那時生活總是美好的,因為不管發(fā)生什么,總有家人陪在身邊。我族的危機仿佛無處不在。現(xiàn)在我不僅擔心自己的家人,還對整個猶太民族的命運感到擔憂。當納粹陰影蔓延到鎮(zhèn)上的時候,會有怎樣的災(zāi)難來臨呢?
米爾卡,曼尼的母親——在集中營,曼尼把這張照片一直藏在他的鞋里
斯坦利,米爾卡和曼尼
斯坦利,曼尼和哈依姆在米爾卡的墓前
斯坦利,一年級(S)和曼尼,兩年級(M)
哈依姆和杰尼亞,孩子們的繼母
雅各,5歲
雅各和曼尼,戰(zhàn)前
曼尼,哈依姆,雅各和斯坦利在猶太人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