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要滿十三歲了,按照我們猶太人的傳統,我就要成為一名受戒齡青年了(開始負有宗教義務)。對就要成為真正男子漢的我而言,如今是時候考慮下為家庭分擔些責任,掙錢貼補家用,也是時候該找個女友了。我將會學習交際舞蹈,出入花花世界。是時候表現得成熟一些,不再拉扯女生的馬尾,也不再隨意扔小紙團。大多時候,我都得盡量保持儀容儀表的整潔。
在同齡人中我算是個高個子,還有雙棕色的雙眼,黑亮的頭發以及锃光瓦亮的牙齒。很多人都以為我不止13歲,我對此還感到挺高興的,真想一夜成人啊。會這么想都是因為一個女孩,我注意她好幾個星期了。那可人有著一頭及腰金發,如同琉璃般的湛藍雙眸,耳上穿著耳環,一只手指還戴著戒指。她總是如此清新脫俗,我渴望有機會認識她。
那女孩和父母一起住在我們附近,日子久了,我連放學后都一直在關注她,我會在某處躲著看著她一路回家。我還幻想著成為她的守護者,也許有天她會讓我替她拿書。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因為我沒好意思問。那些日子里我就這么躲在某棵大樹下默默地看著她。
終于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氣去向她做自我介紹,至少我得向她搭訕。但當我看著她那雙美麗的眼睛時,我的話又哽住了,連名字都說不出來。“嘿,你就住在附近嗎?”她先開口問我,我只能點頭回答。
“你有名字嗎?”我又是點頭。
“我叫伊娃,你呢?”她又追問。
終于,我艱難的吐出了個詞“孟德爾”。這很奇怪,平常我都能很利落地跟人交流,此刻我卻成了個大舌頭。就這樣,我們倆望著彼此,一言不發。“我得走了,還有活要干。”我最后說了這么一句。
“那明天上學路上見了,孟德爾”說完她也很快回到自己家。
回到家時,我心都跟要跳出來似的。那晚上我輾轉反側,等醒來時那種興奮還沒有散去。
第二天,我躲著她先走了,一路上,我沒有再數著自己的步數,而是一遍遍地念著她的名字——“伊娃,伊娃,伊娃”。看來我是沒救了。
內心迸發出的這種情感前所未有,我需要找個人來傾訴一下,我弟弟斯坦利年紀與我相仿,或許是個不錯人選。萬萬沒想到,他知道后馬上跑去跟父親說,“哥哥他有女朋友了耶!”然后,我被父親叫去,雙手搭在我肩上,來了一次“男人間的對話”,結果還沒收了我20分的零花錢,那是我一周的用度啊。這下我可高興不起來了。
在那一刻,我更加想著要快些完成學業好讓自己可以早一點成家養家。我得快些承擔起一個男人的責任。那天我在散步的時候還在想著伊娃,連睡覺前都念了她的名字。
我從未想過伊娃會是我的第一次心碎經歷。不是那種你們想的少年時的憂傷,而是一種深深的傷痕,連成年人也不一定能承受。是的,那是我年少時經歷的悲劇之一。但是,在悲劇中,我也成長了。
每天早晨,當我出發去學校時,我都會跟鄰居熱情地打招呼。在學校我學習刻苦,待人以禮,在眾人面前樹立自己良好的形象。我發覺自己對父母兄弟的愛超乎以往。這是為何?難道以前我沒這么愛家人嗎?但這次不一樣,因為那種感覺那么迫切,以至于對象不再只是家人。
我對所有人都想給予幫助,對所有人的不幸都想傾聽。我在成長,我戀愛了。
時間漸漸過去,那種狂熱漸漸壯大。我試著想些其他的事情來分心。畢竟我戀愛了,幸福終會降臨在我身上。
可我又怎會知曉不久之后等待我的竟是集中營里充斥著毒打虐待,痛苦和恐怖的生活呢?
噩夢開始前我的父親還在為我準備受戒禮。可誰也沒有想到,我的13歲生日,得到的并不是歡慶。
鎮上的書報攤是我最愛逛的地方之一。我會在那里看看新聞頭條的,也愛看雜志的封面。我很希望能盡可能地多讀一些書報。不得不說,我那時對那些買得起周刊讀物的人懷有嫉妒之心。每每心中泛起嫉妒的情緒時,我都會對自己說總有一天我也能買得起這些。這家書報攤的老板是一戰的幸存者,得到過波蘭政府的特許。他的書報攤還買香煙和小煙槍。
“嗨,今天有什么新聞呢?”那天,我如往常那樣問了他一句。
“孩子,情況很糟糕,相當糟糕。波蘭高層已經動員年輕人入伍,連后備軍也算上。”
“這是說我們要打仗了?”
“我很確定,戰爭已是弦上之箭,無可避免。”
我努力讀著報上的內容,但人們都瘋搶這些報紙,想要知道最新的時局,鎮子上到處是人聚集在一起議論著,他們害怕戰爭會打到波蘭。
等我走到學校時,才發現學校關門了。我立馬折返回家,擔心家里的情況。一推開家門,就看到鄰里親戚都和父親在一起。他們在討論眼下的狀況,為我們家庭想著逃脫的辦法。我想加入他們,但被人擋在了外面,不知怎么的,我感到了絕望。
我決定再去看看伊娃家的情況,或許她受到了驚嚇,需要我的陪伴。但她所在的那條街很陰暗,到她那花了我一些時間。我走到她家邊窗向里面看去,里面擺放著餐具,旁邊還有張椅子。很明顯家里沒人。我迷茫又恐慌的向鎮上跑去。
大街上到處是人們激動的喧嘩。每個角落都貼上了招兵告示,一群群的人在排隊等著履行自己保家衛國的責任。年輕的女士親吻著她們的愛人,父母擁抱著自己的孩子。當父親們離開的時候,這些孩子們都哭了起來。
斯坦利,雅各和我都沒到招兵年齡,而父親早已超過了這個年齡。我覺得有些尷尬因為內心深處我對于我們沒有入選資格感到非常的慶幸。
那晚余下的時間我都在尋找著伊娃的蹤跡。那一晚開始,我們城市的一切都變了。拉多姆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拉多姆了。
第二天我還在街上游走,還是個自由身,還在尋找伊娃。
那天拉多姆的天陰霾密布,山雨欲來。那天太陽消失了,我確信以后它再也不會照耀我們了。仿佛一場肆意毀壞城鎮的風暴就要來臨,只不過那風暴不是風雨,而是炸彈。
我背靠著書報攤對面的大樹,把頭埋在雙臂里。當一隊特警從角落經過的時候,我震驚了。等我明白他們的身份后,恐懼揪住了我的心。我拼命地往家里跑。
一打開門,就聽見繼母她帶著哭腔說:“哈伊姆,我們難道只能坐以待斃,就不能逃出去嗎?”
父親他臉色蒼白,嘴在顫抖。“小聲些,親愛的。別嚇著孩子,現在還不是讓他們知道的時候。”父親的語氣已是相當悲傷。
“但是哈伊姆,已經瞞不下去了。我們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我們一起逃走吧,肯定有辦法的!”
“逃?怎么逃?我們沒有交通工具,邊境和火車都會有納粹的人監視著。我們已經是籠中之鳥。現在只能待在這里,祈禱上帝能及時拯救我們。”
繼母跪了下來,我們兄弟三人拉著她的裙角,一起祈禱著。遠處傳來的爆炸聲時,這預示著情況與我們所期望的背道而馳。
要是我們提前知道這種事情,我們就會再多吃點好吃的,多做些準備了。但我們那時哪會想到這些。我們都嚇壞了,哪會顧得上食物。我們就吃了一點點的東西,就這么等啊等,等著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媽媽安撫著雅各,斯坦利坐在父親腿上,而我坐在地上,頭放在父親膝蓋上。在下午8點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陣猛烈的敲門聲。我們兄弟和母親跑進了臥室,父親去開了門。來者是波蘭特警,他就說了句讓我們都到自家地下酒窖去。
納粹所到之地無一不哀鴻遍野,如同蝗蟲一般。不祥的陰影已是越發龐大。
父母倉促地將我們聚在一起,往我們手里放毛毯,食物以及小型物資。當母親收集了些個人物件后,她最后看了一眼我們的公寓,哭了起來。她知道這是她最后一次有機會看看她的這些寶貝了。
隨后我們拿上盡可能多的東西,朝難民群走去,他們也是從家中被帶出來的。我們除了疏散通知,其他什么也沒收到。對于地下酒窖還是很熟悉的。我曾經和伙伴們多次從一個小開口處溜進去,那里環境很糟糕,一想到自己要被關在里面我就在顫抖,但沒告訴過家人。
我們一群人沿著街道走著,人都往地下酒窖的狹窄入口擠,很快酒窖就要滿員了。人群里我只認得一些人的面孔,大多數人都不認識。警察沒有幫忙保證家人不會走散,他們只是在一邊維持隊伍的秩序。
走在人群中,我心里想著那可怕的地方。在那里我見過巨大的老鼠在上躥下跳,地上盡是灰塵。地下酒窖跟井礦一樣。在這些念頭浮現在我腦海時,到了我進去的時候了,我一下子腿軟了,父親一把抓住我,讓我站直。
“和我來,孟德爾。我讓媽媽和孩子們都待在一個角落里等我們。”
但在我們向家里人那兒去的途中,我們在推推嚷嚷的人群中走迷了路。結果我們走反了方向。每當我們試著推開人群的時候,我們只會被更大的力量推回來。最后父親只好絕望的決定就這么等到天亮再去尋找家人的下落。
逃難的人們是那么的驚恐,那么的哀傷,也是那么的無辜。我忘不了那時的他們。記得當酒窖人滿為患的時候,大多數人都只能站著。那地方沒有通風口,室內空氣很快就污濁不堪,在那里面我都快窒息了。再加上漆黑一片的環境,里面的人更加的不安。我祈求著黎明的到來。外面炮火連連不休。每一次沖擊都會嚇得人們不發一語,但過不了一會,又是一陣哀號哭喊。
次日清晨,酒窖有一縷陽光照射了進來。此時的我已經明白了我們悲慘的處境。我最先注意到的是周圍老鼠那邪惡的目光在盯著我們,磨牙咧齒,隨時都會攻擊我們。對它們而言,我們是不速之客。就算是今天,我只要閉上眼,也能隱約聽見那些嬰兒和孩童的哭喊聲。他們不僅僅是餓了,是真的害怕了,這比什么都更讓人痛心。那哭喊從未在我的腦海中消失。
是時候打開門讓空氣流通一下了,但這卻造成了人們的尖叫和躁動。人們不顧家人和朋友,一窩蜂地往外沖,此刻活下去成了人們唯一的念頭。父親和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沖出了人流,到達了母親他們的所在。
時間每過一秒,希望就少一分,夜里的我們惶惶不可終日,黑暗帶來了不安的恐懼。虔誠的猶太人們手拿圣經與禱告文,借著縫隙中的光亮誦讀著上面的文字。我周圍的人常常在議論一位有名的無神論者,不僅是由于連他都加入了人們的禱告,還因為那人沒有圣經,只得找人借一本來讀,而且從未斷過。我想這也是我主顯示奇跡的一種方式吧。
所有人都是輕裝便行,身上只帶著圣經,書本,家人的照片或是來自親戚朋友的照片。這些都是十分珍貴的物品,能讓人記住那太平時的日子。
有人嘗試著讓驚恐中的眾人平靜下來,帶頭的人選了兩個男孩來做先鋒。我和另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孩子被選上了。我們的任務就是給酒窘里的人帶來飲用水。為了取水,我們必須小心翼翼地潛行出所在樓房,外面隨時會有炮彈毫無征兆的襲來。而且要是納粹發現我們還有水喝,他們就會毀了水源。所以我們倆用破了的水桶底下鋪一層泥,等到泥巴沉淀以后,再把上面的水倒出來。雖然水會有點雜質,總比沒水好。有點泥巴又怎樣?這樣至少能讓我們不至于渴死,讓我們有力氣說話。
人們拿出自己的杯子,一人只分給半杯水。
人們也安排好了如廁的地方。廁所就是在一個角落放個桶,人人都在那里方便。那附近臭氣熏天,好多人都受不了那氣味,害的有些人都嘔吐了,這讓酒窖變得越來越不像人待的地方。
在酒窖的第三個夜里,一個蜷縮在陰暗角落的瘦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女孩埋著臉一言不發,我上前問她要不要水,她虛弱地拿起水杯,當她抬起頭時,我看見了那熟悉而美麗的面孔,于是我靠近她,想看清這一身泥濘的女孩會不會是伊娃。真不敢相信我猜對了!我彎下身幫她將水送進嘴里,她緩緩地喝著,我默默地看著她的眼睛。她雖然顯得不知所措,但還是認出了我,淚水從眼里劃落。“我去你家找過你的。”我低語道。
我讓人來替我分發飲用水,自己則給伊娃又裝滿了一杯水,接著把她帶到家人那里。我下定決心要保護她。我雖說很想和伊娃在一起,但還是希望她的父母也跟她一起在這里可以照顧她。
看著她大口咽下污濁的臟水,我希望自己能為她找來一杯干凈的清水。我不需要鮮花糖果,更不需要禮物,一杯干凈的水就足夠了。父親他為我倆留了個剛好能伸得了腿的位子,這樣我倆就可以挨在一起了。這樣緊緊地與她依靠在一起,我內心不合時宜的高興起來,這種感覺從未體驗過。盡管處境艱難,能和她坐在一起我還是很快樂。
像是身處一個無人小島上,我對周遭的人視若無睹。她完全迷住了我,我的嘴說個不停,甚至還在假想我們兩人真的在一起了,或許我能為她做些什么,比如幫她找到父母,或是至少幫她度過這糟糕的日子。說不定我倆能有美好的將來呢。
對啊,美好的將來!
我握著她纖細的手,想著她會不會有著同樣的感覺呢?要不要問她是否愿意和我待在一起,由我來照顧她呢?我們有著同樣的感覺嗎?我感到口干舌燥,這些話難以說出。
正當我準備要向她傾訴衷腸,伊娃打斷了我。
“天啊,孟德爾,這一切糟糕極了!爸爸媽媽完全沒想到會發生這事。那時他們去了鄰居那兒想弄明白發生了什么好做些準備。但突然一群士兵出現在門外。我求他們讓我和父母待在一起,他們沒答應,所以我跑了。直到我逃進著酒窖他們才沒追過來。”說到這她又開始抽泣。
我將她擁入懷里,輕柔地拍著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