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沒錯,“離婚”……在拉丁語中,這個詞的意思是:把男人的命根兒從他的錢包里揪出來。
——羅賓·威廉姆斯[1]
“爸,我上班去了。”勞倫一邊走向廚房,一邊喊道。“今天開心點啊!”明媚的陽光灑了進來,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她看到父親,突然停了下來。
“又要喝咖啡?”她問道,“你覺得你能喝那么多咖啡嗎?喝多了對你身體不好。”
“只要下午不喝就沒事。我要再來一杯。”父親眼也沒抬地往咖啡壺里倒滿了水。
“再喝一杯?”
“別把我當小孩兒,勞倫。”他把玻璃咖啡壺坐到灶臺上,打著了火,然后轉過身來。
“行,行,”勞倫打住了,她不想跟他起沖突。可是她心里明白得很,下午老爺子又該給她打電話了,準會抱怨耳鳴得厲害。
父親搬進來快一周了。這一周時間里,勞倫可謂使出渾身解數,盡可能地跟他好好相處。
“祝你今天開心哦!”勞倫走上前,輕輕吻了一下他的臉頰。
“你也是。”他看了看灶臺上面的時鐘,“你是不是該快點了?要遲到了。”說完從柜子上拿了份報紙,朝餐桌的向陽面走過去。
勞倫沖父親揮了揮手,出了餐廳,往大門走去。走到門廳的桌子旁,她停下腳步,從桌子上拿起信件,那些信大概幾天前就堆在那里了。她把信塞進公文包的側兜里,走出屋子,鎖了門。
她扭頭四下看了看,然后把車倒出車道,滿腦子都是接下來這一整天滿當當的日程。早上要來兩位新客戶,下午要花一大半的時間出庭,接著她還要幫一位客戶寫律師函——有時候,一封措辭精妙的“戰書”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連打官司都免了,自己的當事人既省錢又省時間。等到勞倫確認自己看到的那個人就是格雷格的時候,他的車已經開過去了。她猜想,格雷格正往她家里開呢。她看了看后視鏡,看著他的車子開上了車道。
怪不得父親煮了一壺咖啡呢!可是,她覺得奇怪,要是父親想讓格雷格來家做客的話,為什么不直接說出來?干嘛還偷偷摸摸的?
她倒也沒打算說離婚以后不讓父親跟格雷格來往。難道是父親自己覺得,要是格雷格來家里看他的話,她心里會不舒服?或者是,如今他們同住一個屋檐下,父親也在盡力保持和諧?
再有幾分鐘就開到公司了,她打開收音機,里邊正播放著國內新聞。
她打開辦公室的門鎖,門咣當一下開了。已入深秋,寒意漸濃,她走到大大的落地窗前,收起百葉窗,打開恒溫器。通常情況下,她都比諾瑪·瓊來得早,因為她喜歡給自己留出些準備時間,不想一來了就忙著接電話、見客戶。
她把電水壺燒上,往馬克杯里擱了一個茶包,然后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在桌前坐下,開始整理剛才塞到公文包里的信件。賬單和信件放在一起,促銷手冊放在一起,至于垃圾信件,直接扔進垃圾桶里。
有個大號的白色信封夾在兩本厚厚的廣告雜志之間。看到上面的寄信人地址時,勞倫不由得心跳加速起來。她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像孩子得到了盼望已久的裹著華麗包裝的生日禮物一樣。
她用手往信封里探探,摸到一份文件,慢慢將它抽了出來,然后帶著幾分敬畏的心情,把它放到桌子上,身子往后靠了靠。此時此刻,法院的判決書就放在眼前的桌子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
正式判決來了,她離婚了,自由了,恢復單身了。
可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涌上心頭。
在此之前,她一直在盼望,盼望這一紙文件到來的那一刻,反反復復想了很多遍。事實上,正是這種念想,支撐她走過那最為艱難的一年。她想過要沖進酒館里,瀟灑地買上一大瓶昂貴的香檳酒。她想過要痛痛快快地狂歡一番,喝酒,跳舞,逛遍斯特林每一家熱鬧的酒吧,向鎮上的每個人炫耀她的“自由證書”!
而此刻,她只是呆呆地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它。
這是怎么了?她原以為跟格雷格一刀兩斷之后,會如釋重負。她原以為自己會覺得輕松,會感到高興,會……
可她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不,也不是毫無感覺。在她的心頭,有種情緒在翻騰著,涌動著。可那到底是什么呢?
壺里的水開了,她聞聲站了起來,輕輕走進辦公室小而精巧的廚房里,往馬克杯里添水,水順著茶包,汩汩地流進杯子里。她靜靜地看著,看著水慢慢從透明變成了金褐色。
此刻,應該是吉特巴舞蹈時刻!她真該打起響指,扭起腰肢,圍著桌子歡快地跳起來,一圈又一圈。可惜她不會跳。小時候,父母想教她跳的時候,她偏不想學,只喜歡坐在樓梯的臺階上,趴在圍欄上看他們跳,只見他們一會兒扭動身軀,一會兒左搖右擺,在客廳的地板上翩翩起舞。
勞倫一邊沉思著,一邊把蜂蜜倒進茶杯里,不停攪拌。
離婚兩個字,不過是聽起來輕松罷了。個中艱辛,只有經歷的人才會懂得。
她跟格雷格也曾擁有過很多幸福的瞬間。可是婚姻的最后一年里,他們的分歧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她無法再忽略和無視下去了。
她端著馬克杯回到辦公室,在桌前坐下。
跟他離婚是對的。至少對她來說,是這樣的。
對于離婚,格雷格一百個不情愿,為了修補兩人之間的關系,他還想出了一大堆的主意:什么浪漫假期啦(店都快倒閉了,怎么可能飛到巴哈馬去度假呢?),什么銀行賬戶獨立分開啦(太晚了!),情感咨詢啦(想用專家意見來說服自己同意他的看法,對不起,不可能!)。
最后幾個月,她就像掉進了財務的漩渦里,不僅銀行賬戶要被洗劫一空,連她整個人也要被榨干最后一滴血了。而這幾乎就是現實的寫照。不僅如此,她的心也徹底傷透了,掏空了,空得就像她的銀行賬戶。
每次回想發生過的這一切,她都會氣得說不出話來,心中的怒火會壓倒其他任何一種情緒,包括此時此刻她看到離婚判決書時心中萌生的那種莫名的沉重感。她咣地一聲放下馬克杯,本沒想用那么大力。茶水應聲濺了出來,濺到了一張本地披薩連鎖店的廣告明信片上,在它的下面,有一個白色商務信封從那堆未整理的郵件底下探出頭來。
勞倫把明信片扔進絲網垃圾桶里,一手去拿白色信封,一手從桌上的紙巾盒里抽了一張面巾紙,擦干桌上的一片水漬。擦著擦著,她忽然看到格雷格的名字,整齊地印在信封的左上角。
她用大拇指甲一點一點地劃開信封,蚊腿兒路那塊地的契據就在里面。勞倫把它放到離婚判決書旁邊。
這時,辦公室大門開了,勞倫深吸一口氣。
“早上好,”她招呼諾瑪·瓊。“你來的正好。我正想跟你講講我桌上的黑白善惡大決戰呢。”
她咯咯笑了起來,被自己剛才的幽默感逗樂了,起身朝通向前臺的門口走過來……就在門口,她差點撞上一位男子,那男子金發碧眼,生的一副英俊面孔。
他急忙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免得兩人迎頭相撞。“對不起,”他輕聲說道。
“還以為是諾瑪·瓊!”這突然的一走一停,勞倫早上匆匆挽起的發髻給晃散了,一綹頭發滑落下來。“我的接待員,”她邊澄清,邊用手把滑到臉上的頭發別到耳朵后面去。
勞倫看了看手表。
“哦,哦,”那男人連忙說道,“我來早了。我打電話來,但是沒人接。我留過言了。”
勞倫下意識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個男人,不遠處,諾瑪桌上那臺電話答錄機上的紅色指示燈正在一閃一閃地亮著。
“我沒給你添麻煩吧,”男人說。
勞倫后退了一步,笑著說,“當然沒有。”
這男人有一雙魅力四射的藍眼睛,甚是惹眼。他個頭很高,至少六英尺。一身黑色商務西裝剪裁得十分合體。眼睛里的一汪碧藍,清澈動人。他體型健壯,但不像那種笨重肌肉男,而是修長矯健的運動員模樣。不會是位長跑運動員吧?再看那雙眼睛……足以讓女人春心蕩漾。
她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勞倫·弗林。”
男人笑著握了握手,目光炯炯有神。
“斯科特·肖。我是特兒的爸爸。”
勞倫點點頭。“啊,對,斯科特。他打電話來,希望我做他的代理人。”
看到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上衣的內口袋,勞倫說道,“進屋吧!”她退到辦公桌后面,站著沒坐,“您喝點什么?咖啡?茶?”
“不了,謝謝。我早上還約了人。”
他遞過來一張支票,整潔的字跡讓勞倫不禁側目。
“特兒本來要自己拿過來的,但是他上午有課。”他說,語氣像他的下巴一樣堅實有力。“他得專心學業了,不能老是這里那里地聚會。接下來,他會規規矩矩的,不去惹事,這一點,我敢向所有關心他的人保證,警察,法官,教務長,還有你。”
哇喔。聽上去,可憐的小斯科特何止是給他父親惹麻煩了,簡直是負了天下人。
“不必擔心我,”勞倫向他保證,把支票放在桌上,“我站在他那邊。”
“我們很感謝你,非常感謝。”他把支票簿放回口袋里。“能告訴我接下來會怎樣嗎?我是說,特兒什么時候出庭?”
“哦,我能保證,法官一定會狠狠地訓斥你兒子。”她兩臂在胸前交叉,“罰金肯定是要有的。而且,遇到有的法官,他還有可能被判緩刑。但是,我會盡可能地減輕對他的懲罰。”
男人點點頭,一臉嚴肅地看著勞倫的臉。勞倫覺得,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了。
“法庭并不打算因此毀掉斯科特。”她松開交叉的雙臂,把手自然地垂在體側。
“是啊,”他嘆了口氣。“他們只是想證明犯了錯是要付出代價的。”
“沒錯。”勞倫伸出手,拿起支票,“這個預付款還需要你簽一下字。”
“所有的正式文件,我希望能由我兒子來簽,希望你不要介意。這次惡作劇必須全部由他來買單。那個——”他指指支票,“只是借給他的。”
當小斯科特告訴她,自己沒有工作,每周他爸會給他零花錢的時候,勞倫就覺得他是個被慣壞的孩子,而他的父親,則是一個毫無原則溺愛孩子的父親。
“只要他好好的,不亂來,我不介意幫他一把,扶上馬,再送一程。可如今……”他抬起一只肩膀。“馬上他就能工作賺錢了,我幫他交預付金,是因為我想讓他找個好的代理人,至于這借給他的每一分錢,他都得還給我。不光如此,接下來打官司需要的所有花銷他都得自己負責。”
哇!男人很快就證明了他絕非一個溺愛孩子的父親。
“不過,別擔心,”他說,藍色的眼睛熠熠發光。“萬一他找不著工作,或者開庭前他打包逃走了,我也不會讓你為難的。”
勞倫笑了起來。
他變換了一下雙腳的重心,目光落在她的桌子上。勞倫覺得他在盯著那張支票,不知他是不是在考慮,是該把錢借給兒子呢,還是直接給他算了。
他輕聲問道,“所以,是不是該慶祝一下呢?”
“對不起,你說什么?”
老斯科特呵呵笑了起來,手指著桌子上的離婚判決說,“我看了一眼就知道這是離婚判決書啦。如果這是客戶的,法院應該不會把它們送到這里。”
勞倫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到判決書上,嘴角翹起,“可不是嗎,還判我有罪呢!”
他也笑了起來,忽閃著那雙迷人的眼睛,“所以要祝賀嘛!”
勞倫微笑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看的出來,你可是個持家的好手,就像我前妻。”
她的笑容突然僵住了,趕忙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原來是地契,她拿起它,咯咯笑起來,顯然被他逗樂了。“噢!這可不是房子的。”她感覺自己辯解的時候一陣臉熱,“房子的確歸我,恐怕只有這樣才公平,因為它是我的婚前財產。”
他的眉毛豎起來,幾乎變成了八字的兩撇,“你還是個不偏不倚的女士呢?哎呀!我要這么幸運就好了。我們家的房子,SUV[2],一半的存款,還有,此處應該有掌聲,還有我一半的退休金,全都歸我前妻了。”
“哇塞!”勞倫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他嘆了口氣。“是啊,她不到一年就把房子賣了,搬去了亞特蘭大,用她的話說,那是個充滿機遇充滿希望的城市。如今,她又結了婚,現任丈夫有個孩子,倆人結婚后又生了孩子,一家人在一起生活。電話都很少打給我們的兒子。”
勞倫已經習慣傾聽人們的不幸遭遇了。不知為何,人們總把律師當成心理醫生或者心理咨詢師,好像律師拿了你的錢,就得做你的聽眾,當你的依靠。
“我承認,那女人可真不是省油的燈。特兒每年夏天都會飛過去,跟她住上一周。”斯科特·肖撇撇嘴,接著說,“不管他愿不愿意。”
勞倫覺得自己在點頭。
他看著勞倫,頭略微往旁邊一偏,“看上去,你似乎弄明白了什么啊。”
她笑了,笑得讓人難以捉摸。“就是,想明白了你兒子之前在這里說過的一句話。”
“只有我爸。”當她問起他父母時,那個年輕人就是這么回答她的。“通常情況下。”現在她明白了。還沒等老斯科特繼續追問,她問道,“你確定不喝點什么?”
“不用,真不用。我得走了。”他邊說邊退到門外。勞倫跟了出來,來到接待區。
諾瑪·瓊打開前門,沖里面喊著,“你們好!”
斯科特·肖沖諾瑪笑了笑,頭輕輕一點,打了個招呼,又轉過身來跟勞倫說,“等特兒過來跟你談事的時候,我能不能一起過來?”
“沒問題。只要你兒子愿意,我無所謂。”
他身子突然僵住了。“嗯,啊,說不定哪天我能請你吃個午飯。你知道——”他壞笑起來,“咱得慶祝一下。”
邀請來的太突然了,勞倫頓時大腦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只感覺嘴巴張得老大,接著就看見自己的手也鬼使神差地伸了出來。
“也許吧。”這三個字哪里是說出來,簡直就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他沖勞倫眨了眨眼,“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我的邀請。會很有趣的。”邊說邊退著往大門走去,“那么,我們很快會再見的!”
斯科特跟諾瑪·瓊點頭致意,然后輕快地走出了大門。
“誰呀這是?”
勞倫這才回過神來,看著諾瑪,覺得自己總算能稍微平靜下來,像樣地喘口氣了。
“肖先生,”她回答,“斯科特·肖的父親。”
“他約的是9點半。”
勞倫點點頭,“他說打電話了,但是沒打通。”
“他帶預付款了嗎?我們又有生意了?”她邊說邊走到辦公室前面的大落地窗前,“太好了!我來建檔。”
很顯然,諾瑪此刻的心思并不在工作上,她正忙著觀察那個正過馬路的男人呢。
“你去嗎?我是說,去吃午飯嗎?我覺你應該去,勞倫。”諾瑪輕輕吹了一個挑逗的小口哨,“恩,真的,我覺得你應該去。”
“你帶的什么?”勞倫問道,希望能借此岔開話題。
諾瑪·瓊瞥了一眼她桌上的蓋碗,“哦,我做了個燉菜,今晚給盧當晚餐。”
“啊,謝謝你,你真是太好了。”
“其實,我想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家。我們可以一起吃。有好多呢。”她忙著解開扣子,把外套脫掉,眼睛還盯著窗外。“那天晚上,我跟盧聊得很開心。”
“當然。”勞倫說,“在我家吃晚飯,這主意不錯!我午飯時買瓶紅酒。我現在把燉菜給你擱冰箱里啊。”
勞倫伸手拿起燉菜剛要走,諾瑪·瓊走過來,一手按在蓋碗的把手上,眼睛直盯著勞倫。
“那么……你是要去咯?”
“基本上不會去,”勞倫說,“我還不了解那人呢。”
諾瑪松開手,走到大門處,“你應該去,這可是個老鮮肉。”
勞倫搖搖頭,“你能別站在那里嗎?他會發現你盯著他看的。”
她真希望等自己到了六十歲時也能像諾瑪這樣有興致。
“看看怕啥的。”她的鼻子幾乎要貼到玻璃上了,“你看見他那雙眼睛了嗎?”
勞倫轉過身,朝休息室的冰箱走去,問道,“他有眼睛嗎?”
這么富有娛樂精神的一個問句,愣是沒有人應答,勞倫倒一點都不吃驚,因為諾瑪正忙著研究那枚老鮮肉呢。
注釋:
[1]美國著名喜劇電影導演、演員。
[2]SUV(SportUtilityVehicle):運動型多用途汽車,主要是指那些設計前衛、造型新穎的四輪驅動越野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