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在法庭上的樣子,往往才是她真實的自己。
——諾曼·梅勒[1]
“真是個離婚的好日子!”話剛一出口,勞倫趕緊四下瞅了瞅,確認沒人聽到她自言自語,這才急忙走上臺階,朝法院的大門走去。要是一切如愿的話,等她再走出這所大樓之時,便是她恢復自由身之日。她實在受夠了那個一百八十多磅的男人,甩掉這累贅,今后就能悠然自得地過日子了。
她猛地推開平板玻璃門,一陣清涼的風從大樓里迎面吹來。八月份剛剛過去,慵懶的夏季還賴著不走,天氣悶熱潮濕。經過走廊的時候,魯斯蒂剛剛收工,正把地板打蠟機放回清潔柜,勞倫抬起手沖他打了招呼,又跟迎面走來的同事一一點頭問好。腳下的高跟鞋敲打著大理石地面,咔噠,咔噠,發出的清脆回響,她不禁笑了起來。多么美妙的旋律啊!——自從她取得馬里蘭州的律師執業資格,擁有一塊刻著勞倫·易·漢克維克律師的門牌時起,這悅耳的咔噠聲便在每個工作日的清晨奏響。
當然,結婚以后她就改叫勞倫·易·弗林了。隨夫改姓恐怕是這段婚姻帶給她的唯一好處。倒不是因為她的娘家姓不好。很多年前,她的曾祖父母從捷克斯洛伐克遠渡重洋來到這里,不顧路途遙遠,歷盡千難萬險,為的就是在這里過上新生活。可問題是,這里的孩子們極會損人,說起話來尖酸刻薄,不留情面。萬圣節的時候,他們管她叫“漢克壞水兒”;夏天里她發起胖來,薄薄的衣服遮不住肚肚上的小肥肉兒,他們就管她叫“漢克肉包兒”;好容易瘦下來,他們又管她叫“漢克麻桿兒”;周六和朋友出去看電影,總能聽到有人喊她“漢克燈泡兒”;上學那會兒要是逃一兩天課,他們又叫她“漢克病秧兒”。雖說這些捉弄大都沒什么惡意,可那段地獄一般的漫長時光還是讓她深惡痛絕。父母和老師們總是說,那幫孩子無非是想招惹招惹她,看看她被惹毛了以后是什么樣子。“他們挑事,”父親告訴她,“你可以不理他們嘛!”等她上了高中,大多數同齡人都成熟懂事了,可還有那么一兩個傻蛋變本加厲地拿她的姓氏開涮。
一拐彎,勞倫發現父親正坐在電梯旁邊的長椅上,早料到他來了。她剛才過來的時候,就見父親的那輛道奇公羊停在法院臺階正對面的西大街上,爛得快成廢鐵了。他準是天剛亮就來了,不然才搶不到這么好的停車位!所以,盡管勞倫開庭前十分鐘就趕到這里——她的案子還排在當天第一個——也只能將就著用側停車位了。
她一邊走上前,一邊揣測父親的心情。這位盧伊斯·漢克維克先生可不是位樂觀的老頭兒,其悲觀指數和那頭家住百畝森林的小灰驢屹耳[2]有的一拼。
“嘿!爸,你今天氣色不錯啊!真精神,昨晚肯定睡得很香!”
可不能問“爸,你感覺怎樣啊”這種話,只消這么一問,老盧的話匣子可就開了,各種吐槽、各種抱怨,讓人應接不暇。所以,勞倫習慣了凡事往好了說。
“我頭發疼。”老盧用短粗的手指擼了擼那一頭白發,歪著腦袋,臉也跟著抽搐了一下。“都疼好幾天了,你都不打電話給我,不然你早知道了。”
“爸,咱上周日才一起吃過晚飯的呀!”她輕聲提醒道,“今兒才周三呢!”
“不用你來告訴我今天是周幾。”老盧埋怨道。
勞倫伸手戳了一下電梯按鈕,“等到了這個周末,您就不用再擔心我不打電話了,是吧?”一個不易察覺的表情從老盧臉上閃過,勞倫覺得那貌似是一個微笑,不過怎么可能,肯定是弄錯了。此時此地,他還不得跟她一樣心塞!
“對了,”勞倫說,“您的頭發才不疼呢!”
老盧拄著拐杖從長椅上緩緩地站了起來,拐杖的橡膠頭兒戳到拋光的大理石地上,發出吱吱扭扭的聲音。
“頭發都是死細胞,爸,沒有神經末梢,根本覺不出疼。”
老盧聽罷臉沉了下來,一雙灰綠色眼睛沒好氣地盯著勞。這時,叮的一聲,電梯來了,上行指示燈亮起,電梯門打開。“我得的是頭癰。”
兩人進電梯,勞倫按了三層。
“就是頭皮感染。我在自然健康網上查到的,以前跟你說過的那個網站。”
因特網啊因特網,是福是禍說不清。就說你想找啥吧,那上面可要啥有啥。
別的老人家退了休,要么喜歡游覽山川江河,要么發展興趣愛好,再不就是在文學的海洋里盡情遨游。可這位七十歲高齡的老盧偏偏喜歡整天坐在電腦前敲鍵盤,上網查找各種疾病,好給自己的一痛一癢對號入座。
勞倫委婉地提醒說,“爸,您還是去問問專業醫生的意見吧。”
老盧直了直腰,“你意思是我頭皮不疼?”
“我可沒那么說。”勞倫突然意識到,還是別跟他頂撞為妙。今天上午,得讓他保持最好的精神狀態,必須的,不管怎樣都得讓他有個好心情!
電梯門向兩側滑開,兩人走出電梯。
“我知道您頭皮疼著呢,”勞倫說。“看您臉色就知道。要不您去看看阿莫斯醫生吧!”
“查理·阿莫斯,他就是個傻子。”
“爸,您和阿莫斯醫生可是老朋友啊,你倆都是好多——”
“我不用看醫生,勞倫。我給自己買了些茶樹油。只要往我的洗發水里滴上幾滴,就萬事大吉了。”
“茶樹油啊?”勞倫剛想嘆氣,立刻憋了回去。“您在哪兒聽說的?是那個治病找妙方網站么?”還沒等父親回應,她又補了一句,“爸,您總得給醫生一個機會呀!”
“饒了我吧,勞倫,你的阿莫斯醫生連簡單的皮疹都看不出來。”老盧一臉嫌棄地搖了搖頭。“還說什么皮膚干燥,去他的!我自個兒的毛病我知道怎么治。那個老庸醫,連個電腦都不會開,更別說上網搜索了。他早被時代淘汰了,又怎么知道健康護理的前沿知識呢?”
人家可以看醫學雜志啊,參加專業會議啊,上課深造啊,勞倫只敢在心里嘀咕,一個字兒也沒往外蹦。
事情是這樣的,四個月前,好心的阿莫斯醫生對父親直言相勸,警告他不要輕信網上的東西。打那以后,父親直接把人家給拉黑了。
兩人來到法庭的雙開門前,勞倫轉過身來看著父親。
“好了,爸——”她抬起空著的那只手,手心朝上,“我們先不說這個行嗎?今天的開庭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
老盧長嘆了一口氣,也許是對剛才的話題意猶未盡,也許是對勞倫鬧離婚鬧上法庭表示無奈。不管是哪種原因,勞倫覺得,眼下最好讓父親把他自己的小煩惱先扔一邊兒去。
“關于法官接下來可能會問到的問題,咱倆可都溫習過了,對吧?”勞倫收起下巴,舒展眉心,幫老盧拉了拉寶藍色襯衫的領子。“您知道該怎么回答,是不是?”
“勞倫,我又不是四歲小孩兒。”
勞倫沖父親淺淺一笑,撫了撫他襯衫上的褶子。“對不起,爸。”
眼前就是三號法庭,勞倫握著把手拉門而入,公文包咣當一聲撞在門上。法庭里靜悄悄的,空無一人。兩人沿著中間的過道走進去,在原告席坐下。勞倫打開她的軟皮包,取出卷宗,里面夾著她的離婚協議書。
協議書上就差一個簽字,她丈夫的簽字。
勞倫看了會兒她的出庭備忘,想著接下來該如何論證,又該如何反駁。這時,書記員現身了。審判臺后邊有兩扇門,也不知她是從哪一扇門里走出來的。只見她仔細打量了整個房間,然后又遁身回到門后的辦公室里去了。
“法官應該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開庭,”勞倫小聲告訴父親,說完瞥了一眼手表。8點59分。“看樣子格雷格又要遲到了。真是的,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她又低頭看起了備忘,嘴里咕噥著,“他肯定又是在哪兒救苦救難呢。”斯特林區方圓百里,但凡有哪個窮苦的人兒需要幫助,格雷格準能找著人家,真的,準能。
幾分鐘后,法庭正門開了,格雷格踱著步子走了進來。勞倫忍著沒回頭看,目光凝固在面前的文件上。就算不回頭,她也知道他那副樣子:漫不經心的,邁著輕快的步子。就連他穿什么都想得出來:破舊的鐵頭獾皮鞋,磨白的牛仔褲和T恤。若是他愿意為了今日的場合盛裝打扮的話,最多只會把T恤換成POLO衫,別的照舊。
勞倫的一只手緊緊地背在身面。必須承認,她第一次見到格雷格的時候,立馬被他一身的藍領范兒吸引了。他是那么的與眾不同,不同于她約會過的任何一個男人——在法學院的時候,她身邊盡是些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學院派。
他柔軟破舊的牛仔褲是那么得合體,比任何料子更能凸顯出男人的小翹臀。他經常干體力活兒,這使得他的小屁股越發得緊實,讓人忍不住想捏上一把。想到這兒,勞倫臉上一陣發燙。
對于她丈夫,她早已學會視而不見,置若罔聞了。若非如此,過去幾個月里她又怎能保持清醒的腦袋呢?她抬眼朝書記員空蕩蕩的桌子望去,好趕走腦海里的情色畫面,然后垂下眼來,“還好,某人最終決定露面了。”
“你也早啊!勞倫。”就跟誰問他早安了似的。
格雷格走過來,緊挨著勞倫的身旁站著。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鼻而來,沐浴皂的香味和著陽光的味道,勞倫感覺自己腹部的肌肉不自覺得一緊。直到聽見格雷格走到被告席坐下來的聲音,她才偷瞄過去。他的皮膚曬成了深色的金橄欖色,早上剛洗的頭發還帶著水跡,整潔地朝后梳著,烏黑發亮,一雙眼睛比墨色更濃,比頭發更黑,直愣愣地盯著她。目光接觸的瞬間,勞倫趕緊把視線移開,盡可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你還好嗎,盧?”格雷格問候老盧。
“我得了頭癰。頭發真特么疼。”
“那真糟糕。”
格雷格語氣里充滿了對父親的憐憫,這讓勞倫很是不以為然,切,就跟他真的關心一樣!可一轉念,她又清醒過來,她知道,格雷格的關心是真的,至少他對老盧是真的。自打她介紹兩人相識,他們便相見恨晚似的結成忘年之交。雖說她對格雷格有百般抱怨,千般嫌棄,可人家對老盧的態度真是沒得挑。
“你發燒了么?”格雷格邊說邊把椅子往后撤了撤。
“沒有。”老盧搖搖頭。“沒有發燒。我敢說,只要往洗發水里加一點抗菌的植物精油就搞定了。”
一直以來,勞倫很感謝格雷格對父親的關心,還有耐心。可眼下這個當口,他還如此高調地噓寒問暖,真讓人厭煩透頂。她拿起文件夾和筆記本,啪嗒一聲擱在桌上,“我看,你每次都是有備而來啊。”
沒拿文件。沒帶記事本。身為一個木匠,他耳朵后邊連根鉛筆也沒別。看上去,他一點也不在乎今天的法庭表現,就如同他絲毫不在乎她一紙離婚訴狀把他告上法庭一樣。
勞倫感覺格雷格的嘴角正緩緩揚起一絲微笑。
他柔聲回答道:“嘿,你看我不是來了嗎!”
勞倫剛想嗆回去,書記員進來了。
“全體起立,”女書記員宣布。這時,只見布魯克斯法官推開辦公室的門,走了出來。“現在開庭。本次庭審由尊敬的馬修·布魯克斯法官主持。”
布魯克斯法官六十來歲,高個子,頭發花白,面頰紅潤。他是斯特林地區的三大法官之一,換言之,鎮上三分一的法庭訴訟案件由他主持,也意味著,勞倫跟他經常見面。就勞倫的了解,布魯克斯是位開明睿智又公正嚴明的法官。他彎腰坐進他的黑色皮椅里,把卷宗往桌上一放,向原告和被告一一報以微笑。
“弗林太太,我看了你的訴求,”法官說道,“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你的訴求是沒有法律依據的。盡管如此,我還是愿意見一見你們雙方,因為我相信你一定想說些什么,好讓我改變看法。”
勞倫早已準備就緒,起身說道,“尊敬的法官大人,請容我解釋。整整一年過去了,自從我——”
布魯克林法官舉起一只手。“等等,律師,我還沒說完。”
勞倫趕緊坐下來,小聲道歉,“恕我冒犯。”
法官把胳膊肘拄在桌子上,兩手合抱,眼睛盯著勞倫,“關于你的失望沮喪,你在起訴書里已經寫得很清楚了。可你是懂法律的,弗林太太。”他看了看面前的文件,又抬起頭看著勞倫,“我先問你幾個問題,你不介意吧?”
勞倫聽得出布魯克斯法官那“父親訓話”式的口吻。訓話就訓話吧,只要他訓完以后,能給自己一個叫屈的機會,哪怕被他訓上半天,她也忍了。身為一個公平如水的大法官,他總給該自己一個輪流發言的機會吧,她想。
“當然不介意,法官大人。”勞倫答道。
書記員站起來剛要發言,布魯克斯法官搖了搖頭,制止了她。“不必宣誓了。今天咱們就隨便聊一聊。權當坐在街對面的羅斯餐廳聊天了,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法官看看勞倫,問道,“起訴書里寫著,你和格雷戈里·弗林已經分居12個月了。我想問的是,你丈夫跟別人通奸了嗎?”
“沒有,尊敬的法官大人。”勞倫回答。
“他遺棄你了嗎?”
“沒有,是我讓他離開的。”
“他干了犯法的事嗎?”
犯法?花光我攢下的最后一分錢算不算?她忍不住想抱怨。傷我的心算不算?讓我哭干眼淚算不算?讓我幻想破滅算不算?莫名其妙惹我生氣算不算?是啊,沒有一樣能定罪,她言簡意賅地回答,“不,他沒有。”
“格雷戈里·弗林有精神病嗎?”
勞倫被問住了,她頓了頓,抬眼打量起身邊那位當事人。他正注視著她,一雙烏黑的眼睛放著光,見她看過來,遞過來一個招牌式滿不在乎的微笑。還笑!勞倫感覺自己的心臟騰騰直跳,心中的怒火噌得一下點著了。該死!她完全被這男人激怒了!真不敢相信自己之前還覺得這笑容讓人沉醉!好在她是個有職業素養的訴訟律師,一下子又回過神來。她避開格雷格的目光,轉過頭來看著法官,遲疑了一會兒,然后回答道,“沒有。應該說尚無證據顯示他有精神病。”
法官沒理會她話語里的譏諷,繼續問道“他虐待你了嗎?”
虐不虐的完全取決于你怎么定義它了。他虐她的銀行賬戶,虐她的心,虐她對于永恒愛情的所有幻想。勞倫本想著自己可以抓住這一點,一吐苦水,好好說說她這些年來遭受的虐待,然后打贏官司。但是她太想斬斷兩人之間的所有關聯了,此刻就想,現在就想!她忍住抱怨,只回答了一句,“沒有。”
“那我們今天根本沒有必要開這個庭嘛,”布魯克斯法官語氣平靜,“如果你們兩個是自愿分居。是自愿的吧,弗林太太?”
“是的。”
還記得她讓格雷格收拾東西走人的那天,她從來都沒生過那么大的氣。格雷格吵著說什么夫妻只要在一起,就一定能守得云開見月明,可她早就心如死水了。那天要是換了別人,說不定早就勃然大怒了,早就大嚷大叫,把他的衣服扔到門外了,早就……
不過現在可不是做白日夢的時候。
“根據馬里蘭州法律,自夫妻雙方自愿分居之日起,滿12個月的,可以判決離婚。”布魯克斯法官把胳膊肘放平,兩手仍扣在一起,身子往前探著。“剛才說過,弗林太太,我知道你心灰意冷。為了等你丈夫點頭,你足足等了一年。真是夠長的。你想好好過日子,這也合情合理。不過,我必須提醒你,因為弗林先生并非自愿分居,所以,根據法律規定,他完全可以等到分居滿兩年之后再簽字。”
勞倫幾乎從座位上跳起來,“可是,不必再等了,尊敬的法官大人。我們倆離婚離定了,絕對沒有任何復合的可能了。真的。沒有。”說著,她張開手,在半空中自上而下那么一劈,“咔,一刀兩斷。”
勞倫翻開卷宗,掃了一眼她的出庭備忘,看進行到哪一步了。她必須保持條理清晰,可不能亂了方寸。“作為事實證人,我父親今天也來了。他能證明,我跟格雷格過不下去了。”
“請坐,弗林太太,”法官平靜地說。“別急。你二人能復合也好,不能復合也罷,這個不是關鍵。法律規定——”
“我懂法。”勞倫說。布魯克斯法官瞇起眼睛,瞟了勞倫一眼以示警告。勞倫趕緊知趣地閉上嘴,躬身坐回椅子上,小聲咕噥著,“很抱歉打斷您。下不為例。”
法官又端詳她半天,這才把目光轉向老盧。“漢克維克先生?”
“是的,法官大人。”老盧把身子坐直,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只手緊緊抓著拐杖扶手。“我就是盧伊斯·伊凡·漢克維克。”
“漢克維克先生,你認為你的女兒和女婿還有言歸于好的可能嗎?”
“這個嘛,尊敬的法官大人,先生。”
父親突然來了這么一個大喘氣,讓勞倫頗感意外,她轉過頭來看著他。只見他拿手攏了攏頭發,濃密的眉毛擰到了一起。
“當然了,我最關心的是勞倫幸不幸福,”老盧開口了。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我知道她想讓我跟您說什么。她都跟我嘮叨無數次了。”
勞倫張大嘴巴,倒抽一口涼氣。
“漢克維克先生,雖然你沒有發誓,”布魯克斯法官說,“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實話實說。”
老盧猶豫了一會兒,然后做了個奇怪的舉動:他沒拄拐的那只手向下探了探,抓著椅子扶手,把椅子往邊上挪了挪,離勞倫遠了幾毫米。
“先生,我必須承認,”老盧緊盯著法官說道,“我這個女兒脾氣有點擰,像她死去的媽。”
法官微微一笑。老盧又平靜地補充了一句,“愿上帝保佑她安息。”
“法官大人,請原諒我打斷您。”勞倫站起身來,聲音堅定有力。“我認為,我父親有成為惡意證人的嫌疑。”
“弗林太太,你不是說不再插嘴嗎。或許我該提個醒了,今天的碰面可是你主動要求的呀?無非是一次非正式的會面嘛。”似乎是為了配合這種說法,布魯克斯法官伸出手,把木槌往右邊推了幾公分。“大家就是坐在一起聊聊天。沒別的。”
勞倫再一次坐了下來,狠狠地瞪著父親。瞪也沒用,她心里知道,父親是個冥頑不靈的老頭兒。要說有一樣本事,他漢克維克·老盧絕對不比格雷格遜色,那就是氣死你沒商量。勞倫敢肯定,父親今天準要秀出他的看家本領了。
“漢克維克先生,你的意思是?”布魯克斯法官問。
老盧拿拐杖往地上輕輕敲了兩下,回答道:“先生,我知道我女兒很生格雷格的氣。要我說,她確實該生氣。這兩年,格雷格有些事做得的確有問題。”他身子往前探了探,語氣柔和起來,“可我覺得,我覺得不能因為錢的問題就離婚啊。”
勞倫又倒抽一口涼氣,“爸!不光是錢的問題,您知道的。”
她把臉轉向正前方,兩邊的這倆男人她一個也懶得理,“尊敬的法官大人,我向您保證,我跟格雷格沒戲了,不可能再復合了。婚姻就像雙人探戈,我現在不想跳了不說,就連音樂我也聽不了了。”她決絕地說,“是,我是賣了自己的踢踏舞鞋,拿錢給格雷格還債,可這絕非離婚的唯一原因。”
老盧在旁邊小聲嘀咕著,“你干嘛非得穿踢踏舞鞋跳探戈,你就沒想過這或許就是問題所在?”
勞倫一心想表達心中所想,壓根沒理會老盧的問題。“布魯克斯法官,為了還格雷格欠下的一屁股債,我掏空了最后一分存款,透支了最后一分養老金,我將近6萬美金就這么花出去了。這個周末,我父親就要搬過來跟我同住了,因為我沒法既要負擔他的房租,又要存退休金。
“謝謝你啊,這下全世界都知道我得靠你養了,”老盧頗為不滿。
“不是養你,爸,是幫你。養和幫差別大了。”勞倫瞥了一眼格雷格,他一臉窘迫,正直愣愣地注視著前方,太陽穴附近的肌肉聚成一團,很痛苦的樣子。勞倫才不關心這個,她只想要他那該死的的簽字!
“法官大人,”她接著說道,“我得再工作上好幾年,才能彌補損失。格雷格壓根不懂財務規劃,生意也做得一塌糊涂,我不得不一再地削減預算來應對大把的賬單,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反胃。再想到他是如何騙我的,我就更加惡心。他辜負了我對他的信任。我想結束這一切,徹徹底底、永永遠遠地結束這一切。”說完她斂起下巴,毅然決然看著布魯克斯法官。
布魯克斯法官身著一襲黑色長袍,讓人望而生畏,他看了看勞倫。勞倫心想,這位老人不會是要讓自己失望吧!只見他輕輕搖了搖頭,然后轉向了格雷格。
這一回,勞倫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嘗到勝利的滋味了。
“弗林先生,”布魯克斯法官聲音溫和,“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知道你為何拖著遲遲不肯離婚呢?”
勞倫轉過頭來看著格雷格,他默不做聲,沉思了好一會兒。
終于,他微微聳了聳肩,舉起長滿老繭的右手,手心朝上,回答道,“可能,是驕傲吧!”
法官用指尖無聲地敲打著桌面,“你的回答讓我頗感意外。我原以為我會聽到另一番完全不同的回答。你愿意解釋一下嗎?”
這個高大健壯的男人,用起斜切鋸來得心應手,爬起腳手架來來去自如,此刻坐在這把方方正正的木頭椅子里卻顯得極不自在。可能是這個問題讓他覺得窘迫難當吧!
“我不想把事情搞成這樣子。”
趁他遲疑的當口,布魯克斯法官循循善誘地追問道,“弗林先生,你的意思是把事情搞成,什么樣子?”
格雷格清了清嗓子,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身子,“呃,我不想此時棄勞倫而去,呃,我是說,留下這么一個爛攤子。要是她肯接我電話,要是在街上見到我,她愿意聽我說句話,我想今天我倆走不到這一步。我多想告訴她我內心的想法,告訴她我的計劃,我多想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說著,他攤開雙手,放在桌面上。“法官大人,我知道我們回不去了,勞倫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他又陷入了沉思,手摸著下巴。“但是我想把最關鍵的問題解決掉。我不想在欠我妻子這么多錢的時候跟她離婚,這太丟臉了!您也是男人,您一定懂的。”
勞倫眨眨眼,“但是你并不,并不欠我錢啊!”語氣里帶著些遲疑。她看看法官,又堅定地重申一遍,“他不欠我的錢。”
“我也是這么勸他的。”老盧喃喃自語。
“哎!可我就是欠她的錢!”格雷格回應道,語氣和勞倫的一樣堅定。勞倫不禁對他側目。格雷格整個身子轉了過來面對著勞倫,好讓她聽清楚自己說的話,就仿佛整個屋子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你剛才也說過,勞倫,小六萬美金呢!”
“格雷格,可是生意我也有份。”好家伙,那生意真是個錯誤!但是愛就是這樣,把人變得如鼴鼠一般盲目。“店倒閉欠下的債自然也有我的一份。”
“那是我欠的債,勞倫,不是你的。”
格雷格瞪著眼,眼珠子瞪得像極了兩大顆烏溜溜的黑瑪瑙,那眼神倔強的,簡直是要把勞倫吞了,生生吞了。勞倫最受不了他這一點,每次不管是在超級大回轉滑雪比賽上,還是在州銀行里,只要一看見他,勞倫立馬轉身走人。她沒法跟這樣一個犟起來要把人逼瘋的人交流。
“尊敬的法官大人,”勞倫只能完全寄希望于身著黑袍的那位了,看起來,他是唯一有可能把她從僵局中解救出來的人。“請跟他講講法律是怎么規定的好嗎?讓他明白他不欠我錢了。”
格雷格說話的時候,布魯克斯法官的表情愉悅多了。“你得承認,弗林夫人,你丈夫心意是好的。他在盡力替你打算。”法官聳聳肩。“我甚至想說,弗林先生簡直有副騎士般的俠義心腸。”
勞倫眉頭緊鎖,“沒有要冒犯的意思,只是亞瑟王死去之日便是騎士精神滅亡之時。”
“你看你又來了,”老盧埋怨道,“穿踢踏舞鞋跳探戈!什么跟什么啊?”
勞倫回過頭來,反駁道,“你說的完全不通,爸,您就不能安生坐著嗎?您要是不想幫我打贏官司,至少別搗亂啊。”說完,勞倫看到老盧一臉受傷的表情,可她不想讓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功虧一簣。她轉過頭來看著法官,“我想要的不是弗林先生的錢,我只想讓他簽了這些文件。”她隨手晃了晃那些文件,“我不希望再等上一年才能離婚。我希望——”
“行了,夠了!”格雷格拍案而起,椅子腿兒蹭在地板上吱吱嘎嘎響。“勞倫,如果離婚對你來說就這么重要,那我簽!”
是的!這就是勞倫一直盼望的,盼望著格雷格最終能夠明白她的苦悶,同意離婚,從此一刀兩斷,各奔前程。
勞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擰開萬寶龍水筆的筆帽,然后把離婚申請書在格雷格面前攤開。格雷格伸手接過水筆,粗糙的手指尖輕輕擦過勞倫的手背,瞬間,一股熱流觸電般掠過她的皮膚,讓她為之一顫。勞倫的反應,格雷格似乎并未覺察。
“你看看內容再簽吧,”勞倫念叨著,看著格雷格在簽名欄里草草簽下名字,心里簡直樂開了花。
格雷格蓋好筆帽,一臉嚴肅地盯著勞倫,凌厲的眼神幾乎要穿透她的臉,“謝謝你的提醒,大律師!”
勞倫哪里顧得上理會格雷格語氣中的不滿,她拿起簽好的文件,問道,“布魯克斯法官,我能上前一步嗎?如果您能簽個字,整個程序就很快走完了。”
“等一下,弗林太太。”法官翻開桌子上的馬尼拉文件夾,“婚離了,所有的一切也要跟著變了。現在,趁著大家都在場的時候,我們不妨把財產分割的問題一并處理了吧。”
勞倫頓了頓,感覺自己的心開始砰砰亂跳。“請您原諒,尊敬的法官大人,可我們已經沒什么財產需要分割了。房子是我的婚前財產,房產契約上沒有格雷格的名字。”為了這份上帝的恩典,勞倫已經禱告了無數遍了。“店轉出去了,所有的存貨也都變賣了,得來的錢都已用來償債。轎車歸我,卡車給他。至于做木工活的工具,他可以留著,以便謀個營生。”勞倫理了理手中的材料,把它們放到桌上。“您看看,沒什么需要分割的了。”
“噢——弗——林——太——太,”布魯克斯法官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唱出來的,他翻了翻面前的文件,說道,“這你可就錯了。”
注釋:
[1]諾曼·梅勒,新澤西州人,美國著名作家、小說家。
[2]屹耳,一頭灰色毛驢,1966年版動畫片《小熊維尼和蜂蜜樹》里的角色,人物特性:悲觀、過于冷靜、自卑、消沉,居住地:百畝森林。
奪嫡
【古風群像+輕松搞笑+高甜寵妻】【有仇必報小驕女X腹黑病嬌九皇子】《與君歡》作者古言甜寵新作!又名《山河美人謀》。磕CP的皇帝、吃瓜的朝臣、大事小事都要彈劾一下的言官……古風爆笑群像,笑到停不下來!翻開本書,看悍婦和病嬌如何聯手撬動整個天下!未婚夫又渣又壞,還打算殺人滅口。葉嬌準備先下手為強,順便找個背鍋俠。本以為這個背鍋俠是個透明病弱的“活死人”,沒想到傳言害人,他明明是一個表里不一、心機深沉的九皇子。在葉嬌借九皇子之名懲治渣男后。李·真九皇子·策:“請小姐給個封口費吧。”葉嬌心虛:“你要多少?”李策:“一百兩。”葉嬌震驚,你怎么不去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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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獲世界科幻大獎“雨果獎”長篇小說獎,約翰·坎貝爾紀念獎,銀河獎特別獎】套裝共三冊,包含:《三體I》《三體II:黑暗森林》《三體III:死神永生》對科幻愛好者而言,“三體”系列是繞不開的經典之作。這三部曲的閱讀體驗和文字背后的深刻思想配得上它所受的任何贊譽。
棺香美人
我出生的時候,江水上漲,沖了一口棺材進了我家。十五年后,棺材打開,里面有個她……風水,命理……寫不盡的民間傳說,訴不完的光怪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