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叢林里的腳印(1)
- 馬來故事集(毛姆作品)
- (英)毛姆
- 4980字
- 2017-06-13 11:12:06
馬來半島最富魅力的地方當屬塔納莫拉。這地方四面臨海,沙灘上滿是木麻黃樹。政府機構仍設在老拉德·赫斯街上荷蘭人占領這土地時的駐地,山上還有灰灰的、葡萄牙人統治時期摧毀的堡壘廢墟。塔納莫拉有著悠久的歷史,中國的商人們在這里修建了許多錯綜復雜的房屋,這些房屋就靠著海邊。這樣,傍晚,當天氣涼爽下來后,他們便坐在自家的涼廊里,享受著海風帶來的愜意,很多家庭在這里定居已有三個世紀之久。他們中很多人早已忘記自己的語言,相互間用馬來語或是混雜了其他語言的英語進行交流。這里總能激起人們無盡的想象,因為馬來聯邦的過去僅僅存在于現存者之先輩的記憶中。
塔納莫拉曾是中東最繁忙的商業中心:海港上擠滿了船只,那些快速帆船和平底帆船就是從這里開始,往中國海駛去。然而現在,它卻沉寂了下來。像其他那些曾在人類歷史中占據了顯要位置,而如今卻只能靠回憶那逝去的榮光度日的城市一樣,塔納莫拉也有著自己獨特的傷感與浪漫。這是一座讓人感到昏昏欲睡的小鎮,但凡來到這里的陌生人,也會失掉自己本來的激情;不知不覺中,這里輕松、懶散的生活方式便會融入他們的血液。接連出現的幾次橡膠熱也沒能給這里帶來繁華,而之后的衰退卻加速了小鎮的衰敗。
歐洲區非常安靜,那里裝飾整潔又干凈。白人們——政府雇員及企業代理人們——的房子豎立在一片巨大的運動場周圍,宜人而寬敞的平房掩映在肉桂樹叢中;那運動場很大,長滿了草,并且顯然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就像是教堂外的草坪那般,事實上,在塔納莫拉的這一角,那些安靜、優美而又與世隔絕的東西可能會讓你想起坎特伯雷的某些地方。
這俱樂部面朝大海,是座寬敞卻老舊的建筑;它有種被忽略的感覺,當你踏入時,會覺得侵擾了它的安寧。這里給人的感覺是,它正因需要變更或是維修而處于關閉狀態,而你則做了一個輕率的決定,踏入了這并不好客之地。早上,你可能會發現一些過來做生意的耕作者,他們總會在臨走前喝上一杯雞尾酒。下午晚些時候,你可能會發現一兩個女士在隱蔽地翻看著《倫敦新聞畫報》的過往期刊。傍晚時分,可能會有幾個男人踱進來,在臺球室坐下,一邊看別人打球,一邊品著蘇卡斯酒。而到了周三,這里會顯得更有生氣。那一天,樓上的大房間里會有播放音樂的留聲機,人們也會從附近的鄉村里趕來跳舞。有時,會有好幾十個人到場,甚至都可以組織兩桌橋牌了。
我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碰上了卡特萊特一家。我那時和一個叫作蓋斯的人待在一起——他是警察局的頭頭。那會兒,我正在臺球室里坐著,他進來找我,問我愿不愿意玩橋牌。卡特萊特一家以種植為業,他們周三時來塔納莫拉,是為了給女兒找點兒樂子。蓋斯說,他們都是些很好的人,安靜、不招搖,并且都是玩橋牌的能手。我跟著蓋斯去了棋牌室,他將我介紹給了那一家人。他們已經在一張桌子前坐下了,卡特萊特夫人那時正在洗牌。她洗牌的樣子看起來很專業,這有些鼓舞了我。她一手握著一半的紙牌——她的手看起來又大又有力——熟練地將兩部分紙牌交織到一起,咔咔幾聲,便將紙牌整齊地合二為一。
這看起來就像是變戲法一樣。玩牌的人都明白,要經過不斷的練習才能達到這番完美狀態的。我很清楚,凡能如此熟練地洗牌之人,必然是對紙牌有著由衷的熱愛。
“您介意我和我丈夫一起上嗎?”卡特萊特夫人問道,“我們互相間贏對方的錢沒什么意思。”
“我當然不會介意。”
我們就這樣談妥了,接著,蓋斯和我坐了下來。
卡特萊特夫人快速而巧妙地出了一張王牌,同時,還和蓋斯閑談著一些當地事務。她看起來像是個壞脾氣的人,然而事實上卻很溫厚。
她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可是東方女人很容易顯老,要猜出她們的年齡其實并不容易),一頭白發自顧自地凌亂著;她常常不耐煩地伸出手,將掉到前額的一縷頭發捋至腦后。旁人不禁會想,她為何不用一兩個發夾,卻寧愿忍受這般麻煩。她長著藍藍的大眼睛,然而看起來卻蒼白又疲倦;她的臉上已有皺紋,并且略顯蠟黃。我想,是她的嘴讓我覺得,她有一種刻薄而又寬容的頗具諷刺意味的特征。這個女人有著清醒的意識,并且不憚于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她是個愛講閑話的玩家(有的人對此感到厭煩,然而卻絲毫沒有破壞我的興致,因為我不覺得人們在玩牌的時候就該表現得像是參加葬禮一樣),很快,我便發現她是個打趣的能手。她的話往往帶有諷刺意味,然而卻很有趣,只有傻瓜才會覺得那些話帶有攻擊性。她時不時便會給出一些尖刻的評論。如果你能有幸做出一個機敏的應答,反將她推入了尷尬境地,她那又大又薄的嘴上便會擠出一絲冷笑,眼里也會發出閃亮的光彩。
我感覺她是個能令人愉快之人。我喜歡她的率直,我喜歡她的機智靈活,我喜歡她那未加修飾的臉。我從未見過一個如此不在乎自己外貌的女人。不僅是頭發凌亂,她全身上下看起來都那么馬虎。她穿著一件高領的絲綢襯衫,但為了帥氣起見,她并沒有扣最上面那顆扣子,露出了那又瘦又顯憔悴的脖子;那襯衫皺皺的,也不是很干凈,因為她總是不住地吸煙,搞得自己滿是灰塵。當她站起身跟什么人說話時,我發現她那件藍襯衫的褶邊更是不平整,尤其需要抹平;此外,她還穿著一雙重重的、低跟的靴子。但這些都無關緊要。她穿的每一樣東西和她都很相稱。
并且,和她玩牌是件有趣的事。她出牌總是很快,沒有遲疑,她不僅熟知橋牌事宜,并且還很有天分。她當然知道蓋斯的套路,然而我是個陌生人,她一開始對我并不了解,不過很快,她似乎便看穿了我。她和丈夫間的配合讓人稱奇。他明智又謹慎,她知道這點,因此她不憚于大膽冒險,且精湛的技藝也有了雙重保障。蓋斯是個盲目樂觀的玩家,總以為自己的對手沒有利用自己失誤的意識,我們的組合也無法對抗卡特萊特夫婦。我們一直在輸,并且什么也不能做——除了微笑,并表現出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
“我不知道這牌是怎么了,”蓋斯最終忍不住哀怨地說,“即使我們拿了一手好牌,最后卻還是輸。”
“你們確實總是輸牌,我們對此也沒有辦法,”卡特萊特夫人回答說,一邊用她那蒼白的藍眼睛盯著蓋斯的臉,“應該是你們運氣不好而已,就這么簡單。”
蓋斯開始詳細地闡釋這不幸給我們造成的損失,然而卡特萊特夫人仍然熟練地分發好牌,讓大家能繼續玩。卡特萊特先生看了看時間。
“親愛的,我們就玩最后一局吧。”他說。
“哦,是嗎?”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并叫住了一個剛好經過這房間的服務生,“哦,布倫先生,如果你是要上樓的話,麻煩你告訴奧利弗一聲,我們再過幾分鐘就走了。”她隨后轉向我,“我們需要一個小時才能回到家,可憐的西奧還得在天破曉時便起床。”
“哦,對了,我們只是一周來一次,”卡特萊特先生說,“這是奧利弗唯一能獲得快活與放縱的機會。”
我感覺卡特萊特先生看起來又累又滄桑。他中等個子,頭已禿,腦袋顯得很有光澤,留著布滿殘根的灰胡子,帶著一副金邊眼鏡。他穿著白色的帆布褲子,系著黑白相間的領帶。他是個看起來相當整潔的人,可以看得出,他在衣著上所花的心思比他那凌亂的老婆多多了。他很少講話,然而卻明顯喜歡自己老婆那種刻薄的幽默,并且偶爾也能給出一個不錯的回擊。他們顯然是一對很好的朋友。像他們這樣的年齡,顯然已經一起生活很多年了,卻仍能如此心靈相通并相互容忍,讓人看了也不禁感到歡喜。
我們很快便結束了最后一局牌,并最后點了一次苦味杜松子酒,這時,我們看到奧利弗走下樓來。
卡特萊特夫人充滿愛意地看著自己的女兒。
“親愛的,快到八點半了。我們可能要十點才能吃上晚飯了。”
“我詛咒我們的晚餐。”奧利弗快樂地說。
“在我們走之前,讓她再跳最后一支舞吧。”卡特萊特先生建議道。
“不行,你晚上必須好好休息。”
卡特萊特先生微笑著看了看奧利弗。
“親愛的,既然你母親已經打定了主意,那我們就必須毫無異議地服從了。”
“她真是個堅定的女人。”奧利弗說,一邊深情地撫弄著母親那滿是皺紋的臉。
卡特萊特先生輕輕地拍了拍女兒的手,并親吻了它。
奧利弗長得并不是很漂亮,然而給人的整體感覺卻非常好。我想她大概有十九或是二十歲的樣子,仍然還有著她那個年紀的豐滿,如果她能再瘦一點,應該會更有魅力。她并不是很像她母親,反倒比較像父親;她有著和父親一樣黑黑的眼睛和鷹鉤鼻,以及他那溫厚的神情。很明顯,奧利弗長得強壯又健康。她的臉頰很紅,眼睛明亮,她還有著父親往昔曾有過的那種活力。她像是那種非常典型的英國女孩,情緒高昂,有著盡情享受生活的激情,也有著一副好脾氣。
在我們分開后,我和蓋斯開始步行往他家走去。
“你覺得卡特萊特一家怎樣?”他問我。
“我喜歡他們。在這樣的地方,他們應該算是很獨特的一家。”
“我倒希望他們能常來。他們過的是那種很平靜的生活。”
“對那女孩來講,一定很枯燥。那對父母親似乎很滿意彼此的陪伴。”
“是的,這是個很成功的婚姻。”
“奧利弗長得很像她父親,對吧?”
蓋斯斜著眼看了我一眼。
“卡特萊特先生不是奧利弗的父親。他們結婚時,卡特萊特夫人是個寡婦。奧利弗是在她父親去世后四個月才出生的。”
“啊!”
我拉長了聲音,以表達我的驚奇、興趣與好奇。然而蓋斯沒再說什么,我們就那樣默默地一路走了回去。我們進門時,有個男孩在門口等著。喝完了最后一杯杜松子酒,我們便坐下來用晚餐。
一開始,蓋斯特別健談。由于橡膠產出的限制,最近的走私活動越來越多,而蓋斯的職責之一便是識破那些人的伎倆。那一天,他們截獲了兩艘走私船,蓋斯正因此而沾沾自喜。沒收來的橡膠堆滿了警局,不久便會被焚燒掉。然而他陷入了沉默,我們于是默默地吃完了飯。仆人們端進了咖啡和白蘭地,我們還點燃了各自的方頭雪茄。蓋斯在椅子里深深地往后一靠。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我,然后又看著他的白蘭地。男孩們離開了房間,此時,這屋里便剩下我們兩人。
“我認識卡特萊特夫人已有二十幾年了,”他慢慢地說道,“她年輕的時候并不像現在看起來這樣糟。她一直不是很整潔,但在年輕時,那不整潔卻沒那么重要,反倒很有吸引力。她嫁給了一個叫作布朗森的人,雷吉·布朗森。他是個莊稼漢,是塞拉坦一處地產的經理人,而我那時則在亞羅立卑的警局。那時,那地方比現在小多了,整個社區可能不超過二十人,但他們有個很好的俱樂部,我們曾在那里度過非常美好的時光。我還記得第一次遇見卡特萊特夫人的情景,一切還恍若昨日。那時還沒有馬車,她和布朗森也只是騎自行車而已。當然,她那時看起來可沒有現在這么堅決。她那時要瘦得多,膚色也很好,并且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你知道的,藍藍的眼睛,并且有很多黑發。她若是稍微注重一下打扮,那可能就會非常迷人了。那時,她似乎是那里最漂亮的女人。”
我開始試著從她現在的模樣及蓋斯那不是很形象的描述中,去想象卡特萊特夫人那時的樣子——不,應該是布朗森夫人。那個坐在橋牌桌邊的結實而豐滿的女人年輕時會是什么樣子?她更樂天、更優雅、行動更靈活的時候該是個什么樣子?如今,她的下巴棱角分明,鼻子看起來也很堅決,但她在年輕時應該是這樣的:她一定有著迷人的白里透紅的皮膚,并未精心梳理的頭發應該是褐色的,并且很濃密。那時,她穿的應該是長裙,戴著緊腰帶和漂亮的帽子。或者,馬來亞的女人還會戴從前的插圖畫報中那種遮陽帽嗎?
“我已經有——哦,有接近二十年沒再見到她了。”蓋斯接著說,“我知道她住在F.M.S.的某個地方,令我感到驚奇的是,我接受這份工作后,竟像從前在塞拉坦那樣,在俱樂部里碰見了她。當然,她現在更老了,并且變了好多,我幾乎快要不認識她了。當看到她有個成年的女兒時,我吃了一驚,那讓我意識到了時光的流逝;初識她時,我是個年輕小伙兒,然而現在,天哪,我再過兩三年就要退休了。真有點兒讓人受不了,不是嗎?”
蓋斯那難看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悲傷的笑,他略有些憤慨地看著我,似乎我有能力幫他挽回時光的流逝一般。
“我也不再是孩子了。”我回答說。
“你并不是一生都在東方度過的,這里會讓人老得更快。”
然而我卻不希望蓋斯就年老的問題發表起長篇大論。
“當你再一次見到卡特萊特夫人時,你認出她了嗎?”我問。
“那個,好像似是而非的。第一眼瞥見她的時候,我覺得我認識她,但又說不出她的名字來。我以為是我在度假時,于船上見過的什么只打過照面的女人。但當她開口說話時,我即刻便認出她來。我認出了她眼里的光亮以及她那清脆的聲音。她當時的聲音仿佛意味著:小子,你真是個傻蛋,但卻不是個壞家伙,我還挺喜歡你的。”
“居然能從聲音里聽出這些東西,你可真了不起。”我笑著說。
“在那個俱樂部里,她向我走來,并同我握了手。‘最近怎么樣,蓋斯上校?你還記得我嗎?’她說。
“‘當然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