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動物餅干
- 時光列車
- (美)帕蒂·史密斯
- 8934字
- 2020-03-11 12:42:10
這天我到伊諾咖啡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在角落的桌子已經有人占了,受到一種任性的占有欲的挑唆,我走進衛生間,想一直在那里等到桌子清出來。衛生間里面空間狹窄,只有一盞燭光照明,馬桶水箱上擺了一個瓶子,里面插了一些鮮花,像一座小小的墨西哥教堂,那種你可以在里面尿尿,卻不會覺得自己是在褻瀆神明的小教堂。我沒鎖門,以免要有人真的需要上廁所,在里面等了大概十分鐘,直到我的桌子重新空出來。我把桌面擦了擦,點了黑咖啡、烤土司和橄欖油。我在餐巾紙上記了一些接下來要去做的演講的重點,然后坐在那里把電影《柏林蒼穹下》里的天使們挑出來胡思亂想一番。要是真的遇上一位天使那就太神奇了,我心里想,然后我馬上意識到我其實已經真的遇到過了。不是像米迦勒那樣的天使長,而是從底特律來的人間天使,穿著一件大外套,沒戴帽子,一頭濃密的棕發,水色的眼珠。
我去德國的旅行沒什么特別的事情發生,除了紐瓦克自由機場的一位安檢員沒認出我1967年款的寶麗來是一臺相機,浪費了好幾分鐘的時間把它拿起來猛揮,看有沒有炸藥的跡象,還從相機底部拼命聞著根本不存在的氣味。一個毫無特色的女性聲音單調反復地充斥整個機場,如見可疑請即舉報。如見可疑請即舉報。等我走到登機門,才有另一個女聲蓋過她的聲音。
——我們成了一個間諜國家,她大聲嚷嚷道,你監視我我監視你。以前我們還會互相幫忙,以前的人還比較好!
她提著一個褪色的大花粗呢手袋。全身蒙了一層灰塵,仿佛剛從一家鑄造廠里走出來。當她把手袋放下自顧自走開,旁邊的人似乎都明顯露出不安之色。
在飛機上我看了幾集第二季的丹麥版《謀殺》,這個犯罪劇集后來被當作藍本,改編成美國版的《謀殺》。探員莎拉·倫就是美國版主角,探員莎拉·林登的丹麥原型。兩人都一樣是單身女性,都一樣穿著費爾島花紋的滑雪毛衣。倫的毛衣妥帖合身,林登則穿得臃腫邋遢,簡直是把它當做精神上的防彈背心來穿。倫被自己的野心所驅策。林登與生俱來的執迷則和她的人道關懷有關。我了解她,她每回面對艱巨任務時的積極投入,她復雜的道德準則,她奔跑穿過沼澤地長得老高的雜草的孤獨。我睡眼惺忪地借助字幕追著倫的劇情,但下意識里卻是在尋找林登的影子,雖然她只是個電視劇集里的角色,對我來說卻比大多數人跟我要親近得多。我每個星期等著她現身,默默地擔心有一天《謀殺》會停播,我就沒辦法再見到她了。
我看著莎拉·倫,卻夢著莎拉·林登。等到劇集突然演完我也醒了過來,眼睛茫然地盯著我的個人放映屏幕,那之后又失去意識,進入到一個暴力室,房間里進行著一連串的審訊、簡報、監視,然后攝影畫面劃出幾道奇怪的弧線,空鏡頭里只剩孤零零的一陣濃煙。
我在柏林住的旅館是一幢重新整修過的包豪斯建筑,位于原東柏林的米特區。我所需要的東西這家旅館一應俱全,而且距離帕斯捷爾納克咖啡館很近,這家咖啡店是我之前有一次來柏林的時候,散步途中所發現的,那一陣子我對米哈伊爾·布爾加科夫的《大師和瑪格麗特》正在著迷的頂峰。我進了旅館房間把行李放下,馬上就前往這家咖啡店。老板娘親切地迎接了我,我就選了上回坐過的、布爾加科夫肖像照片底下的那一桌。一如既往,我又深深被這家咖啡店的舊世界氣息給折服了。褪色的藍墻上掛著照片,是俄羅斯深受愛戴的詩人安娜·阿赫瑪托娃和弗拉基米爾·馬雅可夫斯基。在我右手邊寬闊的窗臺上,有一臺老式的、圓形基里爾字母按鍵的俄文打字機,很適合找來跟我那臺孤零零的Remington牌打字機做伴。我點了一份“快樂沙皇”——黑魚子醬配一小杯伏特加和一玻璃杯黑咖啡。心滿意足之余,我在那里坐了好一會兒,在餐巾紙上把我的演講內容推演一番,然后離開咖啡店,信步走過一座小花園,它正中央豎立著這座城市最古老的一座水塔。
演講那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在房間里喝過了咖啡和西瓜汁,吃了烤土司。我的講話內容并沒有完全推演過一遍,還留了一部分等著自由發揮和隨機應變。我穿過旅館左邊寬敞的大道,走過一個爬滿了常春藤的大門,想要在圣馬里安和圣尼古拉小教堂里對接下來的活動做一些冥思準備。教堂的門鎖上了,但在教堂外我找到一小塊遺世獨立的地方,旁邊有一組雕像,是一個小男孩伸手要去摘圣母腳下的玫瑰。兩尊像的表情都很令人神往,他們大理石的皮膚經歷了時間和風雨的侵蝕。我為那尊小男孩像拍了幾張照片,然后回到旅館房間,蜷在一張深色的天鵝絨扶手椅中,沉然無夢地小睡了一會兒。
下午六點鐘,我精神抖擻地現身在附近的小演講廳,就像電影《第三人》里的霍利·馬丁斯一樣。我們使用的這個戰后蓋起來的聚會堂,和遍布在前東德的其他聚會堂幾乎沒有什么不同。CDC全體二十七位會員都來了,空間里悸動著一種期待的情緒。活動以我們的主題曲開場,那是一支輕快而略帶憂郁的旋律,由作曲者用手風琴彈奏,他是社里的七號成員,來自翁布里亞小城古比奧的一位掘墓人,那里就是當年圣方濟馴服狼群的地方。七號既不是學者,也不是科班出身的音樂家,但他有一個遠親是當時魏格納探險隊的成員,這是其他人難以企及的淵源。
我們的主持人先開場發言,他引用弗里德里希·席勒的《瞬間的恩惠》中的詩句作為開場白:再一度,這一刻,我們重聚/在故舊之間。
他詳盡地講起魏格納研究中心最近關切的重要議題,特別是北極圈冰層厚度大幅縮減這個令人憂心的趨勢。過了一會兒,我覺得我的心思開始游蕩了起來,帶著些許欽羨,掃視著兩旁的同僚,他們大部分人都顯得興致盎然、目不轉睛。他繼續說著,可想而知我的心思又漂浮了,開始編起一個悲劇故事:一個身穿海豹皮大衣的女孩無助地看著冰層裂開,無情地把她跟她的白馬王子分隔兩岸。他漂走的時候她雙膝跪地。脫離開來的冰層傾斜歪倒,他沉入北冰洋之中,胯下還騎著那匹踉蹌、站立不穩的白色冰島小馬。
我們的執行秘書帶著大家回顧了一下我們上次在耶拿聚會時的片段,然后興致高昂地宣布接下來這個月研究中心要注目的物種:海黍子馬尾藻——是一種褐色的日本海藻,這種海草跟其他種類的海草最不同的地方,在于它們隨著洋流漂浮的方式。秘書還指出,我們之前希望跟研究中心一起把每月關注物種制作成全彩月歷的想法,已經被對方否決了,月歷狂熱分子們聽了這個消息咸表不滿。再接下去,我們觀賞了九號成員準備的幻燈片秀,簡要呈現了我們組織上一次在東德的幾個地方活動的景象,這又引發了要把這些照片制作成另外一種月歷的提案。我這時發現我的手掌心都流汗了,想也沒想就拿了上面寫著備忘的餐巾紙去把汗擦干。
終于,在迂回曲折的介紹之后,我被請到講臺上。不幸的是,我的演講居然被介紹成《魏格納失落的幾個時刻》。我只好先解釋,這個演講題目其實是“最后”(last),而不是“失落”(lost)的幾個時刻,這個說明又引起一陣語義學上的打打殺殺。我站在那里,面對著我的會友們,手里捏著軟趴趴的餐巾紙,任由臺下此起彼落各抒己見,到底是“失落”有道理還是“最后”有道理。多虧了我們主持人的呼吁,大家終于恢復了秩序。
演講廳重歸一片靜默。我遙望著對面墻上肅穆的魏格納畫像,從而得到了一點力量。盡可能生動地,我開始歷數起引向他最后幾天的那一連串事件。雖然心情沉重,但下定了志在科學的決心,這位偉大的極地研究專家1930年春天離開了摯愛的家,領軍這個艱巨的、過去從未有的科學遠征任務,深入格陵蘭。他此行的使命是收集必要的科學數據,來證明他的劃時代假說,他認為我們現在所知道的這些分離的大陸,很久以前曾經連在一起,是一塊整個的巨大陸地,破裂后各自經過漫長歲月,才漂移到它們現在的位置。當年他提出這個理論時,科學界不僅不予采納,還大加揶揄。這趟歷史性、但也是厄運連連的遠征踏查,終于還了他公道。
1930年10月底的天氣超乎尋常地嚴酷。他們前哨基地的天花板上都結了星羅密布的白霜。魏格納走到外面一片漆黑的夜晚之中,捫心自問,把這些忠實的伙伴都帶到了怎么樣的處境。算上他自己和一位可靠的、名叫拉斯穆斯·維路姆森的伊努伊特向導在內,他們總共有五個人,困在這個伊斯米特的前哨站里,食物和各項其他補給都很不足。科學知識水平和領導力方面都不比魏格納遜色,深受他所器重的隊友弗里茨·勒韋,有好幾根腳趾都凍壞了,已經無法站立起來。要到下一個補給站,距離有250英里。魏格納心里盤算,維路姆森和他自己應該是隊中身體最結實的兩個人,最有可能長途跋涉去求援,于是決定在諸圣節那天出發。
11月1日,正逢他五十歲生日,天一亮,他就把他珍貴的筆記本夾在外套里面,憑借著自己的堅毅和對于使命的信念,樂觀地帶著狗群和伊努伊特向導啟程了。但沒過多久,原來清朗的天氣就變了樣,猛烈的旋風盤踞裹挾著他們兩人。吹雪一波接著一波襲來。回旋飛揚的光束在空中打轉,蔚為奇觀。路上海上空中全部一片白茫茫。還有什么能比這樣的景象更美?鑲在潔白無瑕的橢圓形冰面的、他妻子的面容嗎?他這一生總共有兩回把心給交了出去,一回是給了她,一回是給了科學。魏格納跪倒在地。他當時究竟看到了什么?在這幅神明的極地畫布上,他所投射的影像會是什么呢?
我當時如此戲劇性地投入,和魏格納合而為一,完全沒有注意到底下起了一陣騷動。忽然有人開始質疑我的假定到底合不合乎事實。
——他沒有跌跪在雪上吧!
——他可是在睡夢中過世的哦!
——你這樣講根本沒有根據。
——是向導把他放倒讓他休息。
——你這只是憑空推測。
——完全是憑空推測。
——連假設都算不上,只是信口開河。
——你不能就這樣編個故事。
——這不是科學,你這只是詩興大發!
我把這整個事情想了一下。所謂數學與科學的理論,一開始不也是先給編出來的推測嗎?我覺得自己像是一根稻草,徑自沉入流經柏林的施普雷河中。
真是糟糕。也許是CDC有史以來最具爭議的發言了。
——各位請注意,我們的主持人說,我想這時候應該中場休息一下;也許大家應該先喝點東西。
——但是我們不是應該把二十三號講話的結尾聽完嗎?這是對我投以同情的掘墓人所發表的意見。
眼看著有些成員已經起身要去休息一下了,我很快恢復了鎮定,用從容不迫的語調爭取他們的注意。
——我想,我說,我們還是可以認同,魏格納的最后(last)這些時刻確實已經真的失落(lost)了。
他們由衷的笑聲壓倒性地蓋過了我原本還想要討好這群頑固得可愛的人的內心愿望。我匆忙把隨手寫畫的餐巾紙塞進口袋的同時,他們全都站起來了,大家都移步到一間大休息室。我們的主持人講結束的致辭時,每個人手上都已經有了一杯雪莉酒。然后,按照慣例,我們的牧師宣讀一段禱詞,典禮結束于片刻的靜默追思。
現場有三輛小客車把社里的成員載回各自不同的旅館。等大家都走了之后,執行秘書要我把入會申請給正式簽個名。
——能不能請你給我一份你的演講稿?這樣至少我可以附在這上面作為摘要。你的開場白講得太有意思了。
——我根本沒有寫什么講稿,我實話實說。
——那你剛剛說的,到底從何而來?
——當然就是從現場氣氛中信手捻來的呀。
她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我,然后說,好吧,既然這樣,你就再從空氣中擷取一點什么出來,讓我夾在這里作為摘要吧!
——好啊,我倒是有一點筆記,我說著,摸出那疊餐巾紙。
我跟我們的執行秘書之前都還沒怎么說過話。她是個來自利物浦的寡婦,老是穿著一身灰色華達呢套裝,里面配花襯衫。外套是咖啡色的洗絨羊毛質料,頭戴一頂相襯的咖啡色軟帽,上面居然還真的別了一根帽針。
——我有個主意,我說,你跟我一起去帕斯捷爾納克咖啡店。我們可以坐在我最喜歡的那桌,就在布爾加科夫照片的下方。到時候我可以跟你說說看我本來想要講的內容,你可以把那些寫下來。
——布爾加科夫!太棒了!伏特加我來請客。
——你知道嗎,她又說,站在畫架上的魏格納巨幅照片前,這兩個男人長得還真有幾分相似。
——布爾加科夫比較英俊一點。
——而且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
——絕對稱得上是位大師。
——對呀,真是位大師。
我在柏林又多待了幾天,重訪幾個之前去過的地方,拍了些之前拍過的照片。我在老火車站里的動物園咖啡館吃早餐。我是唯一的客人,坐在那里看著一個工人正從厚重的玻璃門上刮除掉那個很眼熟的黑色駱駝剪影,這讓我不禁有點懷疑。重新整修?結束營業?我像是要跟這里永別似的付了賬,然后過馬路去對面的動物園,經由象門入園。我站在門口大象面前,看著它們確確實實地存在,不知怎么頗覺寬慰。這兩頭大象,差不多是19世紀末的時候,以精致工藝,用易北河砂巖雕刻而成,很乖順地分居大門兩邊跪著,背上駝起兩根巨大的圓柱,柱頂由一個光鮮彩繪的弧形屋頂連接。有點印度風,也有點唐人街的味道,讓進門的游客連連贊嘆,倍感受到隆重歡迎。
動物園里也是空空蕩蕩,沒有什么游客,也沒有一般動物園里常見的成群學童。天氣冷得我呼出的氣息在眼前都形成了白煙,我趕緊把外套扣子給扣起來。園里四處有各種動物,大型鳥類的翅膀上還都掛著標簽。突然,一陣煙霧飄過這一區,只能看得見長頸鹿從光禿禿的樹梢露出的脖子,火烈鳥在雪地中成雙成對。走出這團沒頭沒腦的美洲霧,出現了幾間原木小屋,刻著圖騰的柱子,柏林的野牛。歐洲野牛一動也不動,看起來就像巨人小孩的玩具,可以像動物餅干一樣被靈巧地捏起來,安全存放到一個箱子里。這個箱子外面裝飾著色彩鮮明的馬戲團火車圖案,上面載著非洲食蟻獸,毛里求斯渡渡鳥,善跑的單峰駱駝,小象和塑料恐龍。一整箱混合的隱喻。
我四處問人動物園咖啡館是不是要收起來不做了。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這家店至今還存在。新火車站使得原本重要的動物園火車站退居次要,變成一個地區性的車站。談話內容由此轉成時代進步。在我意識之后的某個角落里,莫名其妙有著那么一張舊的動物園咖啡館的收據,上面還有那只黑駱駝的圖案。經過這么大半天我也累了。就在原來住的旅館吃了一頓簡單的晚餐。電視上正播著一集德語配音的《法律與秩序:犯罪傾向》。我把電視聲音關小,外套也沒脫就睡著了。
最后一天早上,我走進多羅頓城市公墓,這里的大片外墻彈痕密布,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留下來的荒涼紀念。穿過天使護衛的大門,可以很快找到貝托爾特·布萊希特的埋骨之處。我注意到墻上有些彈孔跟我上回來的時候不太一樣,被白色的石灰給填平了。氣溫急遽下降,天上下起了薄薄的雪。我坐到布萊希特的墓前,嘴里哼起大膽媽媽在她女兒尸體上所唱的那首搖籃曲。雪還在下著,我繼續坐在那里,想象著當年布萊希特寫劇本的樣子。男人給了我們戰爭,一個母親從中得到了好處,卻賠上了自己的孩子們;他們就像保齡球道盡頭的球瓶似的,一個一個接續倒下。
我要離開的時候,給一個守護天使拍了一張照片。我相機的折箱被雪打濕,左邊塌掉了,造成拍出來的天使翅膀上有塊新月形的黑漬。這只翅膀我還拍了另外一張特寫。我想象到時候用亞光相紙把它洗得特別大,然后在翅膀的白色曲面上寫上那首搖籃曲的歌詞。我很想知道,在扭絞著這位母親的心的同時,這首歌詞是否也讓布萊希特自己為之落淚,大膽媽媽并不像她引導觀眾所認為的那樣鐵石心腸。我把照片塞進口袋里。我的母親是真有其人,她的兒子也真有其人。他死的時候她埋葬了他。如今她死了。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我的母親和她的兒子。他們如今都成了故事。
雖然有點不想回家,我還是打包行李飛到倫敦去轉機。飛回紐約的班機延誤了,我覺得這是一個征兆。我站在航班顯示牌前,起飛的時間又延后了。一時沖動之下,我改簽了機票,搭希思羅機場快線到帕丁頓火車站,然后從那里叫了出租車去科文特花園,住進了一家價錢優惠的小旅館,好接著看我常看的偵探劇集。
房間很明亮,溫馨舒適,還有一個小陽臺可以俯瞰倫敦的連綿屋頂。我點了茶,打開我的日記本,可是馬上又把它合起來。我可不是來工作的,我告訴自己,而是來看ITV3上播放的懸疑劇集,應該是這部看完再看另一部,一直看到深更半夜。幾年前有一回,我在這同一家旅館也是這么干的,當時還生著病。興奮過頭地整晚盯著一連串的要么意志消沉、要么脾氣不佳、要么酒不離手、要么熱愛歌劇的刑事偵探們。
為了給這樣的一個夜晚熱身,我先看了一集中古劇集《俠探西蒙》,心情輕松地看著西蒙·坦普勒開著他的白色沃爾沃,巡弋到倫敦的某些黑暗的幽密處,一如往常拯救世界于迫在眉睫的危機之中。這回遇上的是個白金發的美女,穿著淺色的開襟毛衣和直筒裙,要找她的叔叔——一位杰出的生化教授——他被人挾持了,落到一個跟他一樣有頭腦、但卻心懷不軌的核能科學家手中。時間還早,所以看完了另外一集《俠探西蒙》,這回落難的換成另一個金發美女,我先下樓走到查令十字街去逛逛書店。買到了一本初版的西爾維婭·普拉斯的《冬樹》,以及一本易卜生戲劇集。結果后半個下午,我就坐在旅館圖書室的火爐前讀著易卜生的《建筑師》直到近晚。這里有點兒太熱了,我打起了瞌睡,這時一個穿著花呢大衣的男人拍拍我的肩膀,問我是不是他約了在這里碰面的一位記者。
——不是,抱歉。
——在讀易卜生?
——對呀,《建筑師》。
——嗯,寫得很好的劇本,可惜全劇充斥著各種刻意的象征。
——我倒沒注意到,我說。
他在火爐前站了一會兒,然后搖搖頭離開。我個人對象征主義不是很有興趣。我總是理解不好。為什么不能以事物的原貌來加以看待呢?我從來都不會想要去精神分析西摩·格拉斯[4],或者去窮究《荒蕪街區》[5]的含義。我只是想要迷失,跟某個別的什么地方合而為一,失手把花圈掉落在尖塔上,純粹就是因為我高興。
回到房間,我隨手收拾了一下,然后在陽臺上喝茶。之后我又撤回室內,把自己交給對于摩斯、劉易斯、福利斯特、威克利夫和白教堂之類[6]的喜好之中——這些刑事偵探,他們那種郁郁寡歡老是想著什么事情的特質,與我的本性很有共鳴。他們要是在劇中吃起肋排,我就打內線電話叫點餐服務要一份一樣的。如果他們在喝東西,我就去看看房間里的迷你吧里有什么可以派上用場。不管他們是全神貫注,還是脫離現實無動于衷,我的情緒都跟著他們轉移。
前后劇集的中場間隔時段,預告了令人高度期待的《解密高手》的馬拉松連播,ITV3下星期二播出。雖然《解密高手》不能算是標準的偵探劇集,但仍然是我的最愛之一。羅彼·考特拉尼所飾演的菲茨,是一個滿嘴臟話,香煙一根接著一根,古怪中透著聰慧的體重超標的犯罪心理學專家。這個劇集已經停播有一陣子了,跟劇中人一樣運氣不佳,而且因為這個劇集很少播出,這種24小時連播《解密高手》的機會真的很有誘惑力。我很認真地考慮要在這里多待幾天,不過如果真的這么做會不會太瘋狂了一點?說起來也不會比我之前改變行程跑到倫敦來更瘋狂,天地良心。預告的片段放得很多,我看得心滿意足,他們這樣毫無保留地跟觀眾推薦,我真覺得都快能把這些片段湊成完整的一集了。
看完一集《福利斯特探案集》正等著看《白教堂血案》的廣告時間,我決定到樓下圖書室旁邊的自助酒吧,喝臨走前最后一杯波特酒。站在電梯口,我突然覺得旁邊好像有人,我們兩個同時轉過身來看著對方。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眼前人竟然是羅彼·考特拉尼,仿佛是我之前許了愿似的,就在《解密高手》的劇集馬拉松播放的幾天前。
——我整個星期都在等你,我一時沖動就跟他說。
——我不就在這兒嗎,他笑著說。
我真的太驚訝了,結果就沒跟他一起走進電梯,我馬上回到房間,那里感覺上好像有點不太一樣,就這么一點點不一樣,使得整個房間好像完全變了,仿佛是被某個茶一直喝個不停的魔仆帶進了平行空間里。
——你能想象這樣的巧遇概率有多小嗎?我對著花朵圖案的床罩這么說道。
——仔細想起來真是太巧了,可以去買彩票了。不過如果要念咒許愿,你也應該許在約翰·巴里摩爾才對呀。
這個建議還不錯,不過我可不想跟床罩聊個沒完。跟遙控器不一樣,花床罩這種東西你根本沒辦法把它關掉。
我把迷你吧又巡視了一遍,決定來一罐接骨木果茶和一份甜咸爆米花。我有點兒怕把電視機再打開,因為我相信一定會看到菲茨那張醉得恍恍惚惚的臉的大特寫。我在想羅彼·考特拉尼該不會也是要去自助酒吧找點酒喝。我真的有想過要下去窺視一下,不過結果卻只是把我的小行李箱里先前隨便塞進去的東西給重新整理了一下。匆忙中,我的手指被什么東西戳到,出我意料之外,居然是CDC那位執行秘書的珍珠帽針,正夾在我的T恤和毛衣之間。上面的珍珠是亮灰色,而且形狀不太規整,比起珍珠更像是一顆淚珠。我把它拿到臺燈下,然后用一小方繡著勿忘我的麻布手帕包起來,這手帕是我女兒給我的禮物。
我回想起我跟她兩人在帕斯捷爾納克咖啡店門外的交談。當時我們都已經喝了好幾杯伏特加。我完全不記得我們有講到這根帽針。
——你覺得我們下次會議會在什么地方開?我當時問她。
她似乎有所顧忌不太想說,我也識趣不再追問。她在皮包里翻了又翻,找出一張手工上色的我們協會同名人的照片,大小和形狀都跟圣像卡差不多。
——你覺得我們為什么要聚會起來緬懷魏格納先生呢?我問道。
——怎么,當然是為了魏格納太太呀,她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感覺上就好像是從柏林一路跟著我似的,蒙茅斯街上也下起了濃重的霧氣。從我這個小小的陽臺看出去,正好趕上原來層層的密云瞬間化成雨點落到地面上的時刻。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景象,遺憾我的相機已經沒有底片了。不過反過來說,正因為沒有底片了,我得以毫無負擔地充分體驗這個難得的時刻。我把大衣穿上,轉身跟我這個房間說再見。下樓在早餐室吃了腌魚、烤土司配黑咖啡。我叫的車已經在等著了。車上的司機還戴著太陽眼鏡。
一路上霧愈來愈濃,簡直伸手不見五指。會不會這濃霧忽然間煙消云散,所有一切也都隨之化為烏有?納爾遜紀念柱、肯辛頓花園、河邊蜃景晨光中的摩天輪、荒野上的森林,盡皆隱入銀光粼粼、連綿不絕的童話氛圍中。到機場的這一段路似乎怎么也到不了終點。沿途光禿禿的群樹,輪廓模糊到幾乎快看不見,好像是一本英國故事書的插圖。這些葉子都掉光的樹枝讓人聯想起其他地方的風景:賓夕法尼亞,田納西,和耶青公園里的懸鈴木大道。電影《第三人》里哈利·萊姆下葬的維也納中央公墓,以及墓與墓之間的走道種滿了鉛筆樹的蒙巴納斯墓園。懸鈴木上的絨球,干掉了的咖啡色的果莢,隨風搖曳的圣誕節裝飾殘骸,這些都引人發思古之幽情,遙想一百多年前,一位年輕的蘇格蘭人就是住在這樣的氛圍之中,雨云倏忽傾盆而下,薄霧光影閃爍,于是他就給這樣的幻境取了個名字叫做“永無鄉”。
我的司機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在想我的航班是否會延誤,不過根本不要緊。沒有人知道我在哪里。沒有人等著要跟我碰面。我不在乎坐在一輛和我外套一樣黑乎乎的英國出租車里,受困于濃霧只能蝸步緩緩前行,一路兩旁都是迎風瑟瑟的樹影,仿佛百年前的英國插畫家亞瑟·拉克姆再世,匆忙間信手給描繪上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