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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切換頻道

  • 時光列車
  • (美)帕蒂·史密斯
  • 8001字
  • 2020-03-11 12:42:10

我爬上階梯,進到我只有一個天窗的房間里,一張工作桌,一張床,我弟弟的海軍旗,他親手捆好的,窗邊的角落里擱了一張小扶手椅,上面披蓋著舊的亞麻布。我脫下外套,該干活兒了。我有張很好的書桌,但還是比較喜歡在床上工作,像一首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詩里,那個逐漸康復起來的病人。一具用好幾個枕頭撐起來的樂觀主義僵尸,制造幾頁夢游者才種得出來的果實——有的還不太熟,有的又熟過了頭。偶爾我就直接把稿子打進我輕薄的筆記本電腦里,同時有點愧疚地抬頭瞄一下書架上那臺使用老式色帶的打字機,旁邊還有另一臺過時的Brother牌文字處理器。難以消除的忠誠使我無法拋棄它們中的任何一個。然后還有大堆的筆記本,召喚我用內容來把它們填滿——告解、揭露、同一個段落沒完沒了的重寫變奏,以及一堆興之所至、滔滔不絕潦草記下、事后卻怎么也看不懂的餐巾紙。干涸的墨水瓶,結痂的筆尖,筆本身早就找不到了的備用筆芯,沒有鉛筆芯的自動鉛筆。作家所留下的殘骸瓦礫。

我沒過感恩節,拖著渾身的不自在經歷了十二月,沉湎于時間延長、程度也加劇的孤寂心境之中,卻很可惜沒有結晶成為任何值得一提的作品。每天早上,我把貓群喂了,默默地將自己的東西收一收,然后走幾步路橫過第六大道到伊諾咖啡館,坐進我平常盤踞的角落那一桌里,喝咖啡,假裝寫點東西,或者真的就熱誠地寫起來,寫出來的成果卻都差不多一樣的不成氣候。我盡量避免參加各式活動,還強勢地做了安排,讓自己能夠一個人過節。圣誕夜,我幫愛貓準備了濃香貓薄荷的玩具老鼠,自己沒想清楚要去哪兒,就出門走進這個空蕩蕩的夜里,最后踏進了一家靠近切爾西旅館的電影院,里面正在放映晚場的《龍文身的女孩》。我在街角的熟食店買了票、大杯的黑咖啡和一袋有機爆米花,然后走進電影院,在后排把東西放好坐定。觀眾席里只有我跟其他二十多個都市浪人,舒舒服服地遠離這個世界,自成一格地過起我們心曠神怡的佳節假期,不用什么禮物,不用圣嬰耶穌,不用金箔拉花彩帶,不用槲寄生,只有一種完全自由的感覺。我喜歡這部電影的外觀。之前我已經看過沒有字幕的瑞典版,但是沒讀過原著小說,所以這么一來我可以把情節給拼湊起來,同時盡情陶醉于蕭索的瑞典風光之中。

我過了半夜才回到家。相對起來,這一晚天氣還算暖和,我最主要的感覺是平靜,這種平靜慢慢匯聚成一種想回到家鉆進自己被窩里的欲望。在我住的那條街上,空空蕩蕩,沒有什么看得出來的圣誕節的痕跡,只有一點零星的拉花彩帶掛在打濕的樹葉上。我跟攤在沙發上的幾只貓說了晚安,走上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其中那只小個的、金字塔色皮毛的阿比西尼亞貓開羅,尾隨著我上樓。我打開一個上了鎖的玻璃柜,小心翼翼地取出包得好好的法蘭德斯制的耶穌誕生彩像,里面有圣母瑪麗亞與圣約瑟,兩頭牛,和躺在搖籃里的圣嬰,我將它們全部擺在我書架的最上層。過去的兩百年光陰,給這些骨制的雕塑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澤。太遺憾了,我心里想,這些牛做得那么傳神,卻只有圣誕節期間才能被拿出來展示一下,真是可惜了。我祝圣嬰生日快樂,然后把床上的書和紙張都挪開,刷了牙,床罩折下來,讓開羅睡在我的肚子上。

新年前夜也差不多是同樣故事的重演,沒有什么特別的解決之道。當幾千名飲酒狂歡的民眾在時代廣場大肆買醉之際,我正在全力對付一首打算要在新年伊始搶先完成的詩,為了向偉大的智利作家羅貝托·波拉尼奧致敬,沉吟之間,那只阿比西尼亞小貓就在地板上圍著我的腳步轉圈圈。在讀他的《護身符》一書時,我注意到其中有一段提及百牲祭——古時候大規模屠殺百頭公牛的隆重獻祭。我于是決定要為他寫一首百牲祭——一首百行的詩,以表達對他把短暫的寶貴余生用于勉力完成巨著《2666》的謝意。如果老天能夠多給他幾年的時間,繼續活著,跟他的孩子多點時間相處,往下再寫幾部小說,那該有多好。因為《2666》的設定是似乎能夠一直不斷地寫下去,只要他還有意愿寫。這么美好的波拉尼奧,卻命薄如此,在寫作巔峰的五十歲年紀,就這么英年早逝,實在太可惜、太讓人抱不平了。不管怎樣,失去了他,本該寫出來的作品就這么沒了,使得我們無緣得窺一個世界的奧秘。

一年中的最后幾個小時就這樣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寫了又重寫,然后大聲地朗誦出聲。但是到了時代廣場的大球落下來時,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小心寫了一百零一行,而且無法決定到底要犧牲掉哪一行。我又意識到,自己竟然在漫不經心地盤算著,要來屠殺書架上那兩頭俯視圣嬰的、閃閃發亮的骨制牛的同類。這個儀式雖然只是字面上的,然而有差嗎?我的牛只是用骨頭雕刻的,然而有差嗎?經過幾分鐘來回的反復思考,我暫時把我的百牲祭給放到一邊,用筆記本電腦切換模式來看部電影。在看《馬太福音》的過程中,我注意到帕索里尼片中的年輕瑪麗亞的樣子非常像跟她差不多年輕時的克里斯汀·斯圖爾特。我把畫面暫停,去泡了一杯雀巢速溶咖啡,隨便套了件連帽衫,走到外頭坐在門廊下。氣溫很冷但天空清朗。幾個有點醉意,也許是從新澤西來的年輕人大聲問我:

——操,現在什么時候了?

——該去吐一吐的時候了,我回答。

——別在她面前說這個字,她整晚搞的都是這個字。

她光著腳丫,紅頭發,穿一件亮片迷你裙。

——她怎么沒穿外套?要不要我找一件毛衣給她?

——她不要緊。

——好吧,新年快樂。

——已經跨年了嗎?

——對呀,大概四十八分鐘前。

他們快步地轉過街角消失了,留下一顆泄氣的銀色氣球在人行道上滾來滾去。我走過去把它撿回來。

——差不多也就這樣了,我大聲地自言自語道。

雪。下得幾乎有我靴子這么高的雪。我披上我的黑外套和針織帽,像個盡職的郵差一樣,步履維艱地穿越第六大道,把自己例行運送到伊諾咖啡的橘色雨篷前。給波拉尼奧的百行詩還是煞費苦心地改了一遍又一遍,平常只有早上窩在那兒,這天卻順理成章地坐到了下午。我點了白豆湯,雜糧面包蘸橄欖油,又續杯更多的黑咖啡。我重新算了算百行詩的行數,現在變成缺三行。有九十七條線索可以下手,但就是找不到頭緒,只能暫時先放一邊了。

我應該離開這里,我在想,離開這個城市。但我要去哪里,才能擺脫掉身上這股似乎怎么樣也振作不起來的無精打采呢?它就像是被內心不安所驅策的十幾歲曲棍球選手身上,老背著的那個大帆布袋。如果離開,那我每天早上要怎么繼續窩在我的小角落里呢?每晚深夜又要怎么拿著難以控制的遙控器一臺一臺地轉呢?那個遙控器太難用了,每次都要按好幾下才能有反應。

——我已經幫你換電池了,我語帶懇求地說,媽的你倒是給我轉臺呀。

——你不是本來應該要工作的嗎?

——我在看我的犯罪劇集,我毫無愧色地自言自語,這可是要緊的事。昨天的詩人是今天的偵探。他們花上一輩子的時間要嗅出這第一百行詩,偵破一個案子,然后精疲力竭拖著腳步走向日落盡頭。這些節目娛樂我也支撐著我。林登和霍爾德。戈倫和埃姆斯。霍拉肖·凱恩[2]。我跟他們走在一起,學著他們的行為舉止,為他們的失敗痛心,而且每一集播完了很久,還在想著他們的所作所為,不管是首播還是回放。

手上這個小小的遙控器居然可以如此目中無人!或許我實在應該好好想一想,為什么自己會跟沒有生命的東西說起話來。不過,因為這玩意從小就在我清醒的生活之中扮演某種角色,都習慣了,不覺得有什么問題。讓我困擾的反而是,為什么每年一月我都會染上春倦癥。為什么我腦子里的皺褶好像蒙上了一層花粉。我嘆著氣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一一檢視著珍視的物品,確認它們并沒有被吸到什么東西都硬生生消失不見的半次元空間里去。那是些超越襪子或眼鏡這種日用層面的東西:凱文·席爾茲的EBow1,一張弗雷德睡眼惺忪的快照,一只緬甸的獻缽,以及我女兒親手用黏土捏的一只奇形怪狀的長頸鹿。我在我父親的椅子前定格了好一會兒。

當年我父親用這張椅子坐在他的書桌前,歷經幾十年,開立支票,填表報稅,或是狂熱地研究賽馬的讓分投注技巧。一沓一沓的《電訊晨報》堆在墻邊。他用一本絨布包面的日記簿,在上面記滿了想象中下注的輸贏,存放在左手邊的抽屜里。家里沒有人敢去動這個本子。他下注是根據什么,從來都不肯說,但是持之以恒,苦心研究。他不是那種會賭錢的人,實際上,也沒有余錢可以下注。他就是一個工廠的男人,懷抱著數學層面的好奇心,從預測賽馬中尋找樂趣,希望能探索出其中的制勝模式,由或然率入手,來開啟人生意義的大門。

那時從旁觀察之下,我對父親頗為佩服,他似乎就這樣輕易地遂其所愿,和我們的家居生活隔了開來。他為人慈祥,而且心胸寬闊,具有一種內在的優雅,使得他跟我們家的左鄰右舍都不太一樣。但是他對鄰居從來都不會擺出一副優越的態度。他就是一個行事正派、腳踏實地的男人。年輕的時候有跑步的習慣,各項運動都很擅長,平衡感也優于一般人。二次大戰的時候,他曾被派駐到新幾內亞和菲律賓的叢林里。雖然他反對暴力,當時還是忠于國家、奮勇作戰,但投到廣島和長崎的兩顆原子彈讓他很傷心,對我們這個物質至上的社會所表現出來的殘忍和軟弱唏噓不已。

我父親工作時上的是夜班。他白天睡覺,我們還在學校的時候他就得離家去上工,然后要到很晚我們都睡了,他才會下班回家。周末我們會體貼地不去打擾他,畢竟他平常能夠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太少了。他會坐在最喜歡的椅子上,《圣經》攤開放腿上,看電視轉播棒球。他常常會把《圣經》里的一些篇章大聲念出來,希望能夠引起我們的討論。他也會不時提醒我們,對所有的事情都要存疑。一年當中有大半年,他都穿著一件黑色的汗衫,深色的舊褲子卷在小腿肚和皮拖鞋之間。他腳上一定都會有這雙拖鞋,因為妺妹、弟弟和我會存上一整年的零錢,每年幫他買一雙新的當做圣誕禮物。到了晚年,他特別熱衷于喂鳥,不管天氣如何,鳥都會很捧場,只要他一叫就會來,降落到他的肩膀上。

他過世的時候,我繼承了他的書桌和椅子。書桌里有個雪茄盒子,裝著一些注銷的支票、指甲刀、一只壞掉的Timex手表,和一張發黃的剪報,上面是1959年,我在一個國家安全海報競賽里得到三等獎時的燦爛笑容。那個盒子我始終還是放在右邊最上面的抽屜里。那張被我媽沒頭沒腦地貼滿了鮮艷玫瑰花貼紙的結實椅子,現在還靠在我床腳對面的墻上。坐墊上的一個香煙燒痕使得這把椅子更有歷經滄桑之感。我伸出指頭去撫觸那個燒痕,腦海中浮現出他的駱駝牌無濾嘴香煙的軟包裝。約翰·韋恩也是抽這個牌子的煙,包裝上的圖案是毛色金黃的單峰駱駝和棕櫚樹剪影,喚起異國風味與法國外籍軍團的印象。

你應該坐到我上面來,他那把椅子敦促著我,但我就是提不起勁坐上去。以前我們都不準坐到爸爸的書桌前,所以他這把椅子我現在也不拿來坐,只是擺在身旁。前幾年我去波拉尼奧在西班牙南部海濱小鎮布拉內斯的家里參觀時,曾經坐過一次他的椅子。我當時就后悔了。我之前對著他的椅子拍了四張照片,椅子的樣式很簡單,但波拉尼奧不管怎么顛沛流離,搬到哪里都把它帶著,他相信這張椅子的魔力。這是他寫作的椅子。我當時是不是覺得,坐上那張椅子就可以讓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作家?在自我告誡的戰栗之下,我把裝裱相框上的灰抹掉,里面框著的,正是那張椅子的寶麗來照片。

我下樓去抱了兩整箱的東西回到臥室,把里面的東西倒在床上。該來看看剛過去這年的最后一批郵件了。首先篩檢淘汰掉諸如朱庇特海灘分時享用的度假房、專門給老年人設計的生財之道等小冊子,還有彩色精印的厚厚一沓資料,教我怎么把累積的飛行里數兌現成各種誘人禮物,全都原封不動送去回收筒,一想到要砍掉多少樹木才能折騰出這堆沒人拜托他們生產的廢物,自然也不免有點罪惡感。除了這個,當然也有一些好的廣告目錄,介紹19世紀的德文手稿、垮掉一代的紀念文物,甚至于一卷一卷的比利時中古亞麻布,這些目錄則堆在廁所旁邊,以備未來消遣。我無所事事地經過我的咖啡機,它像個蜷縮著的和尚,安坐在我放瓷杯的金屬柜上。我拍拍它的頭,避免和一旁的打字機和遙控器有眼神交流,我突然發覺,有些沒生命的東西就是比其他東西要親切得多。

云移翳日,一道乳白色的光從天窗滲透下來,灑進我的房間。隱隱約約,我感覺到自己被召喚著。有個什么東西正在召喚我,所以我一動也不動,就像《謀殺》片頭里的偵探莎拉·林登,在黃昏的沼澤邊上。我慢慢地向前走到書桌,把桌面抬起來。我并不常打開這個桌面,因為里面的珍貴物品保存著不堪回首的往事。不過很慶幸,我不必往里面看,我的手對里面所放置的每一件東西的大小、材質和位置都了如指掌。從一件我小時候穿過的裙子下面,我取出一個小小的金屬盒子,盒子上有一些小孔。我打開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因為我一直懷抱著某種不理性的恐懼,覺得里面神圣的收藏一旦突然受到外面涌進來的空氣沖擊,就會煙消瓦解消失無蹤。但是還好,一切都原封未動。四根小魚鉤,三根羽毛假餌,還有一根假餌是紫色半透明橡膠材質的,看起來像一顆Juicy Fruit或者Swedish Fish牌軟糖,形狀則像一個帶著螺旋形尾巴的逗點。

——哈啰,小鬈毛!我低聲喚著,一瞬間跟著高興起來。

我用指尖輕輕敲著它,感受到重溫舊夢的暖意,在北密歇根安湖上,劃著船和弗雷德一起釣魚的時光浮現腦海。弗雷德教我怎么拋釣線,還給了我一根便攜型的Shakespeare牌釣竿,分解開來的各部零件,可以很妥帖地像一束箭般,裝進箭筒一樣的攜行盒里。弗雷德拋起釣線動作優美、耐性十足,身邊總是備妥火力充沛的假餌、魚餌和鉛墜。我則使用我的拋射桿,攜行盒里還裝著小鬈毛——我的秘密幫手。我的小假餌!我怎么會忘記我們共度的那些具有先見之明的甜蜜時光呢?當我把釣線拋進深不可測的湖水里,它總是稱職地跳著探戈,勾引滑溜的鱸魚上鉤,好讓我之后去了鱗煎給弗雷德吃。

如今國王已然駕崩,本日停止漁業活動。

我把小鬈毛好好放回桌子里,重新提起精神來處理我的郵件——賬單、請愿書、逾期的典禮邀請函、開庭日近在眼前的陪審通知。接著,我迅速地挑出一封吸引我注意的郵件——是一個普通的牛皮紙信封,上面蓋著封蠟,顯示著縮寫前綴CDC。我快步走向一個鎖著的柜子,選了一把細骨柄的拆信刀,這是打開來自大陸漂移社(Continental Drift Club)所寄來的珍貴信件的唯一正確方式。信封里裝著一張紅色的卡片,印著黑色的數字二十三,還有一紙手寫的邀請函,請我一月中旬在柏林舉辦的半年大會上發言,內容不拘。

看到這封邀請函,我興奮滿滿,但時間所剩不多,發信的時間已經是幾個星期前。我把桌子清了清,連忙給他們寫了個即將赴會的回復,接著滿桌子到處找郵票,抓上我的針織帽和外套,把回信丟進郵筒。然后我越過第六大道,又去了伊諾咖啡館。時間是近晚的下午,店里都沒有人。我坐到我的老位置上,本來打算擬一份這趟旅程要帶的物品清單,結果卻沉湎于白日夢,把我的思緒帶回到好多年前到過的不來梅、雷克雅未克、耶拿,還有很快將會再度前往的柏林,在那里又可以見到大陸漂移社的好朋友們。

1980年代由一位丹麥的氣象學者創立的CDC,是地球科學團體分支出來的一個立意不甚明確的社團組織。成員有二十七個人,散居世界各地,他們誓言要致力于讓人類整體的記憶長存,特別是有關于阿爾弗雷德·魏格納的事跡,他是世界上最早提出大陸漂移理論的先驅。這個組織每兩年開一次大會,全體會員都要參加,對內部規程予以審酌,表決經援某些申請CDC補助的實地考察,對組織所支持的推薦書單也投注相應的熱情。這一切都是為了跟魏格納身后以他為名的另一個世界組織,設立于德國下薩克森州城市不來梅港[3]的“阿爾弗雷德·魏格納極圈與海洋研究中心”并肩奮斗共同努力。

我之所以取得CDC的會員資格其實純屬偶然。大致來說,這個組織的成員是以數學家、地質學家和神學家居多,成員在組織中不是用原來的名字,而是被賦予一個號碼。當年我給魏格納研究中心寫過幾封信,托他們尋找一位繼承他遺物的后人,想得到允許去拍攝這位偉大探險家生前穿過的長靴。其中一封信被轉到大陸漂移社的秘書手上,通了幾封信之后,他們邀請我去參加2005年在不來梅召開的大會。那一年正好是魏格納125歲冥誕,也是他逝世75周年。我出席了他們的座談會,還在“City 46”參加了紀錄片《冰上研究與探險》的特別放映,片中用到了魏格納1929和1930年探險考察時拍攝的珍貴片段。之后又跟他們一起去不來梅港附近,對魏格納研究中心的設施做了一次私人訪問。我很清楚我并不符合他們的入會標準,但我猜想經過一些考慮之后他們接納我,是因為有感于我豐沛的浪漫熱情。2006年我變成正式成員,被授予的號碼是二十三。

2007年我們在雷克雅未克開會,那是冰島最大的城市。那一年有些會員計劃在會后繼續前往格陵蘭,進行一次CDC的獨立探險考察,所以開會的時候都顯得異常興奮。他們組成了一支搜索隊,希望能找到1931年魏格納的弟弟庫爾特為了紀念兄長而安厝的十字架。十字架由幾根鐵棍搭建,二十多英尺高,用來標示他的長眠之所,大約在距離伊斯米特營區西邊一百二十英里處,那是他的探險伙伴最后一次看到他的地方。不過在那個時候,十字架確切的位置還沒人知道。我當時真希望自己也能去,因為我也知道這個大十字架的事跡,如果能夠找到,肯定可以拍出非常棒的照片,可惜我的身體條件沒辦法承受那樣嚴酷的考驗。但我還是待在冰島,因為組織中的十八號,是一個身體強健的冰島國際象棋大師,他出乎意料地請我代替他去主持一場在當地被高度期待的國際象棋比賽。如果我幫他這個忙,那他就可以參加搜索隊去深入格陵蘭了。這么一來我可以得到博格旅館的三晚住宿,還能獲準拍攝1972年博比·菲舍爾和鮑里斯·斯帕斯基對弈時用過的棋桌,它平時都被閑置在當地政府機關的地下室里。鑒于我對國際象棋的熱愛完全只在審美層次,我對受命觀棋這個任務有點缺乏自信。不過有機會去拍攝現代國際象棋界的圣杯,倒是足夠補償不能去格陵蘭的遺憾了。

隔天下午,我帶著寶麗來相機抵達的時候,那張棋桌正悄悄地被搬往棋賽大廳。它外觀很不起眼,但上面有兩大棋王的簽名。結果發現我的任務很簡單,參加棋賽的都是一些青少年,而我只要露個面就好了。最后勝出的選手是一位十三歲的金發少女。拍完合照之后,我有十五分鐘可以拍那張棋桌,可惜當時燈火通明,完全不適合照相。大伙的合照拍得比較好,還登上了當地的早報;那張有名的棋桌也在大家的前方一起入鏡。吃過了早餐,我跟一位老友到鄉間轉了轉,騎上了粗壯的冰島小馬。友人騎的是匹白馬,我騎的是黑馬,和國際象棋里的馬一樣。

我回來的時候,接到一個男人打來的電話,自稱是博比·菲舍爾的保鏢。他受命來安排我跟菲舍爾先生在博格旅館餐廳的半夜私下會面。我可以帶我自己的保鏢,但是不可以提起跟國際象棋有關的話題。我答應了這場會面,然后走到廣場對面的夜店Club NASA去找他們的首席技師,是一個我信得過的家伙,名字叫斯基爾斯,來充當我的臨時保鏢。

博比·菲舍爾半夜時分穿著一件深色的連帽派克大衣來到旅館。斯基爾斯也穿了一件連帽派克大衣。博比的保鏢比我們所有人都高。他跟斯基爾斯一起等在餐廳外面,博比選了一個角落里的餐桌,我們面對面坐下來。他馬上就開始測試我,講起一連串令人不快、甚至極端惹人反感的話題,說著說著就演變成偏執妄想、懷疑事情別有用心的大聲嚷嚷。

——你這根本是在浪費時間,我說,我也能跟你一樣難搞,只是針對的事情不同。

他坐在那里不再說話,盯著我看,然后終于把風帽給脫了下來。

——你會不會唱巴迪·霍利的什么歌?他問我。

接下來幾個小時我們就坐在那里唱歌。有時候是他或我獨唱,有時候是兩人齊唱,歌詞大概能記得起一半吧!期間他還想用假音唱《大女孩別哭》的和聲,他的保鏢有點緊張地跑了進來。

——沒什么事吧,先生?

——沒事,博比說。

——我好像聽到有什么奇怪的聲音。

——是我在唱歌。

——唱歌?

——對呀,唱歌。

這就是我跟博比·菲舍爾碰面時的情況,20世紀最偉大的國際象棋手之一。黎明曙光將出之前,他豎起風帽出門離去。我留在餐廳里,直到旅館的工作人員上班,開始準備起自助早餐的各式菜色。我坐在他的空位對面,想象著大陸漂移社的成員們這時應該還在睡夢中,或者是因為太期待而情緒亢奮輾轉難眠。再過幾個小時他們就會起床,開始往冰天雪地的格陵蘭內陸前進,去尋找當年豎立大十字架的往事陳跡。當厚重的窗簾被拉開,早晨的陽光涌進小小餐廳的那一刻,我忽然想到,毫無疑問,有時候我們的夢想就是會被現實所遮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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