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醫(yī)生打了個哈欠后，豎起身子，以貓兒的敏捷身手和不失尊貴的姿態(tài)，從沙發(fā)跳到蒂娜的膝上，并蜷縮在那里。蒂娜從耳朵側(cè)面撫摸它的頭，那是它的最愛。她聚精會神，因為，她已經(jīng)決定等喬爾迪一進(jìn)門，就要他坐下，要他解釋，是誰，你們這樣多久了，她有什么是我沒有的，為什么你對我做出這種事，你不愛我了嗎？你不知道我依然愛著你嗎？為什么你要欺騙我？我們的兒子呢？你可想過他，我要離婚，我要?dú)⒌裟氵@婊子養(yǎng)的，你發(fā)過誓要對我忠誠，你知道什么是忠誠嗎？意思是相信對方、不拋棄對方，然而你卻拋下我了，因為你不信任我，為什么你不對我說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然，如果缺乏勇氣，你寄一封信給我呀，書信就像是星星的光芒，喬爾迪，你知道嗎？我覺得你不配知道書信就像是星星的光芒。我們之間到底有什么變了？什么時候變的？確切的時間是什么時候？是誰的錯？我有什么沒做好的，唉，喬爾迪，我有什么沒做好的，才讓你偷偷摸摸和瑪依特在一起，如果真是瑪依特的話，或是蓓戈，或是喬安娜，或是天曉得哪個不認(rèn)識的女人。是哪個女人搶走了我的位子，喬爾迪？學(xué)校的女同事嗎？喬爾迪會驚訝地張口看著她，因為她什么都知道，而這并不在他險惡的算盤里。然后，他會開始掉眼淚，請求原諒，而她，會嘗試忘掉這段苦澀的插曲，這只會是一段插曲，但將會使她難以忘卻，但是，她會努力遺忘，因為她是個積極的人，凡事總向前看。那么，懲罰呢？要怎么懲罰他？

蒂娜不知道該開始準(zhǔn)備晚餐，還是等正在開校務(wù)會議的喬爾迪回來再說。喬爾迪和瑪依特，知識分子和校長，好一對騙人的奸夫淫婦，在會議結(jié)束后，絕對會拖延到大樓變黑，只剩他倆。如果喬爾迪回來看到她正在煮晚餐，她沒有勇氣滔滔不絕說出所有該說的話，這種事不該在廚房說，應(yīng)該在起居室里，兩個人都坐著，她會說，喬爾迪，我都知道了，你對我說謊，你和那個女人一起欺瞞我，你每個星期都去艾內(nèi)特那家旅館，你讓我很失望，我好傷心，我想哭；但我仍是個不錯的女人，是多了幾公斤，但保養(yǎng)得很好，喬爾迪，你沒看到嗎？反倒是你，已經(jīng)開始有肚子了，但無論你有沒有肚子我都喜歡你，喬爾迪；為什么你這么混賬，竟敢欺騙我，我們不是約好要誠實以對嗎，喬爾迪？沒錯，起居室比廚房更好，她繼續(xù)撫摸著日瓦戈醫(yī)生的頭，不知不覺又想著，現(xiàn)在他們應(yīng)該單獨(dú)在學(xué)校那棟建筑里；大家馬上都走光了……不然，為什么還沒回到家里？如果真的是瑪依特的話。你到底和誰一起欺騙我，喬爾迪？我認(rèn)識她嗎？如果真的是瑪依特，我會要她走著瞧。

等了十五分鐘后，她也餓了。但是她不想動，因為想讓喬爾迪看到她就在這里等著他，準(zhǔn)備好厘清生命里昏暗的疑點(diǎn)。她的眼睛望向之前放到茶幾上的雪茄盒。她打開盒子：奧里奧爾·豐特列斯的四本筆記簿。盡管她很難過，奧里奧爾的話依然在腦海里，我的女兒，我的書信就像是一顆星星的光芒，當(dāng)這道光芒抵達(dá)你的雙眼時，也許星星早已逝世多年了。為了抵抗死亡，書寫是必要的；書寫是殘忍的，死亡對你隱藏任何希望符號也是殘忍的。一定就是在那個瞬間，她等著喬爾迪回來的時候，明白了奧里奧爾·豐特列斯拼命地書寫，為的是永遠(yuǎn)不讓死亡說出最后一句話。

日瓦戈醫(yī)生繃緊神經(jīng)：早在喬爾迪抵達(dá)大門前，它總會先聽到聲音。它跳離蒂娜的雙膝，走向大門。覺得自己的行為不妥似的，它斜眼看著蒂娜，豎起尾巴，宛如在對她說，喬爾迪回來了，我只能如此，然后在大門前坐下。蒂娜想著，要是你和我能像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愛我們那樣，彼此相愛的話多好。

“尤里，你好。”喬爾迪一進(jìn)門就說，貓兒默默地磨蹭他的褲腳。他立即看到蒂娜坐在單人沙發(fā)上，也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怪怪的。“晚餐有什么可吃？”

“我什么都沒準(zhǔn)備。事情怎么樣了？”

“還好，”他嘆了口氣，“真累。”

他把夾克外套放在衣架上，走向妻子。他撫摸妻子的頭發(fā)，仿佛在說，蒂娜，你好。然后疲憊地在日瓦戈醫(yī)生的沙發(fā)上坐下，同時，蒂娜因喬爾迪的撫摸而奇怪地打哆嗦，日瓦戈醫(yī)生跳到喬爾迪膝上，準(zhǔn)備保護(hù)他。

喬爾迪，我發(fā)現(xiàn)你騙我；每周二你沒和任何教師團(tuán)體開會，而是和一個女人在艾內(nèi)特那家旅館相聚，我什么都知道了，別再掩飾了，騙子。那女人是誰？你為什么如此虛假？

“我去準(zhǔn)備晚餐，”她說，“還有午餐剩下的湯。”

“很好，”喬爾迪回答，同時撫摸著日瓦戈醫(yī)生柔軟的背脊，并放松地合上雙眼。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蒂娜并未站起身，他睜開雙眼，提出新的建議：“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去煎幾個雞蛋。”

“很好。”

蒂娜和喬爾迪，他們之間的事一向都很好。她等喬爾迪去廚房忙，自己依舊坐在沙發(fā)上望著墻壁，因為想說出口的話讓她感到難為情，最后她問，會議如何？

“不怎么樣。羅德內(nèi)斯生病了。”

“你們要再開一次會？”

“看來是的。”

真是個婊子養(yǎng)的搞笑騙子，你用最令人作嘔的謊言欺騙自己的妻子，那是所有對妻子不忠的男人缺乏想象力的一貫騙術(shù)，真惡心，狗屎，我還以為這種事永遠(yuǎn)不會發(fā)生在我們身上，因為我們的愛情如此真摯，我們是如此誠實相待。

“你們有沒有吃點(diǎn)東西？”

“嗯，我們吃過點(diǎn)心了。”

蒂娜起身走向廚房，倚靠在門口，沒有要幫忙的意思，也沒看他一眼：“你們?nèi)撕芏鄦幔俊?

“六個或七個。不錯了。”

你這個騙子！六或七個！兩個：你和她，你們在床上開會，寫會議記錄，在高山里討論著教育改革計劃；她，雙腿張開，你以撫摸我胸部的同樣溫柔，撫摸著她的胸部。以前你撫摸我胸部的那種溫柔。她，是誰？你和哪個女人背著我、欺瞞我，你怎敢對我做出這種事？我們不是一向誠實以對嗎？

他們沉默地晚餐。喬爾迪不可能不去解讀這般沉默。一點(diǎn)也不可能，因為我無法對他說得更清楚了。嗯，可以的。有個把事情說得更清楚的方法，就是說出來。

“我要去睡了。”她這么說，仍未將事情說出口。

你才是令人瞧不起的那個人，一件如此簡單的事，你竟然不敢問他——你為什么要欺騙我，喬爾迪？你這婊子養(yǎng)的。還有，那個致命的問題：是誰？要加以比較的話，肯定得這么問：她有什么是我沒有的，我有什么是她永遠(yuǎn)不會有的，她比我年輕嗎？她比我老嗎？她肯定比我苗條，我認(rèn)識她嗎？我一定沒見過她。為什么這種事會發(fā)生在我身上？為什么，我們不是相愛嗎？為什么？唉！天呀！我們向來都如此誠實相待……

“我也要休息了。”喬爾迪說。

你至少沖個澡吧，豬！現(xiàn)在你該對他說，你在這張床上什么都不是。

但是蒂娜沒對他說，你在這張床上什么都不是。她什么都沒說。她看著喬爾迪躺下，十分鐘后，發(fā)出老實人般緩慢又平靜的呼吸聲，她卻睜大雙眼，難以相信這些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直到三點(diǎn)半左右她才睡著，還做了個可怖的噩夢。塞爾吉，你剛剛跟我說什么？

“我找不到香港。”

香港。羅斯之家的塞爾吉·羅維拉在亞洲地圖上找不到香港。知道香港在哪里，這很重要！她剛剛才向他們解釋過中國，塞爾吉·羅維拉竟然在日本尋找香港，真是不可思議。這個孩子到底在想什么？當(dāng)她解釋那塊土地不久前還在英國治下，但在一國兩制的口號下，現(xiàn)在已回歸中國時，塞爾吉·羅維拉到底在想什么？當(dāng)騙局摧毀你的時候，你不可能感到幸福，夢想是不可能修補(bǔ)的，因為，一旦夢想被摧毀，就已永遠(yuǎn)被摧毀了。

“老師，你為什么掉眼淚？”

她有點(diǎn)受到驚嚇，用手帕拭去眼淚，她說，沒事，你們從來沒遇到過眼睛受刺激而流下眼淚嗎？

“如果是切洋蔥的話，我遇到過。”

“我也是。”

“我也會。”

“沒錯，阿爾瓦，很好。我呢，就像切了整晚的洋蔥。”

下課休息時間，瑪依特要她到圖書館一趟，讓她看展覽要用的一系列教材。喬安娜在角落為展覽的書本編列目錄，也為大大小小的學(xué)校文物編目，從一塊埃布羅牌橡皮擦到一支孤零零的阿爾卑斯牌粉紅色鉛筆，這些都是展覽的一部分。瑪依特從中間桌子上的書堆里拿起一本老舊的書。

“你從托雷納帶下來的書相當(dāng)精彩，”喬安娜說，并未從工作中抬起頭，“四二年和四五年。”

“是蒂娜帶下來的。”

這時，蒂娜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好幾個小時都沒想起奧里奧爾·豐特列斯和他的筆記簿了。

“你得說服喬爾迪，”瑪依特發(fā)言，“請他在展覽開幕典禮上說幾句話。”

“但你是校長……”

“在公眾場合時，我不曉得該如何說話。”

如果是她呢？如果和喬爾迪一起背叛她的女人就是瑪依特呢？認(rèn)真工作的忠誠朋友，但在床上時，卻是非不分？可能嗎？可能。甚至，更過分的是，我還得去說服喬爾迪……人，真是虛偽！

蒂娜凝視著她的雙眼，瑪依特回以一抹直率的微笑。她可能這么冷漠、這么恬不知恥嗎？瑪依特把書本放到桌上，拍掉手指上的灰塵。

“所以，你愿意說服他嗎？”

如果不是瑪依特呢？而是一個她完全不認(rèn)識的女人呢？

“我不能向你保證，瑪依特。”

“他向來都聽你的。”女校長以信任的口吻回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