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翅雀飛起(1)
- 河流之聲
- (西班牙)喬莫·卡夫雷
- 4824字
- 2017-06-09 09:54:54
覆蓋著花朵的長眠之名。
喬安·比尼奧利[4]
一個大家熱烈期盼的日子,我們的主耶穌基督誕生后的2002年3月30日,星期五,早上九點鐘,從世界各地來到梵蒂岡圣彼得廣場的信徒們,眼神殷切地投注在垂掛帷幕的落地窗,教宗將從那兒發表“致全城和全世界”的祈福文告。雖然春天初臨,卻該死的冷冽,這得怪罪從臺伯河穿越協和大道上坡而至的叛逆寒風,以勝利之姿吹進廣場,一心想劃破準備迎接最高祭司的信眾的熱忱。有人因傷風感冒,有人則因情緒激動,手巾如舞蹈般此起彼落。落地窗有了動靜,陽臺的玻璃窗朝室內驟然拉開。一位殷勤的神職人員將麥克風調至適當高度,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穿著無瑕的白袍,佝僂而現。人們雖然不再發出擤鼻涕的聲音,但教宗的幾句話仍無法聽懂。隨后,教宗開始誦讀祈福文告。廣場上,六位跪在濕漉漉石板地上的幾內亞修女喜極而泣。雷利亞神父帶領的隊伍占據極佳的位置——教宗窗臺下的直線上,相較于部分信徒近乎迷信的狂熱,他們的緘默顯得些許不自在。有的信徒揮舞纏繞在手上的玫瑰念珠,有的親吻五十歐分硬幣上的教宗肖像,有的拍下永留此刻的照片。雷利亞神父悄悄地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然后查看時間。若要在半小時內抵達圣烏菲齊奧廣場,他們得趕快了。因此,當祈福文告一結束,教宗隨即被醫生拖走消失不見,雷利亞神父立刻舉起手臂,在人群中指引應遵循的方向,他拎著紅色雨傘,準備在宛如密林的梵蒂岡圣彼得廣場的人群里強硬辟出一條道路。隊伍里的五十位婦女與十三位男士,猶如單一個體般行動一致,緊跟著雨傘的方向前進。其他人也逐漸緩慢移動,仿佛舍不得離開一處長期夢寐以求之所。
安杰莉卡之門大街上,一輛霧面玻璃的轎車如貓般前進。右轉后,在美景街的管制口停住。車窗優雅地拉下,如精算過的眨眼動作,兩名佩戴耳機和墨鏡,后頸發根整潔的男人,一人一側地快步沖向兩邊車窗。他們同時挺直身軀,做出可通行的指示動作。其中一人快步跟著轎車,直到車子停放在郵政路上的確切地點。從墻邊冒出一名梵蒂岡門衛打開轎車右邊車門。使徒宮的大門前,一名瑞士近衛隊衛兵打扮成中古世紀的步兵,看起來對周遭世界一點也不感興趣的樣子,他只看著前方,望向管制大樓,似乎意圖識破無法懺悔的秘密。一雙完美無瑕的腳——裹著烏黑皮鞋、系著銀色鞋扣——伸出轎車,脆弱、優美地降臨地面。
依禮節要求,梵蒂岡圣彼得大教堂得配合節慶舉行一場彌撒,全體圣禮部都得出席。為了審慎行事,所有特別來賓都在典禮開始前提早三小時抵達,避免發生任何微乎其微的意外。這么多世紀以來,要是圣潔大公使徒的羅馬教會學到什么的話,那就是想象、安排,以及承辦各類型的典禮,并依照慶典的重要性擺出精確的排場。
她全身黑色裝扮,挺著盡管八十七歲高齡卻依然瘦削的筆直身影,頭戴一頂低調但高雅的禮帽,等著兒子和前媳婦在兩側各就各位。她顯露出一股疲憊的煩郁,無視廣場上不自覺聚合成眾的人們傳來的嘈雜聲。加蘇利正與尾隨門衛而來的小隊長處理一些問題。
“塞爾吉跑哪兒去了?”婦人問,以嚴厲的氣勢看向前方,毫無緩和質詢口氣的意思。
“媽,他在這里,”馬塞爾直截了當地回應,“你想他會跑哪兒呢?”
塞爾吉早已在幾步之外,點了一根煙,因為他猜想,進去后會是連抽一小口煙也絕對不容許的。
“我沒聽到他的聲音。”
要是你可以費心直接呼喊他一聲就好了,梅爾切心想,她已經無法掩飾自一大早就擺出來的苦臉。但是你從來不對特定的人詢問特定的問題,也從不回頭找人,只因為不想讓脖子起皺紋,這導致別人總得站到你面前回話。
“怎么了?”婦人問加蘇利。
“好了。一切都解決了。”
典禮開始前三小時,管控編號為35Z的五人小組穿過使徒宮的大門。
圣克拉拉廳相當寬敞,慵懶的光線由面向內院廣闊中庭的三座陽臺引入,柔和地照著廳堂。一位胸前斜披黃色彩帶、扮相特殊的男人匆忙穿越中庭,另一位非盛裝打扮的熱心市民走在前面引領,半彎著手臂為他指向一扇門。陽臺另一邊的角落,有座大型的暗色半球儀展示著17世紀人類對地球的了解。半球儀旁邊,一架平臺式鋼琴突兀地出現在廳堂里,擺出樂器無聲時慣有的沉思姿態。
禮賓負責人是位精瘦男子,如這位婦人一般,也全身裹著黑衣,大概是位隨行神職人員,他明知大家可能聽不懂,仍用意大利語對他們低聲指引,請各位像在自己的家一樣,可以坐下來,現在只需等候。還有,如果打開鋼琴旁邊的那扇門,可看到供各位使用的洗手間。他們還未坐定,一位或許是修女的中年婦人推著一臺小餐車進來,上面裝滿前菜和絕無酒精的飲料,那位精瘦的男子對加蘇利低喃道,典禮開始前一個小時,他們才會撤走小餐車,您了解原因的。
婦人坐在一張寬敞的沙發椅上,并攏雙腿,猶如看得見般地將視線投向廳堂的盡頭,等著所有人仿效。她的內心十分緊繃,已是她瘦弱身軀可承受的極限了。不過,她沒讓兒子、前媳婦、此時漫不經心靠在陽臺旁的冷漠孫子,以及加蘇利律師,察覺到她相當緊張。坐在梵蒂岡使徒宮寬敞的圣克拉拉廳的一張舒適沙發椅上,她卻幾近痛苦。婦人知道,今天過后,她便可安然死去了。她將手放至胸前,觸摸掛在頸項的小十字架。她知道今天將結束六十年來的痛楚,也知道自己無法承認,對她而言,如果之前過的是另一種生活,或許更好。
1
人們將他的名字葬于遺忘的那日,街上人很少。就算那天沒下雨,也不會有更多人,因為大部分的人都選擇佯裝事不關己,然后從不顯眼的窗戶或菜園籬笆內默默地跟隨儀式,以豐盈的淚水悼念。鎮長早已決定,無論雨勢多滂沱,典禮都如期舉行;他沒透露這股強烈的政治意志力背后有個深奧的理由:兩點在索爾特(Sort),他和一個客人有約,而且在倫德飯館等候他們的海鮮燉飯令他魂牽夢縈。但是,身為布林格家族的一員,他想要讓全鎮——包括住在格拉瓦特之家的人[5]——都清楚明白,即使洪水泛濫,典禮仍會如期舉行。因此,參加換牌儀式的有鎮長、議會成員、秘書、兩名自愿觀禮的迷途游客——身穿亮色雨衣的兩人不知道這兒的葫蘆里賣著什么藥,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不停地拍攝高山居民的特有習俗——還有絕對少不得的塞拉利亞克,以及,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沒人了解為何出現在這種場合的巴斯科內斯女士。膈結腸固定術。喬莫·塞拉利亞克已用淺灰色大理石打造出四塊刻有黑色字母的瑰麗路牌,路牌的高貴氣度匹配幾條更出色的街道、幾面更完整的墻壁和一座更完善的城鎮。“弗蘭塞斯克·馬西亞主席[6]路”將替代“佛朗哥大元帥[7]路”。“馬喬爾大街”遮去“何塞·安東尼奧[8]街”,馬喬爾廣場替換“西班牙廣場”,“米格中街”取代“長槍黨[9]員豐特列斯街”。既然一切就緒,孔洞也準備好了,加上獨裁政權之亡導致頻繁更換路牌,這讓塞拉利亞克生意興旺、駕輕就熟,那么,一切都將輕而易舉地落實下來。長槍黨員豐特列斯路牌拒絕脫離原位,塞拉利亞克只得直接用鐵錘在墻上敲打才將路牌擊碎。接著,他把背負沉痛歷史的碎塊扔進巴塔利亞之家前面的大型垃圾箱。長槍黨員豐特列斯的碎片發出無力的沉默吶喊,與來自格拉瓦特之家門廊下幾乎聽不見的哀號聲融合為一,那道哀號是一個抓著扶手、挺直不動的身影所發出的,除了貓,無人察覺。兩名上了年紀的婦人裹著御寒衣物,其中一位還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她們從拉薩街的高處觀看典禮儀式。確定塞拉利亞克把那塊舊路牌敲成碎片后,她們勾著彼此的手臂,慢慢地從米格中街下坡而行,一邊看著所有的墻面、窗戶和門扇,或許是為了掩飾驚慌,兩人偶爾也簡短地竊竊私議。驚慌,是因為知道剛才有許多雙眼睛懷著置身事外的心態,監看自家街道上的路牌更換儀式,而現在這些眼睛也以同樣的心態從屋內觀察她們。兩人走到大型垃圾箱時,探身查看箱內,仿佛需要證實什么似的。官員一行人經過弗蘭塞斯克·馬西亞路,走向馬喬爾廣場,去執行最后一項更換計劃。同樣是在那里,鎮長將要發表幾句講話,論及更名儀式所代表的和解精神。從那一刻起,街道恢復了往常的沉靜,在托雷納(Torena),沒有任何人再想起奧里奧爾,所有的房子里都發出一聲欣慰的無言嘆息,人們都認為不和諧的象征終于消失了。除了在格拉瓦特之家門廊下擦拭眼鏡,心想你們等著瞧,看看是誰笑到最后的那片黑影。沒有人,鎮上沒有人再想起奧里奧爾·豐特列斯,一直到二十四年后。二十四年后,人們開始討論拆除蕭瑟無用的小學舊建筑,試圖以更體面的小鎮風貌迎向21世紀。
仿佛是在預料之中,索爾特小學校長委托蒂娜·布羅斯上山到托雷納鎮,正式詢問老舊小學建筑物里的文物,因為他們正在構思一場關于小學教材發展的展覽,而那棟小學建筑物里一定可以找到什么東西。老舊的教材或其他類似之物。既然她正在寫書,他們便派她擔任這間小學的官方研究員。也就是說,腦子想著另一件事的蒂娜,得開著她那輛罕見的紅色雪鐵龍2CV,勉為其難地在三天內兩度上山到托雷納鎮。她不知道自己停車之處正上方的那塊路牌,在二十四年前才恢復原始街名——米格中街。她到鎮公所拿小學的鑰匙,卻被告知鑰匙不在這里,因為工人們已經開工了。當她抵達鎮上通往特里亞多爾(Triador)山丘路段的最后一棟建筑物時,工人們已經開始拆除屋頂,一塊塊拆下石板瓦片。她并未多加思考,拿起裝著感光膠卷的小相機,把握黃昏時刻的不穩定光線,給建筑物拍下三張照片。三張都沒有任何攀爬在屋頂上的工人入鏡。或許其中一張可以用在書上。或許可以。幸好,工人們是從洗手間開始拆除的。還來得及查看教室里的兩個書柜,也來得及讓雙手沾上又黑又黏的陳年塵垢,她處決了派不上用場的文件紙堆,赦免了十幾本以老掉牙教育理念編寫但不失展覽魅力的書籍。她聽到工人的鐵錘轟隆隆地開始將這棟建筑物變為空無。她拯救出來的所有教材,頗為寬松地放在從索爾特帶上來的紙箱里。好長的一段時間,她睜著雙眼,透過窗戶望向遠方,想著離開這所學校后,預計要做的事情會不會有損自己的尊嚴。一定會的;但是,喬爾迪沒給她任何退路。她張著嘴又過了兩分鐘;沒有其他退路。為什么喬爾迪會這樣?為什么阿爾瑙也這樣?老天呀!為什么在家里時,他們什么都不說?為什么他們如此執拗?為什么阿爾瑙漸行漸遠,甚至會好幾天不在家,跟誰在一起也只是含糊帶過?酸澀的念頭繞了好一會兒后,她嘆了口氣,拉下視線,回神到托雷納空無一人的學校里。她努力堅持了一會兒不再想他們倆,尤其是喬爾迪。那時,她突然想看看老師桌子的抽屜。最上層的抽屜里,除了一大串在開啟時就已逃走的無形回憶,還留著某天某人削鉛筆時落下的幾片鉛筆屑。另外兩張抽屜里空蕩蕩的,甚至連回憶也沒有。白日透過骯臟的玻璃,慵懶地下沉,她突然發現鐵錘的敲打聲已消失一會兒了。
黑板槽有一支啃咬過的粉筆。她拿起粉筆,無法抗拒試筆的沖動;以身為老師的工整板書寫下日期:2001年12月13日,星期三。她轉身,像有學童坐在腐蝕的桌椅上,而她正要宣告今日的行程。但她又張開了嘴,因為在教室后方,一位胡子沒刮干凈的工人撐著教室大門,嘴里叼著一根煙,一手拿著雪茄盒,另一只手提著露營用的瓦斯燈,也張著嘴。工人先開口道:“小姐……我們要走了,因為太暗看不見了。鑰匙讓您拿去還,好嗎?”
他提著燈,挨著光線走近,一大串鑰匙掛在沾滿白色粉塵的牛仔褲上,蒂娜覺得他像個小男孩似地正將作業本交給她,而她是在這間學校當了一輩子的老師。水泥工人把雪茄盒放在桌上。
“這是我們在黑板后頭找到的。”
“這塊黑板?”
工人走近黑板,黑板雖然看起來是嵌在墻上的,他卻向一側推開;黑板以痛楚的哀叫聲滑動了兩張手掌寬,側露出一處陰暗的小凹槽。他舉燈挨近。
“這里頭。”
“就像是海盜的寶藏。”
工人把黑板拉回原來的位置。
“那些是小朋友的筆記本。”他說。在雪茄盒上拍了兩下。那是一只以一條黑色細繩綁著,保存良好的雪茄盒。
“我可以帶走嗎?”
“我本來打算丟掉的。”
“瓦斯燈可以借我嗎?”
“如果您留在這里,會凍壞的。”男人一邊警告,一邊把燈遞給她。
“我穿得夠暖和,”為了燈,“謝謝。”
“走的時候,請用鑰匙鎖上,把瓦斯燈放在入口。這樣我們明天才找得到。”
“拆掉這里要花多久時間呢?”
“明天就會搞定了。今天只是做點準備工作。這很好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