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與困境
今天的話題,是畢加索為什么不好懂。這牽涉到知識準備和眼界的問題。畢加索1881年生,跟魯迅同年。魯迅壽短,畢加索命長,在座和我同輩的五〇后,有幸曾經跟畢加索活在同一個時代。1973年他去世,我正在江西農村,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人叫畢加索,但看不到他的畫。
注 本文是2011年年底應上海“畢加索中國大展”邀請所作的講演。
上世紀二十年代,畢加索的名字傳來中國。那時戰亂、積弱,政府不可能邀請歐洲畫展來中國。但留學法國的前輩,像徐悲鴻,他不喜歡畢加索馬蒂斯,他甚至不喜歡印象派,他喜歡的是古典藝術。出國后開眼,我才知道徐悲鴻弄懂的不是“古典主義”,而是他出國當年巴黎仍在時興的沙龍繪畫。劉海粟林風眠是另一類趣味,推崇塞尚梵高畢加索。留法派回國辦教育,兩個陣營,一個是以徐悲鴻為主的現實主義陣營,一個是以劉海粟林風眠為主的現代主義陣營。1949年后,當然,徐悲鴻獲得政治正確。1957年,當時的美術雜志刊登了印象派幾頁圖片,遭到批判,美院年輕人喜歡塞尚畢加索,就給找去談話,挨批。袁運生當時才二十出頭,他被打成右派的罪名之一,是仿效畢加索。畢加索及其“立體主義”,自此在大陸銷聲匿跡。
這就是畢加索在中國的情況。
1978年,中國漸漸恢復對外交流,請來了“法國19世紀農村風景畫展”在北京上海展出。我第一次看到了庫爾貝、米勒、柯羅、西斯萊、杜米埃的原作。這些畫,直接影響我畫出《西藏組畫》。到了八十年代初,北京、上海、浙江、福建、東北等地青年藝術家提出“共同綱領”,超越古典主義、現實主義、早期現代主義,超越畢加索,直接進入西方二戰后的現代主義,后來這場運動被稱為“八五美術運動”。這群有主見的青年不再對畢加索感興趣了。
從民國開始,到1949年,到八十年代,中國接受西方現代主義,畢加索可以是一個度量表。他被民國一代留學生知道,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他一度在中國消失,之后,又以一種遲到的方式進入中國。1982年我在紐約大都會美術館第一次見到畢加索原作,驚喜感動,同時發現,他在西方早就過時了。當你順著西方脈絡看,畢加索相當于齊白石吳昌碩的年代。他進入歷史,變成一個山峰,一個記憶,但不再是一個認知的困難。
所以畢加索還來不及定居中國,就被美術界的新人拋棄了,他們開始關注被稱為后現代的新興藝術,至少,開始了解杜尚等人。又過了將近三十年,2011年,突然,畢加索來了。
這次展覽四分之一的作品,是重要的。他畫他兒子的一兩件,是他新古典主義階段的代表作之一,還有他晚期的部分涂鴉,在我看來,更珍貴的是他早年畫的女孩和流浪漢。
但公眾仍然困擾:“畢加索有什么好?他為什么這樣畫?”
這不是懂不懂的問題,而是中國現代化進程和西方的錯位,和西方的時差。錯位,時差,是我們認知西方的一個常態,也是一個困境。不能說困境全是負面作用,因為機會跟著來了——民國可憐,沒有西方展覽,共和國初期,蘇聯畫展可以來,剛來,1964年左右,中蘇又鬧翻了——為什么我把講題叫做“機會與困境”,因為機會來了,但機會提醒了我們的困境。
話說回來,西方大部分民眾也不懂畢加索,在他出道的時代,更不懂。如果今天我們能把畢加索同代的其他人的畫請幾幅進來,擱在一起對比著看,可能比單獨展示一個畢加索,會有更多的啟示。也許還是不懂,但是我們要的不是懂,而是啟示。懂得藝術,沒有窮盡,我今天要說的是,認知一個藝術家,比如說,像畢加索這么一個豐富的矛盾的藝術家,需要很長時間,這不單是我們這里的問題,西方人也有同樣的問題。
英國人約翰·伯格寫過一本書:《畢加索的成敗》,其中大量篇幅談到畢加索六十多歲后再沒畫出重要的作品。他仍然誠懇地畫畫,可是太有名,太有錢了,住在法國南部的莊園里,被各種人包圍,被當成一個活神仙,可是他再也沒有像年輕時代那樣,找到乞丐、妓女、賣藝人之類的靈感,也不再遭遇像《格爾尼卡》這樣偉大的素材,他封鎖在自己的神話里,找不到新的主題和興奮。
今天,我很想知道是哪些中國觀眾在哪些作品前,覺得不懂。藝術是跟每個人的眼睛和內心溝通,這溝通,如果被所謂“不懂”所阻斷,是什么意思?
畢加索的藝術,過時了。但作為一個問題,他從未過時。據我在紐約所見,畢加索的研究,畢加索的展覽,畢加索的畫冊,畢加索的專題,從未中斷。比如,八十年代末,研究者寫出畢加索一生跟所有女人的關系,不久有個展覽叫做“哭泣的女人”,是跟南斯拉夫籍那位情人同居時畫的一些畫。2005年,我在巴黎畢加索博物館看到一項真正前衛的專展,是畢加索和安格爾對比展。安格爾在十八世紀鼓吹希臘是最理想的美,畢加索在二十世紀初挑釁此前所有關于美的概念,畢加索怎么會跟安格爾有關系?可是看了這個展覽,看到畢加索的素描和安格爾的素描一組一組分類掛在一起,你會發現,他倆對線條、對形體的理解,對空間和比例的理解,來自源遠流長的歐洲傳統,他們用各自的方式回應希臘,對照二戰后至今的現代繪畫,他倆都顯得非常古典。
所以,時差和錯位,對我們認知西方造成困擾,今天單單請來畢加索,只有他一個人,他的生態沒有過來,等于只聽到一句話,沒有上下文,這句話講得再精彩,你還是難懂——我非常渴望更多展覽進來,讓年輕人開眼界,暫時無法出國的朋友可以看到好的原作。但是看到原作,熱愛藝術的人還是不懂,怎么辦?
剛才講的是空間的脈絡,講到時間的脈絡,不得不提塞尚。西方人喜歡認爹,認父親,很多人會說影響他的那個人,是他父親。塞尚也認過一個父親,就是畢沙羅。什么意思呢?就是說,藝術的血脈、來路、資源,決定了你手上做的這件事、這套風格。血緣關系是可以不斷追上去的,譬如畢沙羅背后有柯羅,柯羅背后有蒲桑……塞尚之后呢,既影響了畢加索,也影響了馬蒂斯。馬蒂斯曾經對一群學生說,我們都從他那里來,那個他,就是塞尚,可是塞尚沒想到影響這幫小子,他的理想是:“我要回到蒲桑。”蒲桑是十七世紀的法國畫家,大半輩子待在意大利,他的理想是追蹤希臘——這樣一個譜系,維度,就是以后中國引進展覽的一份名單,把西方整個文脈帶進來。這是奢望嗎?不一定。這個漫長的名單應該都在我們的期待中。
類似的認知的迷失,不僅發生在繪畫,西方的音樂、戲劇、文學、哲學,我們都有許多“不懂”,但是,我要說,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中國——今天我們說不懂畢加索,好,那么齊白石、吳昌碩,我們就懂嗎?董其昌、四王,我們真的懂嗎?可能也未必懂。回到畢加索,如果你真要懂他,你大約看看非洲藝術,看看塞尚,再看看新古典主義,也就是安格爾,當然,還要看看希臘藝術——這時你再來看畢加索,可能情況會不一樣。
懂不懂的問題,是個永遠的問題。我絕對不能說,我懂了畢加索,也絕對不能說懂了西方美術史,我更不敢說,我懂中國美術史。懂得,是無止境的過程。我在外面泡這么多年,學會一件事,就是你如果真想懂得,該怎樣去懂法,前提,要有相對完整的文脈。懂到什么程度,是每個人自己的事,不容易衡量的。
當然,這里還牽出別的問題——我多少是個畫家,有點繪畫的認識,可是呢,我非常渴望回到像小孩、像鄉下人那樣,頂頂質樸的狀態,面對藝術。有時我看到不懂的作品,會非常歡喜,因為你不懂,本身就是一種狀態,非常質樸的、原始的那么一種狀態。在座有人非常在乎懂不懂,第一,你不要自卑,第二,如果你真的想懂,有很多途徑,畢加索只是今天的例子。
說實話,我不但不懂畢加索,不懂董其昌,而且越來越不懂中國,我回來已經十一年了,許多事情越看越不懂,誰敢說:我住在中國,就一定懂得中國嗎?
2011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