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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草草集
  • 陳丹青
  • 7917字
  • 2019-01-04 22:46:34

因為山在那里

每次回上海,沒機會逛街。剛才經過人民廣場,看見市委大樓?!拔母铩睍r代的市委大樓也在這個位置,我們天天聚在那里,看工人造反派輪番上去開大會,人山人海。“文革”前,1964年,上海市政府裝了一個巨燈,叫做太陽燈,從對面哪個樓上照下來,照在現在博物館的場地,上百成千的上海小市民擠在那道光下面,快樂地乘涼,大家看掌心的手相,清清楚楚。過了兩年,“文革”發生了。

今天講的題目跟博物館有關。

講座題目,想不出,忽然想到“因為山在那里”。毫無道理這么一句。我常被問:你老是講博物館有多重要,什么意思?我就想到這句話。有人問某個登山運動員為什么要登山,他說:“因為山在那里?!闭f得太好了!我愛逛博物館,就因為博物館在那里。

注 本文是2012年應上海博物館學術部邀請所作的講演。

改革開放三十年,大家可去的場所越來越多。飯店、歌廳、舞場、賭場、妓院、會所、咖啡館、電影院、旅游點……到了星期天、節假日,你決定去哪里?談戀愛也好,攜家帶口也好,去哪里?這是個選擇。人群里會有一小撮人,很小的一撮人,樂意去博物館。

這些年國家有錢了,忽然出現很多博物館。我因為叫過幾聲,某年就給國家的什么文物局請去參加封閉會議,專題就是博物館,去了一看,全是干部,只有我是單干的。我說為什么叫我來?他們說,你老在呼吁中國美術館不行,請你來提提意見。結果提不上什么意見,他們早有程序和方案,只是問,為什么博物館工作做了這么多,投資這么大,觀眾還是不來?

也就在那一年,高層某領導發話:全國博物館免費。共產黨做事有魄力:我們小時候,上面一句話,博物館全部關掉;現在一句話,又不要門票了——這是錯誤的決定,完全錯誤的。這么貴重的博物館,要養藏品、養研究,說是不要錢,沒道理的。我剛才問了,上海博物館一年的觀眾1700多萬,門票就算一塊錢,多少收入?現在全要國家埋單——當然,還是納稅人的錢——你可以規定一周一天到兩天免費,開辟學生場,這是先進國家的老規矩。全年免費,全世界沒有。美國華盛頓國家畫廊屬于國立美術館,不要錢,但大都會美術館、現代藝術博物館等等,全都要買票,排長隊,票價定期漲。不容易的,養個博物館非常非常貴。美國那邊沒有一個首長膽敢下命令:全部不收錢。

第二個問題,他們自己倒是說了,說是不要錢后,馬上出現問題。巨大的博物館,夏天冷氣一開,市民成群結隊涌進來,洗腳、睡覺、吃喝,一家老少,大聲喧嘩。上面下命令時不想這些的。上海算是首善之區,展廳里有人來洗腳嗎?

進博物館參觀的人口,應該調查統計。你光是免費招引人來,不能保證博物館會有對的、應該來的人群。我看過歐美一個統計數字,說是先進國家平均人口有40%—50%,尤其是男性,一輩子從來沒想過去博物館。

我記得女兒八歲多剛到紐約,我帶她去博物館。她一進去就哭鬧要走,絕對不想待。我拍了張照片,她在手里犟著,想逃出去?,F在的小孩子乖順了,不知進博物館會不會逃。這件事提醒我:文化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博物館,風雅的地方,你假定所有人都想來,都該來,這個假定是有問題的。你看先進國家,40%的人根本不來。

說開去,全世界藝術名家絕大部分是男人。歐美藝術界的大話題之一,就是過去的世紀,女藝術家如何被壓制。以我在紐約所見,二戰以來,女藝術家大量增加,許多位女藝術家成為大師級人物。國內也是這樣。七〇后、八〇后上來,好的女藝術家越來越多。稍微了解了一下,學校里如今女生普遍比男生好,老師都有共識。要成立男校??!不然男風快要沒了,都變得虛胖、很嗲。

說遠了。我的女兒曾經讀過一本書,是白人專門寫了諷刺白人的,書中例舉白人在全世界散布的習慣,其中有一條很有意思,說白人是全世界幾大文明、幾大人種里,最喜歡去博物館的人種——我聽了,真想告訴高層:這是人家白人的喜好,未必是黃種人、黑人的喜好——許多習慣白人才有,比方喜歡戶外,喜歡裸體,喜歡曬太陽,德國不少公園和游泳池是裸體的,他們不怕曬,我到處看到白人露營、露餐,黑人黃種人沒這種喜好。上海風雅,要學巴黎,弄點露天咖啡座,其實是白人的習慣。

所以博物館參觀人數多少,不完全是所謂“文化素質”問題。問題是什么呢?就是,歷史學、考古學、人類學、美術學、美學、博物館學、圖書館學,等等等等,全是西方學來的,不到一百年?,F在給出一種假定的價值觀,說:多去博物館有助提高國民素質。這可能是個偽問題,但是呢,也可能是個真問題——其他文明,也有了好幾千年,卻只有歐洲弄出博物館。而歐洲博物館文化,也是晚近的事情,多數博物館美術館原來是皇宮,老百姓不可以進去的。

我們需要平實的調查和定位:博物館在今天的中國社會到底應該是什么位置?應該對觀眾期待什么?有時,這類問題被夸張了,幾十年國情,忽然打倒文化,忽而又重視文化——博物館不收門票,多重視文化呀,其實呢,還是沒文化。

不過“文化”也是外來詞。所謂“人文化育”,去掉兩個字,并不就是西語的所謂“文化”。中國文化,動輒說是五千年,可是并沒有美術館,也沒有藝術雜志,沒有美術家協會,但是,我們有漫長的美術史,輝煌的美術史。

現在不說別的館,就說上海博物館收藏。我在二樓三樓大致看過宋元明清的文人畫,南宋到清,上千年。所謂文人畫,古代不是掛在墻上,弄成一個展覽,給人看的,在大展廳掛畫給人看,也是從西方學來的,中國沒有這件事——在歐洲,像現在這樣的美術展覽,也才兩百來年歷史——古代中國人怎么看畫?怎么交流?就是一群官僚、地主、文人,彼此走動,說,最近我有個手卷,你來看看,看完了,就放進柜子。秋天取出來曬一曬,透透風。沒有掛在一個大房間里,讓所有人進來看。中國有畫展,很晚很晚,差不多要到二十世紀,那時,西風已經吹過來了。

齊白石寫過自述集,在座可能有人看過。我非常注意他是怎么出道的。他是個農村的木匠,苦孩子,手巧,畫得好,還會點兒詩詞,被當地小鄉紳看見,請去聊聊,就介紹他給附近別的小地主小士紳書畫小集團,現在叫做沙龍,定期(那個時候西歷還沒有引進)聚會,作畫吟詩,時在晚清,總之,彼此賞析唱和,你看看我的畫,我讀讀你的詩。齊白石就從這么個小圈子,由鄉紳引介扶助,慢慢到了鄉,到了省,一路上小地主、中地主、大地主,都有詩畫小沙龍、中沙龍、大沙龍,都喜歡齊白石。所以中國的所謂階級鴻溝,哪像教科書講的那樣子。書與畫,能讓不同階級身份的人在一起風雅,一起高興。齊白石沒念過書,哪來學歷,又從未去過美術館,可是二十世紀的中國,沒人畫得過他。

今天所有文化空間、文化設施、文化活動,也就這百年間的事情。這一百年,前面是打仗和離亂,后面是革命和運動,可喜是三十年改革開放,漸漸弄得有點像樣了。上海博物館據說是九三年蓋起來的,是賣了外灘那邊老博物館房產,換了錢,加上部分政府投資,蓋了我們現在坐的這個地方,還不到二十年。今天大家很雅地坐在這里,燈光弄得這么暗,全是從西方學來的。

最近我和兩位從小一起畫畫的兄弟辦了展覽,題目是“林旭東、陳丹青、韓辛——四十年的故事”,就在不遠的上海美術館,在座不知有幾位看過?如果賞臉,去看一眼。跑進去第一面墻,只有四幅畫:兩幅大的,是林旭東臨摹的委拉斯開茲和庫爾貝,旁邊兩張小的,是韓辛臨摹的同樣兩張畫。這個展覽從北京巡回到江西、到上海,三次布展,我堅持要把這四張畫放在第一面墻,進去就能看到。為什么呢?因為有故事。

第一,我浪得虛名,說是《西藏組畫》終結了蘇聯影響,回歸歐洲傳統。對不對呢?在當時的語境下,有點道理。但大家不知道,我尋找所謂歐洲影響,不是在1980年畫《西藏組畫》時,而是始于1971年我們三個小兄弟的相識。林旭東的老師,是顏文樑,顏文樑是留法學生。徐悲鴻、林風眠、劉海粟、吳作人,他們的出發和回來,都在上海。我們很幸運,小時候能夠和留歐前輩同在一個城市,在“文革”中有交接。

把這幾幅臨摹放在入口處,不只說明我們沒上過學院,靠臨摹學畫,那是次要的訊息,真正的意思,是三個小子跟七十年代的關系其實是跟上海的關系,是“文革”上海和民國上海的關系,而民國上海和歐洲的關系,隱在這幾件臨摹中——顏文樑老先生有位學生胡一鳴,手上有歐洲原版畫片。五十年代末,大躍進弄得國家窮了,全國好幾家藝專音專戲專,“關、停、并、轉”,撤銷了,國家允許藝術家散伙單干。所以“文革”前夕,上海保留著特殊職業,就是私人開畫室,收學生。法租界弄堂的好房子里,有開畫室的個體畫家。最著名是哈定,出過入門書,我們小時候都看過,每學期學費六塊錢,以當時的物價,是貴的。我父母劃為“右派”后,工資大減,家人平均月生活費七塊錢,休想學畫,但有些家庭付得起。

不久,“文革”來了,所有私人畫室關閉,哈定被批斗,人人難以維持生計。初期風暴過去后,六八、六九年,私人畫家開始變賣財產:顏料、畫筆、畫片。林旭東,十七八歲年紀,在胡一鳴收藏的畫片里看到庫爾貝的《石工》,買下來。多少錢呢?十塊錢,非常非常貴——我們當知青頭一年,國家每個月給十塊錢生活費,等于一個月的飯票——買了這張紙,臨摹,學油畫。我最早看見庫爾貝的畫片,就在旭東家桌面上,時間是1971年。

為了辦展覽,我們搜索小時候的畫。我說旭東,你這兩張臨摹一定要展,他無所謂,起初拿了一張,北京開幕時,當天請韓辛的妹妹又把另一張帶來,掛在那里。諸位有興趣請看看。

浩劫十年,一切出版、一切資料,全沒了。但是靠這張畫片,歐洲的文脈跟上海的關系,民國上海和“文革”的關系,在三個小家伙這里傳下來,日后影響我向往歐洲傳統,是從那時開始的,并不是畫《西藏組畫》才一時興起。文脈流傳,很有意思的。沒有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它還是斷不了,會傳下來,會影響我們。

當時小孩子不知道這些,只是臨摹,現在我們仨老了,才明白過來。

到這里,可以講到第二個話題了。我們從小被教育:藝術不能脫離生活。你的作品給批判,最兇一句話,就是你脫離生活。夸你畫得好,也是這句話:“好哇!有生活!”這已是整個文藝界的行話——這件作品好,“有生活!”

這是一句有問題的話?!八囆g不能脫離生活”?今天我試著給出另一個命題,很簡單,“藝術不能脫離藝術”。

為什么呢?因為從1949年到1979年左右,最核心的問題,也是我們的藝術的癌癥,就是,有目的、有計劃,讓所有藝術、藝術家,包括人民,脫離藝術,脫離之后,藝術變成宣傳。1979年到1989年,這個緊箍咒去掉了,稍微好了點。但是新的時髦,新的行話,又來了。因為國門一打開,大家自卑,完全不知道世界上發生了什么事,一看,急死了。所有文藝家發現,世界藝術怎么變成這樣子!我當時在畫寫實,往外一看,哪還有繪畫呀,裝置、行為、身體、文字、影像,什么都起來了。

于是有美術界的“八五運動”,非常著急的運動,又自卑,又亢奮,趕緊追上趟。脫離生活?脫離什么生活?根本沒什么“生活”好脫離的,我們只是活在非常落后的生活、落后的訊息中。

過了1989年,差不多到今天,我們的藝術弄著弄著,還是比較脫離藝術——它大致脫離了政治宣傳,但又到處亂跑:我們有了自己的當代藝術,也有自己的明星,藝術快速進入利益的階段,利益,實際上,就是歸結為權力,這不用多說,大家在中國混,都知道的?,F在藝術家在圈里混,一定得跟權力有關系,不然比“文革”時還要難混。當年小知青什么都不是,會畫兩筆畫,就給借到單位里畫畫,有條活路,有飯吃?,F在不行。我們仨的性格要是活在今天,不買賬,那是死路一條。考試就是權力,哪里是考你藝術,是要你服帖:這個洞你要爬嗎?好,就這尺寸,你好好爬。

直到現在,藝術仍然脫離藝術,沒有回到藝術應該是的狀況。但是我要說的還不是那些原因。我要講的是,你的訊息和眼界,不能脫離藝術,你脫離了,你再有生活也白搭——你關進監獄,監獄里也有生活,畫得好,就是藝術。梵高不知道進沒進過監獄,他畫過一群囚犯在放風,排隊轉圈,畫得好極了。但這不是他的生活,他沒關過監獄。還有電影?,F在的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俄國人,還在拍貴族生活,導演和演員沒當過一天貴族,可是他能拍。

我不知道哪個國家像中國這樣子,強調藝術不能脫離生活。中國的藝術,也可能是全世界藝術中最缺乏生活的。六十年來的生活,你到藝術里找,很有限,都給扭曲了,不真實,不感動人。

原因是什么呢?先在訊息和眼界的層面,讓你脫離藝術,同時呢,又讓你還繼續弄藝術。不能小看眼界和訊息。四九年頭一件事,封鎖訊息、控制眼界。怎么封鎖呢?就是所有的西方電影、小說、繪畫、音樂,不讓進來。1949年4月上海剛占領,我爸爸說,大光明、國泰電影院還在照舊放好萊塢電影,有那么一年時間,上海跟美國的文藝關系還沒消失,1950年后,抗美援朝,好萊塢電影消失了,不可以放了。這一停多少年呢?停到七八年七九年,中國人才又看到美國電影。

所以第一件事情,封鎖信息。此外,中國古典藝術也半封鎖,或者全封鎖。我不記得小時候進過上海博物館,“文化大革命”更不用說了,全部關閉。市面上哪有唐宋元明清的畫冊,休想。今天精裝本畫冊到處都是,像磚頭一樣,那時根本沒有。

兩頭一封鎖:老祖宗的藝術,西方的藝術,人就那么一丁點被規定的眼界,什么后果呢?會變得越來越土,還自己不知道!

我有時被叫去給他們的畫提提意見,最不好意思說的就是這句話:蠻有才能,畫得很認真,也還有點意思,可是呢,“土”。包括學當代藝術的,蠻好,可是說不出來的土。我剛出國時,頭一個發現,就是自己很土。你跟世界幾十年隔絕,等你拿到訊息,你的人格、趣味、感覺,早已被塑造了,被區域性的、封閉的文化,塑造了。然后你穿西裝,吃西餐,改說新辭令,還是一副土相。我說你能不能畫得別這么土?我寧可去看無產階級藝術,什么八路軍啊、老貧農,那個土,土得有味道,你現在畫的是個洋風格、洋概念,據說是很當代的藝術,怎么那么土?

我不敢點名啦??傊嵪⒎怄i是要付代價的。這個代價,今天還在付,很微妙地在付。然后就是控制眼界,控制久了,再開眼界,有用么?有的,但也很扭曲。我和韓辛將近三十歲出國,之前有自己的一套,忽然看到原作,開了眼,返回去看民國畫家,有種氣質,我們比不過,為什么?因為民國畫家出國前在一個相對不土的環境里,眼界訊息相對暢通。清末開始的西化,蠻扎實的,洋人辦的教堂、學堂、交響樂隊,包括洋人的畫展,直接在上海辦,徐悲鴻那代人出去時,雖然中國還很落后,但你看看徐悲鴻拍的照片,頭發樣式,著裝派頭,打個大領結,都是對的。今天出去留學的人,拍張照片,土啊,清華北大跑去哈佛耶魯混,一百米外就認得出是個大陸留學生。走近了一問,不得了,什么原子能研究啊、生物學博士啊,可是一百米外,土得要死。你看民國隨便哪個混蛋晃出去,回來也沒啥成就,照片拍出來,派頭對的。

所以眼界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好,封鎖訊息,限制眼界,把你弄到土為止,第二步,就來教訓你什么是“生活”。簡單說,就是工農兵,就是革命,那才叫做生活。久而久之是什么后果呢?就是你對生活失去感覺——你在家過日子,不叫生活,你跟女朋友逛公園,不叫生活,你看著窗外的樹,不叫生活。他們指定的花樣,那才叫“生活”。大家別以為我在說“文革”的事情,今天還是這樣。為什么中國電影、中國連續劇有問題?沒長眼睛,沒感覺啊。他在拍的事物、氣氛、質感,他沒看見,可是他在拍。拍出來,沒有說服力。

可是還在強調“生活”,春節聯歡會的段子有生活嗎,硬想出來的,隨便哪個人馬路上吵架,都更生動。他不認為這是生活,久而久之,就是致命的教條,偶爾教條少了點,作者就瞎掰、亂來,對自己的性命,活生生的日子,最熟悉的一切,視而不見。等到可以表達了,不會表達,找不到語言,找不到最準確最有意思的方式。最可憐的例子就是民國作家。沈從文的例子大家知道,他年輕時寫的小說,真活潑啊,什么都能寫,軍閥、小兵、妓女、土匪,活靈活現。五〇年后不會寫了,不知該怎么辦,這樣寫也不對,那樣寫也危險,傻了。茅盾、巴金、曹禺,都苦惱。曹禺多會寫啊,二十出頭,《雷雨》、《北京人》,就寫出來了,解放后喝悶酒,寫不出來。為什么?緊箍咒。他們當了文藝大官,也要大家別脫離生活,可自己寫不出來——寫從前的生活,不好弄,寫火熱的戰斗生活,又不會。好容易寫出來了,通不過,可是名氣大得要命。所以曹禺晚年承認,四九年后什么也沒寫出來。他沒生活嗎?他有!他的苦惱和尷尬,就是生活,你就寫你寫不出來,寫你怎么苦悶,寫你怎么憋氣——可是寫不出來,不敢寫,直到根本想不到去寫。全部傻掉。

所以“藝術不能脫離生活”,是可怕的癌細胞,這癌細胞,每人身上都有。藝術就在這樣的封鎖和限制中,一步一步變質——同時,藝術就在這樣的封鎖和限制中,一步一步掙扎。林旭東、韓辛,還有我,就是例子,在“文革”中拼命尋找訊息,拼命擴大眼界,實在沒眼界,一張庫爾貝的圖片,一五一十照它畫下來,不至于太土。

再接下來,可以講我跟博物館的關系了。

我回國總被問:你做什么要出去——我知道這一問有別的意思:怎么沒發財呀,怎么沒在國外撈個獎呀——我說,我就想看博物館,非常簡單。他們覺得我在講假話,敷衍他們,臉上表情將信將疑。真的就是想看博物館,非常簡單,為了年輕時代看不到東西,我要報仇。

后來,八十年代中期、晚期,到九十年代,一撥一撥中國畫家出來了:非常明確,找畫廊,找當代藝術,找策劃人,很快進入情況。像我這樣的傻逼,背著封鎖年代的記憶,報復性地看。這也是為什么我們仨老兄弟到現在最興奮的話題,還是博物館,落下病了。沒有哪個歐美畫家快六十歲,還在一個勁兒談博物館,不太有的,這是他們生活里的常事,從小就看,不稀奇。

所以眼界開得太大,又有別的扭曲,就是被眼界淹沒了。所以我對博物館是又愛又恨。我現在每年還要回去兩次陪伴媽媽,中間會選個日子,再去博物館。我數不清去了多少次大都會美術館、現代博物館、古根海姆博物館。一是看看有沒有新的展覽,二是重溫博物館的氣息。三十年多來,我的生理有一部分被博物館塑造了。連我對中國藝術的啟蒙,也發生在大都會美術館……我有個老朋友,逝世了,名叫董欣賓,狂士,談古論今,著書立說,要把全中國幾千年的事在他一本書里講清楚。1994年左右他到美國訪問,見我第一句話:“丹青,我今天泡在大都會美術館,心里不開心,但是走到中國館,我心里平衡了?!?/p>

他自卑。他是個好的意義上的民族主義者。他看到人家那么多收藏,會生氣,可是跑到中國館,他平衡了。

也是因為博物館,我開始慢慢明白所謂“藝術不能脫離生活”,是個偽命題——我曾經相信這句話。當我離開西藏,離開祖國,就沒有“生活”了,完蛋了,可是等到我畫書籍靜物時,我肯定,哪怕不出門,我的畫冊就是我的生活,畫冊上那些圖像,就是我的生活。我來畫這些畫冊,也是我的生活。我真想打電話告訴曹禺:您老別苦惱,把你的苦惱寫出來,你就非常了不起,就能超越年輕時的作品了。

我回來最高興的事,就是博物館在中國的公共生活里恢復了。雖然中國的博物館問題非常大,但總算好多了。我最后要講什么呢?就是所謂國學。我手機上幾乎每天收到什么清華國學班、人大國學班的招生廣告,一學期多少錢,包你學了怎樣怎樣??墒撬^國學,包括美術和文物嗎?小孩子背老莊孔孟、唐詩宋詞,他未必真的懂中國,愛中國。小孩記憶力好,跟新電腦一樣,不是了不起的事,就跟我們小時候隨口就背毛主席語錄,至今忘不了。這不說明有文化。鄧小平說:“足球要從娃娃抓起”,美術,才應該該從娃娃抓起。抓什么呢?就是進美術館、進博物館。你要真的看進去了,你才大約看懂了中國。你看懂了中國,你才有資格說你愛國。不然你愛這個國家的什么,講得出來嗎?未必講得出來。我就是在歐美博物館的中國館,一個一個櫥窗、一幅幅畫、一件件文物,開始熱愛中國,也才慢慢明白,什么叫做華夏文明。簡單一句話,真正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是博物館。

好了,現在,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第一名,我希望,是上海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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