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概論(3)
- 幣緣論:貨幣政治的演化
- 王湘穗
- 4998字
- 2017-05-18 16:21:33
當歐洲進入主權國家競爭的時代之后,以國家為經濟單元的競爭自然會產生體現時代特征的貨幣思想,并對新的國際貨幣體系的建構過程產生影響。銀行學派的托克指出,國際貨幣與國家貨幣存在著質的差異。他的這一觀點得到了馬克思與凱恩斯等人的認同。在他們看來,國家貨幣是勞動創造的價值“形式”,是在一個民族空間內的國家結算單位;而采取何種國際本位貨幣則是民族國家之間力量競爭的結果,體現了一種不平等的關系。[41]國際貨幣體系的建立是國家競爭的結果,而其運行則是國家競爭過程的延續。國內貨幣與國際貨幣的性質差異,不僅體現在貨幣和經濟領域,更體現在兩者對國際社會具有不同的政治影響上。與主要用于交易、以國家信用為擔保的國內貨幣不同,在無政府的世界上,國際貨幣的確立往往表現為某一國家綜合國力的強大。圍繞國際貨幣體系形成的全球性幣緣,更多體現了國家間的競爭,因而具有鮮明的國際政治特征。
在金德爾伯格看來,世界金融秩序是以等級形式演進的,一個霸權國家居于中心,主導權由一個國家過渡到另一個國家往往需要經過戰爭。戰爭即使不是重建中心的直接原因,也會加速一個經濟體衰落和另一個經濟體興盛。[42]資本主義世界體系與全球本位貨幣相伴而生,新的本位貨幣的出現往往是世界性權力轉移的標志。當白銀成為世界本位貨幣的時候,不僅意味著各國普遍接受以白銀作為交易媒介,還意味著亞洲環中國海的錢幣共同體面臨著解體。[43]這意味著,擁有更多增量白銀的西歐由此獲得對亞洲的優勢地位,世界力量的格局被白銀本位的世界貨幣體系所顛覆。而數百年后,隨著金本位貨幣體系對銀本位的替代,英國開始全面主導歐洲。1944年以美元金匯兌制為核心的布雷頓森林體系誕生,象征著美國登上世界權力巔峰。國際貨幣體系中新本位貨幣的出現,意味著全球幣緣政治新格局——一種圍繞新貨幣體系形成的權力支配關系的出現。本位貨幣的改變與權力轉移之間的連帶現象,成為反復出現的歷史規律。
在這一歷史規律的背后,隱藏著世界本位貨幣和國際貨幣體系的一個秘密。這就是當本位貨幣成為國際貨幣之后,除了具有貨幣的一般屬性即充當國際貿易媒介之外,還具有可以帶來增殖的資本特性。一國貨幣成為國際貨幣可以通過貨幣發行帶來巨大的經濟收益,在信用貨幣時代這一收益更為巨大。一國貨幣成為國際貨幣或本位貨幣,自然會對其產生更大的貨幣需求,這不僅可以給該國帶來更多的鑄幣稅,還可以使該國通過調控匯率與利率、提供融資、控制流動性等方式實現本國貨幣的直接增殖。霸權國家貨幣與國際貨幣一體化的貨幣體系,具有資本體系的全球積累功能。國際貨幣的資本特征,是本位貨幣擁有國重要的財富和力量之源。
這種“全球貨幣—資本體系”不僅是全球資本增殖的主要來源,也是資本主義時代全球幣緣的因由。資本在一國之內要獲得增殖,需要占有勞動的剩余價值;而國際貨幣僅僅通過擴大流通和流動,就可以實現增殖,奧秘就在于它通過全球經濟、政治制度的設計和暴力優勢的保障可以占有邊緣地帶的“國家剩余價值”。這種通過國際貨幣的體系性占有,必然會引起國家間圍繞國際貨幣體系主導權的激烈競爭。爭奪貨幣領域主導權的博弈,與以往基于地理、貿易、資源的競爭從形態上看似有很大差異,但在本質上卻具有相近的國際政治意涵——都是為了維護國家的利益。在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中,貨幣“無休止”的積累是國際政治權力的主要來源,也是國家利益的主要來源。因此,幣緣漸漸成為左右全球經濟、政治和安全事務的重要因素。
與以往重視地理擴張的傳統帝國比較,美國是更注重資本擴張的帝國。傳統帝國需要占領領土才能獲得收益,作為資本帝國的美國,主要不是通過殖民地的領土來獲取收益,而是通過金融工具保持美國資本安全地、有節律地在全球流動以產生收益。[44]在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后,世界進入國家主權信用的美元本位制時代。失去了黃金錨制約的美元體系,不僅是為世界各國貿易提供媒介的貨幣體系,更是攫取各國經濟利益的霸權體系。為保障資本的全球運行,美國需要保持壓倒其他國家的軍事優勢。這就把國家權力因素更直接地注入貨幣之中,使得幣緣具有了更多權力政治的色彩。各國承認還是不承認美元是世界本位貨幣,對美元的使用程度、儲備多少,這對美國來說是國脈所系的核心利益。對美元的態度,成為美國劃分敵友的關鍵尺度。任何想獨立于美元體系之外的國家,都會被美國視為異己;任何想擺脫美元霸權的國家,都可能遭到美國打壓甚至是軍事打擊。就此意義,美元霸權也是一種強權。
與傳統強權不同的是,幣權不能完全依賴強制。作為當代的核心權力,幣權是一種通過控制國際貨幣體系和流動性來影響世界經濟運行和進行利益分配的權力。幣權是金融全球化過程中產生的一種新權力,它通過國際貨幣體系及其塑造的全球秩序等級來決定由哪個國家、以什么方式來把持世界貨幣的發行、流通及與之相關的資本流動,決定世界財富與權力的分配。幣權是幣緣政治的核心。誰擁有幣權,誰就可以按照需要創造貨幣、形成資本并通過它們占有其他國家的財富。要建立并維持幣權不僅需要暴力,也需要產業、科技等其他力量的支撐,還需要有崇尚金錢的理念和讓資本無障礙流動、金融自由化的制度保障,而最終結果取決于各國及各貨幣區間的博弈。
如今的國際貨幣體系和世界秩序,是保障全球資本環流的工具。美國優于他國的綜合實力是美元體系的主權信用保障,這是美元成為當代世界本位貨幣的根基。握有國際貨幣體系控制權的美國可以長期保持貿易與財政的“雙赤字”,向世界各國“透支”不僅是美國重要的力量來源,也是最大的國家福利。以大歷史的視角看,資本的確在推動人類文明的進化——由奴隸主式的剝奪變成了剩余價值的占有。資本盈利方式的演進,避免了頻頻陷入傳統帝國間魚死網破的大戰,卻增加了彼此間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利益博弈。博弈各方展開激烈競爭,卻也小心翼翼保護全球秩序的棋盤不被打翻,無論是“核恐怖平衡”,還是“金融恐怖平衡”,都劃定了彼此博弈的邊界——別打翻世界現有棋局,這不符合全球資本的利益。受金融資本支配的國家,具有把“硬實力”、“軟實力”、“巧實力”組合起來運用的綜合能力,這是獲取利益和聲譽的基本技巧。
與美元紙幣——國家信用貨幣——幾乎同時出現的金融衍生品,是貨幣領域真正的“顛覆性創新”,它的出現開啟了金融創世紀。最早的金融衍生品是利用浮動匯率進行投機操作的貨幣期貨,繼而更多衍生金融產品被金融機構創造出來。這些由金融機構創造、在金融市場上交易的金融產品,被視為超主權信用。信用是信任在經濟領域的載體。這種既沒有實物擔保,也沒有國家信用保障的超主權信用,實質上是金融資本的信用。其基礎在于,金融資本通過控制金融主導型國家所得到的國家法律的背書,也在于金融主導型國家對世界經濟運行和人們意識的控制。金融資本把金融自由化理念變成了宗教信念般的國家意識形態,把通過金融市場直接盈利的模式發展成為有國家制度保障的基本生產方式,半是誘導、半是迫使地讓國家政府采取金融化的社會政策,并讓人們相信這一政策和社會生產模式能夠不斷延續。
國家貨幣向國際貨幣、實物貨幣向信用貨幣、國家主權信用向金融資本信用的演變,不僅改變了貨幣,重塑了幣緣,也再造了世界秩序。在當今世界,金融資本之間、金融資本與產業資本之間、國家與金融資本之間、金融主導型國家與實體經濟國家之間充斥著矛盾,構成了全球社會和國際政治的復雜圖景。由區域化貨幣進程開啟的幣緣圈建設,已經開始改變美元體系一統世界的局面。洲域化的幣緣圈正在形成兼顧多國利益、促進合作最大化的幣緣新秩序。
如今,面對反復發作的全球性危機,人們開始抑制貪婪與恐懼的本能,試圖建設金融管制和二十國集團(G20)等能夠包容彼此的制度框架。在這一進程中,作為社會關系的幣緣或許能夠突破資本的壁壘,充當聯結彼此利益的紐帶。
世界體系中的幣緣秩序
人類社會的秩序,是人們之間合作大于對抗的狀態。國際社會的主體是國家,國際秩序就是不同國家通過制度性安排實現和平共處與有序運行。當今的國際秩序,在很大程度上源于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在經歷了傷亡巨大的“三十年戰爭”后,歐洲的各種力量被迫做出妥協,通過締結和約擺脫戰爭。與以往和約不同的是,“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確立了對主權國家的認同,承認各國對其領土擁有主權,保證互不干涉內部事務。自此,主權原則成為歐洲人普遍接受的社會規范,主權秩序成為歐洲的國際秩序,以羅馬教廷神權和哈布斯堡王朝王權支撐的傳統歐洲被徹底瓦解。
以主權國家為基礎單元形成的國際秩序,保護了歐洲各國的資本在國家壁壘下的原始積累,也推動了歐洲資本主義向全球的擴張。現代資本主義體系摧毀了美洲、非洲和亞洲的傳統國際秩序,把原本屬于歐洲的國際秩序帶向了世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以主權國家平等為原則建立的聯合國組織,把威斯特伐利亞體系變成了一種全球性國際秩序,而同時建立的世界貿易組織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使僅限于國家主體的國際秩序發展成為容納更多全球行為體的世界秩序。
以主權國家為行為主體的歐洲式國際秩序成為世界性秩序,從歐洲萌生的資本主義體系也就成了世界性體系。隨著跨國公司、超主權基金和非政府組織(NGO)等新的行為主體加入世界經濟和政治領域,世界秩序不再局限于國際領域,而開始向有利于資本全球性積累的全球秩序發展。資本的全球擴張,需要有能夠囊括世界的體系作為其制度化保障和持續贏利的工具。從表面上看,主權國家之間關系的排他性來自國家地理空間的排他主權,而實質上當前國際關系中的排他性源自主權國家體系的資本特性。資本追求最大化贏利的目標決定著世界體系的建構,資本不斷擴張的需求決定著世界秩序穩定與否。如今的世界秩序本質上是資本的秩序,是作為貨幣特殊形態的資本支配了全球社會的幣緣秩序。資本的積累需要有秩序的保障,資本的最大化積累又需要危機來制造波動,這導致世界秩序隨著瘧原蟲般變化的資本不斷發熱或打寒戰,陷入治與亂的循環之中。
喬萬尼·阿里吉[45]以布羅代爾的“長周期”框架和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理論作為分析框架,把具有500年歷史的資本主義體系,劃分成熱那亞周期、荷蘭周期、英國周期和美國周期四個“體系積累周期”,每個周期都是超過百年的“漫長世紀”[46]。阿里吉建立的周期性框架,用幣緣的視角重新審讀和重構了世界體系的歷史。在他看來,主權民族國家是資本主義世界秩序的基本單元,其中的一些成為特定體系周期的代表性國家。
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第一個周期是熱那亞周期,其引領者是葡萄牙和西班牙等伊比利亞半島國家加上意大利城邦組成的綜合體。它們建構了第一個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白銀資本時代的世界秩序。這一秩序的主要特征就是保障歐洲對美洲的拓殖和戰爭的商業化,通過暴力擄掠的商業化制度,讓世界財富——主要是美洲的貴金屬——在兩個世紀里不斷流入意大利城邦和西班牙,它們再利用這些美洲貴金屬與亞洲國家進行貿易,完成了歐洲資本的原始積累。
自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從法律上確立了歐洲主權國家體制后,荷蘭成為資本主義新周期的核心。荷蘭秩序包括遠程貿易、巨額融資、民族國家的觀念以及保障國家主權的國際條約,還包括現代銀行、證券交易所和股份制公司等重要經濟創新。荷蘭體系的關鍵,是通過白銀的資本化過程將劫掠型的殖民資本主義發展成為商業資本主義。
英國是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第三個周期的代表性國家。英國向西班牙人特別是荷蘭人學習了許多東西,但在最重要的領域創造并堅持了自己的特色——工業資本主義和金本位制。英國的成功,在于用機械化大工業模式提高了勞動生產率和實現了效益遞增,[47]用金本位的英鎊體系顛覆了歐陸的白銀資本體系。
美國是資本主義第四個百年周期的引領國家。美國周期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戰,興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美國于1944年建立了美元金匯兌制——各國貨幣與美元掛鉤、美元與黃金掛鉤——這實質上是間接式金本位,是向紙幣化美元體系的過渡形態。到1971年美元擺脫了黃金之錨之后,美國的實體企業開始向海外轉移,美國經濟進入了“金融秋天”。根據以往的經驗,在每一個周期“金融秋天”之后,都會經歷一個動蕩的危機之冬,其后是下一個體系周期的實業春天。所不同的是,美國周期的“金融秋天”似乎開啟了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終極危機”。[48]
這意味著,從威斯特伐利亞和約起,以主權國家為基本單元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將需要重建,建立在資本基礎上的全球幣緣秩序也面臨著重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