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概論(4)
- 幣緣論:貨幣政治的演化
- 王湘穗
- 4896字
- 2017-05-18 16:21:33
幣緣政治:兼顧的藝術
建立世界秩序或許是人類最重大的問題,對此有許多思想家都在思考。頗有洞察力的亨廷頓看到了“文明沖突”,認為這是無法避免也難以解決的阻礙,因此他對建立統一的世界秩序抱有悲觀態度。具有更多國際關系實務經驗的基辛格既了解現實也洞察到了需要,他認為盡管“從來不曾存在一個真正的‘世界秩序’……而在當今世界,卻需要有一個全球性的世界秩序”,他把建立新秩序的希望寄托在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現代化上。[49]
秩序的建立離不開強制的力量,但建立秩序的本意是要消除或抑制暴力。這就需要有價值觀認同、政治智慧、外交藝術等多種要素的介入。作為“三十年戰爭”之后的妥協產物,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是強權失效后的結果,是在戰爭中已經精疲力竭的歐洲各國被迫做出的政治妥協。它的核心理念是承認并接受世界的多樣性,通過克制與均勢建立秩序,力圖通過一整套國際法律體系和組織結構來抑制世界的無序性。該體系的這些優勢使之在世界上廣為普及。然而,作為基督教文明的產物,它是一種維持資本主義核心區穩定發展的秩序。它允許并推動每個國家追求絕對主權和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處于強勢的文明與國家往往選擇對利益的寡占,因而制造出“中心—邊緣”的鴻溝,難以兼容多元文明,無法兼顧各主權國家的共在與共生,即無法解決安全與發展問題。
歐盟的出現,是歐洲試圖突破主權—民族國家框架的嘗試,但也觸及這一體系原則的邊界,難以完全讓渡的主權和異類文明的大量移民從內外兩方面沖擊這一體系的現代化進程,使其無法說服人們相信這就是未來世界秩序的藍本。中國學者趙汀陽提出了“天下體系”的概念,試圖用中國古人“以天下為天下”的政治智慧,來破解當今如何“以世界為世界”的難題。他的建議是,按照“天下無外”的原則把全球金融系統、全球技術系統和互聯網變成世界共享共有共管的系統,通過世界的內部化建立起普遍秩序。[50]
今天的我們與啟蒙時代的哲學家一樣,都面對著如何建立秩序的難題。正像康德當年所說,“秩序問題,尤其是國際秩序,乃是最困難的問題,也是人類社會需要解決的終極問題”。無論是孟德斯鳩的權力制衡、洛克的分權,還是崇尚理性的康德提出的“永久和平”理念,都忽視了一個問題——智慧的思想家并不能憑空發明世界的治理秩序。[51]任何秩序的建立都離不開暴力或法律等強制因素,然而,任何秩序都不能僅靠暴力與法律。作為穩定而持續的規范,秩序的本質特征是以最低的強制和最大的認同讓人們普遍承認與接受一套社會行為規范。[52]要構建人類社會的普遍秩序,顯然不能只是信賴理性和理念的自我約束,也不能僅僅依靠從外部施加的暴力和法律,而需要有適宜的手段來增強人們之間內生性的價值認同。
在人類社會中,能夠廣泛、長期促進交流、交往、交易的最有效工具,被歷史反復驗證的只有語言和貨幣。建立在語言基礎上的對話,常常被陷入爭端的人們寄予高度的期待。然而,對話固然可以在交流思想、緩和矛盾上發揮一定效果,卻因受到宗教信仰等文明的制約,在建設共同秩序上很難取得持久的成效。
貨幣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發明。至今人們還是更多地看到其經濟作用,而對貨幣和幣緣在建構秩序方面的重大功效遠未充分認識。貨幣的重要不僅在于互通有無、促進分工,更在于由它所產生出來的信任關系——幣緣。以相互信任為基礎的幣緣能夠加深并擴展合作,成為人類共同體不斷發展的重要紐帶。柄谷行人提出的“贈予式”主權讓渡,有可能阻斷資本—民族—國家的鏈條,為創建“世界共和國”奠定基礎,[53]而幣緣可以成為促進這類交換的中介。這是因為,人們進行交易的前提,是不同人群通過對勞動產品的價值認同,進而完成對各自勞動和彼此價值的認同。人們要使用貨幣進行交易,必須采取兼顧彼此、互利合作的態度,克制獨占利益的意識與行動,由此增進相互認同,建立緊密的社會聯系。而這種緊密聯系,又在鞏固人們之間的合作實踐,擴大合作范圍,深化合作程度,推動合作的規則化、法理化、習俗化,將國家發行貨幣的外在強制與內在的互惠功能和長期使用形成的習俗結合在一起,秩序便由此而生。貨幣與幣緣,在人類共同體形成和發展的歷史上可以扮演重要角色。
作為幣緣在政治領域的體現,幣緣政治在當代國際社會,表現為不同國家圍繞世界貨幣體系形成的權力關系。其中充分展現了國際政治中博弈與合作并存的兩重性。如果說,政治是妥協的藝術,那么幣緣政治就是兼顧的藝術。兼顧彼此、兼顧博弈與合作是幣緣政治的核心。如今的幣緣政治之難就在于,如何抑制追求利益最大的資本,管控有強大的國家支持、試圖獨占權力與財富的金融資本。
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之前,分布在相鄰地區的不同經濟體以貴金屬貨幣為紐帶,結成了松散的經濟共生體,彼此間保持著非支配性的廣泛聯系。隨著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由貨幣演化產生的資本由于失去了社會制衡,就成為社會的支配力量,這一模式擴展成為制度化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貨幣的資本化,使幣緣帶上了資本的屬性,成為現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支配與被支配的等級式國際社會的關系。在這一體系中的各個國家,被整合成了保障資本實現持續積累的增殖體。增殖體是資本不斷追求最大化利潤的綜合體系,它以國際關鍵貨幣為核心,通過全球資本自由流動對生產要素進行跨國整合,可產生比單個國家更高的勞動生產率和剩余價值。這是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系統性增殖,可確保實現資本持續增殖的目標。以國際關鍵貨幣為核心的超國家增殖體是全球資本主義體系的產物,是國內階級關系擴展為國際政治等級的結果,具有排他性利益最大化的特性,是資本政治和秩序的體現。
隨著資本矛盾的發展,分化出了私人資本與各種國家資本、共有和公有資本等多種類型和不同性質的資本,它們所追求的也不再是傳統、唯一的增殖目標,而是雜糅了更多社會性功能的多樣化目標。歷史文化的差異,也會制約資本的生長進程。基督教典籍中的“馬太效應”無疑是滋養贏者通吃的資本主義精神的文化臍帶,而老子“損有余而補不足”的“天道”,也肯定對中國選擇共同富裕的路徑產生影響。資本的多樣化發展,產生了多樣的幣緣,導致了幣緣政治的復雜博弈。尤其是當國家演變為國格化資本,不同國家負有為本國公眾提供安全保障和富足生活的責任,而各國資本也要將國家生存作為自身追求的目標之一,否則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因此,資本競爭就演變為國家競爭,而國家競爭也是不同的國格化資本間的競爭。國家資本間的權力博弈,成為當代幣緣政治的主要內容。世界的無政府狀態使國際博弈趨向于零和,墨子“兼相愛,交相利”的思想可為走出當代國際政治領域的困境提供重要的啟迪,而具有互利合作特性的幣緣則可以為兼顧彼此的利益與聲譽創造可能。幣緣政治所追求的恰當目標,是在更高價值觀下互有退讓的合作。[54]
今天,人們要想獲得建構世界秩序的基礎——把全球金融系統乃至全球技術系統變成世界共享、共有、共管的系統,就必須管控全球資本,使全球資本成為全球社會和各個國家所能控制和掌握的自覺之物,不能放任其本能而成為自在之物——由人的工具異化為社會的主宰。值得注意的是,資本秩序作為當代世界體系的秩序,它能夠通過體系的力量獲取每一個國家的剩余價值,因而任何單一國家都難以抵御其榨取。要改變這一局面,囿于地理邊界的國家必須進行超主權合作。對全球資本的抑制和改造,在資本主義的世界體系下無法在一國或數國之內實現,這一過程需要在世界范圍漸次推進。從目前的實踐看,至少要形成洲域范圍的合作才有可能獲得成功。因為,只有形成數個洲域社會性資本集團——幣緣圈,才能形成抵御被全球資本剝奪的足夠力量,具備與傳統的獨占式資本集團分庭抗禮的能力。當代洲域合作組織是地緣與幣緣的融合,它可裂解全球資本體系,使新組織在與舊秩序的博弈中獲得重要的規模優勢。
要建立幣緣秩序,必須通過多個國家與社會的合作,聯合抑制貨幣尤其是資本不斷積累的沖動,以文明去控制本能,學會兼顧彼此的思考,形成互惠合作的機制與制度。讓不同文明、不同民族國家以及不同的社會主體,通過交往、交易實踐培養價值認同,在不斷實踐中養成合作最大化的文化習俗,最終形成“天下無外”的人類共同體。
幣緣圈之道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美國主導建立了以美元為核心的布雷頓森林體系,而斯大林不加入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決定,引起美國對“蘇聯行為根源”的探究,最終導致了遏制政策的出臺。[55]為了避免被美元體系控制,蘇聯和部分東歐國家建立了以盧布為核心的經互會體系,這是當代幣緣圈的早期雛形。盧布體系另立門戶,對美國主導的布雷頓森林體系形成重大的沖擊,也是“二戰”中兩大盟國最終分道揚鑣的主要因素。美元體系與盧布體系的對立,是世界一統于美元還是全球分治的矛盾。這雖然不是美蘇沖突的全部,卻是冷戰的起因與核心。
早在20世紀50年代,“特里芬悖論”就已經揭示了美元體系的病根:美元無法同時扮演國家貨幣和世界貨幣的角色。將其轉化成政治經濟學的話語就是,希望從充當世界貨幣中獲取更多利益的美元,注定會在損害他國利益的過程中喪失世界貨幣的地位。這不僅是美國的困境,也折射出主權國家體系在全球治理中的局限。
冷戰結束后出現的歐元,原本是為了束縛德國。[56]可歐元區的發展超出了人們最初的設計,歐元區內部貿易達到近70%,[57]形成了由資源型國家、制造業國家和金融主導型國家合作組成的“幣緣圈”。從經濟角度看,所謂“幣緣圈”就是圍繞區域貨幣體系形成的更加高效的“資本增殖體”,一個相對獨立于世界體系之外、不受全球核心貨幣支配的經濟單元。從政治角度看,幣緣圈是若干國家為維護自身利益、圍繞統一貨幣體系形成的綜合性區域共同體,是一個利益與共、命運與共的“共生體”,是在一定地域內圍繞核心貨幣形成的具有一致利益和廣泛認同的共同體。歐元作為新的有競爭力的世界貨幣,不僅是歐洲重返世界舞臺中心的重要標志,而且也意味著它開始分享全球貨幣—資本體系的蛋糕。在全球外匯儲備中,歐系貨幣占據了近1/3的份額,而美元體系占外匯儲備和結算貨幣的份額開始歷史性地下滑。具有歐洲所不具備的統一的政治、財政和強大軍事力量的美國,可以不用擔心歐元會在短期內取代美元成為世界的主導貨幣。但是,當美元體系成為美國國家收入的主要工具時,對美元利益的分享就是對美國國家核心利益的威脅。歐元的出現與存在本身就是美國的最大威脅。這種“存在即威脅”的模式,使歐美“表兄弟”表現出漸行漸遠的長期趨勢。
在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后,歐美間“美國模式”和“萊茵模式”的爭議,顯然關系到由誰主導危機后世界的問題。當美國評估公司降低歐洲國家主權信用評級時,歐洲甚至立即采取了競爭性措施。爭奪全球貨幣體系中更大的份額和主導權,是全球貨幣霸權國家與幣緣圈之間矛盾的實質,也是導致目前世界諸多問題和沖突的新源頭。
在當代,任何一個國家都難以單獨擺脫被全球資本剝削與控制的困境。為此,一些試圖突破資本全球羅網的國家通過抱團取暖的方式,組成了超國家的經濟政治合作組織。從幣緣政治的視角看,在一定地域內圍繞一個超國家貨幣體系形成的具有共同利益和廣泛認同的區域共同體就是幣緣圈。幣緣圈是地緣與幣緣在當代結合的產物。考慮到時間因素對資本流動的決定性影響,具有熨平資本流量作用的幣緣圈也是時空一體化的利益共同體。主權國家是人類社會特定歷史階段出現的利益主體,幣緣圈作為圍繞超國家貨幣體系形成的經濟政治共同體,是向全球社會發展進程中的一種超國家的空間形態,一種共生共在的社會體系。
建立幣緣圈,是順應傳統全球貨幣體系難以為繼的歷史趨勢——既然美元體系無法兼容大多數國家的利益,組成脫美元化的幣緣圈,就是符合自身利益的理性選擇。從世界格局變化的角度看,建立幣緣圈還是一個精妙的戰略,是一條消弭世界中心—邊緣界限、填平南北鴻溝的可能路徑。幣緣圈的出現,是對貨幣霸權和跨國資本的反抗,也是對全球金融剝奪模式的一種成功解構。面對任何國家都難以單獨抵御世界貨幣體系的壓力,幣緣圈可以通過合作的方式予以化解。消除了贏者通吃的威脅,就可避免國家之間乃至國格化資本間相互死磕的局面,不同資本間便具備了合作基礎。幣緣圈之間可以進行廣泛的貿易與投資,形成“博弈式共生”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