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概論(2)
- 幣緣論:貨幣政治的演化
- 王湘穗
- 4688字
- 2017-05-18 16:21:33
與多文明并存的西南亞和地中海地區比較,中華文明的萌生和成長空間相對獨立,因而產生了獨特的貨幣制度和貨幣文化,其最突出的標志就是形成了一個國家一種貨幣的歷史傳統。
在春秋戰國時期,不同諸侯國曾出現過布幣、刀幣、環錢和蟻鼻錢等四個貨幣體系。諸侯國不僅在軍事、政治上相互競爭,在貨幣領域也展開了激烈的博弈,貨幣甚至成為爭霸的工具。齊國的管子最透徹地認識到諸侯競爭中實物與貨幣的關系,采取類似今天控制大宗商品的策略應用于列國的競爭——“他國重金幣,管子重粟,以粟制金,他國遂為管子所制”[24]。
統一了中國的秦始皇,對貨幣統一的重要性有清醒而深刻的認識。他在采取“車同軌、書同文”等統一措施的同時,在經濟領域則廢除各諸侯國的貨幣,推行方孔圓錢的“秦半兩”[25],實現“幣同制”,使幣制歸于一統,由國家來控制貨幣并制定了一國一通貨的貨幣原則。[26]這種把貨幣運行成本內部化的制度設計,使得統一的貨幣成為維系更大共同體的政治和經濟工具,對蕩平諸侯國殘余勢力、促進廣域民眾間的經濟交流與合作、保持國家統一具有重大作用。漢承秦制,自漢武帝統一鑄錢后,統一的貨幣成為中國歷代王朝統一的主要標志,也是維系其統治的最重要工具之一。與產生于等價交換過程中的貨幣一樣,初始狀態下的幣緣是一種趨向于合作的關系;而在交易過程中,幣緣也會呈現競爭傾向。在社會實踐中,幣緣始終存在著利益博弈與相互合作的兩重性。
在很長一段時期內,由于人口分布、空間距離和交通工具的限制,世界各大經濟體系之間處于相對分隔的狀態。即使如此,也不能切斷各大文明板塊之間的相互聯系。[27]西塞羅曾經說過,東方的戰爭會擾亂羅馬的金融市場,因為戰爭隔斷了黑海兩岸的貿易。[28]各經濟體之間相互聯系的方式,除了狂風驟雨式的戰爭之外,主要是靠長期貿易的涓涓細流。曾經連接古羅馬和漢朝的“絲綢之路”,連接中國與阿拉伯地區的海上貿易通道都證明了這種聯系的重要性。只是亞歐地區間的貿易往來,受制于當時交通技術條件,主要是小規模的奢侈品貿易,遠沒有達到形成統一經濟體的規模和合作深度,難以產生“持續互動、日益互依”的具有共時性特征的全球交換與生產體系。[29]因此,也就無由產生現代意義上的世界貨幣和全球幣緣。
蒙古帝國建立的從黑海到中國和印度的陸路通道,是導致亞歐大陸兩端的經濟體系發生變化的重要誘因。這條維持了上百年的“蒙古商道”,把歐洲和東亞之間的廣袤地區連接在一起,形成了更為頻密和廣泛的人員交流和經濟交換。超出國家范圍的區域性貿易,產生了滿足跨國交易的區域性貨幣。以銀為主要交易媒介的蒙古統治者,扮演了統一亞歐大陸區域貨幣的角色,奠定了日后白銀成為世界性貨幣的基礎。為了支付頻繁而大宗的亞洲貿易,一些意大利城邦開始自行鑄幣。這一舉措不僅使這些城市得到了貿易和其他經濟活動所需要的資金,還使它們逐步擺脫了對伊斯蘭世界第納爾的長期依附,由此帶來了威尼斯、佛羅倫薩、熱那亞等城邦國家的繁榮[30]。意大利城邦的繁榮,開始了以城邦為單位的資本積累,為大航海準備了需求和資金條件,這是歐洲資本主義興起的先聲。
在現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出現以前,許多國家已有發達的市場經濟,貨幣被廣泛使用,存在著頗為活躍的金融活動,包括資本投資或投機。只是在當時,貨幣資產和金融活動并沒有成為經濟生活的主導力量,商人和商業受到政治權力和其他階層的制約,幣緣也是從屬于各國內部的一種社會關系,在國際政治領域幾乎沒有影響力。這一狀況直到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出現,才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白銀資本顛覆了世界
自大航海之后,歐洲——主要是伊比利亞半島國家和意大利城邦——從美洲攫取了大量金銀,這使得在商品生產上處于落后地位的歐洲人有了硬通貨,可與中國和印度等亞洲國家進行大規模的貿易,形成了歐—美—亞的大三角貿易。在公元1500年到1800年的三個世紀里,歐洲對亞洲各國所能提供的最主要商品就是金銀。在歐洲商人和亞洲國家持續不斷的交易中,金銀——主要是白銀——周游世界,推動著各個大洲的農業、工業和商業的運轉,[31]逐步形成了歐洲人將美洲白銀運到亞洲、從亞洲換回所需商品,再用盈利去支持對美洲的殖民,以獲取更多白銀的貿易環流。在長達幾百年的全球經濟中,白銀是國際貿易的工具,扮演了世界貨幣的角色。所謂世界貨幣的“銀本位”,就是指全球交換要以白銀作為基本價值尺度和交易工具。在以白銀為媒介的全球大交換時代,誰控制著白銀,誰就控制著全球的交易與生產,誰就控制著世界。世界貨幣是實現全球交換的中介,也是控制全球交換的工具。伊比利亞人手中的白銀,在成為世界貨幣的同時,也成為改變世界格局的權力杠桿。
在世界貨幣的“白銀時代”,全球主要經濟體均以白銀為中介進行著廣泛交換。白銀主導的交易拓展了人類交換的空間,創新了交換樣式,構建起了世界貿易網絡,完成了全球財富的大轉移。更重要的是,在白銀財富的基礎上,歐洲創造出一種以資本持續增殖為目標的意識形態及制度體系,[32]把白銀貨幣轉變成為可以“以錢生錢”的白銀資本,這導致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歐洲誕生,并推動其向世界的擴張。
對大航海、奴隸貿易和礦山開采投入的歐洲資本,獲得了以美洲白銀為載體的巨量潛在剩余價值,通過與亞洲的商品交換完成了其增殖過程。就此意義上說,充當國際貨幣的白銀,同時是第一種全球性資本。歐洲白銀資本在從美洲、亞洲的經濟環流中實現的增殖,是一種世界體系性的資本積累。這種原始積累比在西歐國家內部通過資本對雇傭工人勞動剝削更加高效也更加重要。
正是通過資本主義的世界體系,蘊含著奴隸式礦工勞動剩余價值的美洲白銀,通過購買亞洲商品演變成為能夠產生超額利潤的白銀資本。潮水般的“白銀資本”在循環往復的貿易環流中不斷增殖,成就了以對外貿易為基礎的歐洲外向型的現代化道路。[33]洲域性財富轉移和體系性資本積累,是歐洲資本主義迅速崛起的主要原因,也是全球資本得以實現持續積累的保障。隨著白銀資本的全球擴張,源自歐洲的資本主義逐步擴展成為世界性體系。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下,貨幣與資本先是突破了社會的內部制約,繼而突破地理空間的制約,成為世界經濟的主導力量。
貨幣是資本的母體。沒有貨幣的積累,就難以出現資本——無論是產業資本、借貸資本還是投資于戰爭領域的軍事資本。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不是物,而是一種社會關系。貨幣向資本的蝶變,使白銀不僅成為撬動世界貿易的杠桿,還成為影響各國社會演變的重要工具,成為推動王朝更迭甚至是重塑世界格局的新生力量。白銀貨幣的資本化,推動了資本主義體系的全球擴張,也使幣緣進入了國際政治領域。
美洲白銀的到來,使西班牙王國成為歐洲的主導國家,改變了歐洲與奧斯曼帝國的力量對比;同時還沖擊了東亞地區的朝貢體系,各國根據白銀的擁有情況調整著尊卑與利害關系。此時的幣緣在貨幣和資本的雙重影響下,開始成為國內社會與國際社會中的支配性關系。在歐洲,因白銀資本投資導致的稅務爭端,引發了尼德蘭地區試圖脫離哈布斯堡王朝控制的戰爭。白銀資本的利息差幫助弱小的荷蘭贏得了獨立,并由此摧毀了神圣羅馬帝國,催生了歐洲主權國家體系。1630年世界白銀市場的大波動,在沖擊歐洲霸主西班牙帝國的同時,也給剛剛接受白銀貨幣體系的明王朝以致命一擊。[34]還在萌芽階段的白銀資本,已經表現出對世界和國家運勢的巨大影響力。
在世界貨幣的銀本位時代,歐洲控制著白銀的走向,因而催生了由歐洲主導的“世界經濟/體系”[35]。全球幣緣的政治本質,就是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誰支配誰的問題。對這個問題,歷史已經做出了回答——歐洲支配世界。當時在經濟上相對落后的歐洲之所以能獲得全球體系的控制權,就在于其掌握了白銀資本的杠桿。
世界權力格局的變化,除了歐洲早期殖民者從美洲獲得大量貴金屬的基礎原因之外,在亞洲區域體系中占據主導地位的中國選擇白銀貨幣化的政策也是重要因素。明朝統治者只看到白銀充當貨幣的貴金屬特性,卻不知道白銀的世界貨幣特性將可能帶來的全面沖擊,更不知道資本化白銀將徹底扭轉中國與歐洲的強弱對比。明朝統治者在不經意間丟棄了對國家貨幣的主導權,導致國家實際財富長期的巨量流失,播下了王朝敗亡的種子。[36]
歐洲人創造的資本主義模式,可以把白銀貨幣演變成為資本,而不是像在中國那樣當作窖藏的財富。資本主義體系追求資本不斷增殖的巨大擴張性,顯然比中國春耕秋收的農耕模式更適應變化的世界——一個加入了美洲空間和世界資源的全球體系。與之相比,在區域性體系中占有優勢的亞洲及中國傳統理念和制度,均無法理解并適應這一巨大變量的出現,因而喪失了原有優勢,并最終失去對世界體系的影響力。
與明朝對世界變化難以適應的情況相反,在白銀本位的世界里長期處于歐洲邊緣地帶的英國卻抓住了歷史的機遇。17世紀末,葡萄牙人在巴西發現金礦,敏感的英國人很快與葡萄牙簽訂了《梅休因條約》,確保美洲黃金從巴西經葡萄牙流向倫敦,而不是流向當時的歐洲金融中心——阿姆斯特丹。[37]在其后200年時間里,英國人保持了英鎊與黃金之間價格的穩定,由此確立了金本位貨幣體系,使英鎊成為最穩定、最適宜投資的世界貨幣。英國出于對世界貨幣控制權的領悟而形成的歷史自覺,使其在現代世界歷史最主要的競爭中——國家間對流動資本的競爭中——獲得了主導權。
貨幣通過占有剩余價值逐步演變成可以帶來價值的價值——資本。以貨幣為基本形態的資本在不斷積累的過程中,形成了一種新的社會關系,這就是圍繞資本形成的新幣緣。與資本相伴發展的新幣緣,推動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發展和擴張。在世界貨幣—全球資本體系的影響下,幣緣突破了國家內部的政治經濟框架,進入國際關系領域,演變成全球性的社會關系。
在資本的作用下,既往亞洲在全球經濟中占據的優勢地位發生了逆轉,歐洲與亞洲之間靠小額貿易滋潤的相對平等關系,逐步演變成為在全球自由貿易洪流中歐洲全面主導和支配亞洲甚至是支配世界的政治關系。在這一歷史變化中,從美洲貴金屬貨幣發展出來的資本是最主要的推動因素。資本改變的不僅是財富積累方式,也改變了人們之間、國家之間的地位與相互關系。貨幣向資本的轉變,使國內各階層、各集團的利益必須在資本框架中重新組合、排序,誰控制貨幣—資本體系,誰就具有對各集團、各階級的利益分配權。貨幣—資本體系的權力化,使其不僅成為左右經濟的重要因素,也成為權力的杠桿,因而具有了更濃厚的政治色彩。這一變化,同時在推進幣緣的政治化包括國際政治化的進程。米爾頓·弗里德曼在《貨幣的禍害》一書中談到,美國羅斯福總統購買白銀的計劃,是共產主義在中國獲取最后勝利的原因。[38]這一事例揭示出了一種國際政治新現象,即全球幣緣紐帶連接起了各國的命運。在全球資本主導世界事務的時代,幣緣成為影響國際政治變化的重要杠桿。
國際貨幣與全球幣緣的嬗變
一國貨幣成為國際貨幣,實質上是權力擴張的過程。從貴金屬貨幣時代開始,確定以何種金屬作為相鄰國家的本位貨幣不只是經濟問題,也涉及由哪個國家來主導區域經濟活動和利益分配的國際政治問題。在兩河流域地區的早期國家競爭中,確立國際貨幣體系的過程,是一個與國家力量運用緊密聯系的政治過程。在春秋戰國時期,管子在與諸侯國的競爭中就認識到國內貨幣與國際貨幣的差異,并總結出操控國際貨幣流動的“輕重之術”來推進齊國稱霸的政治目標。[39]這種植根于國家間博弈歷程的貨幣認識和方法,或隱或顯地融合在區域經濟圈漫長的發展歷史中。然而,就貨幣的功能而言,國際貨幣提供了國際交易媒介、記賬單位和價值存儲的工具,因此國際貨幣體系成為將各國經濟聯系在一起的紐帶。[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