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概論(1)
- 幣緣論:貨幣政治的演化
- 王湘穗
- 4969字
- 2017-05-18 16:21:33
此有則彼有,此無則彼無,此生則彼生,此滅則彼滅。
——《雜阿含經》卷四十七
人們因緣生聚。緣即關系,不論是與生俱來的血緣、族緣,還是在日常生活中漸漸生成的情緣、業緣,抑或是基于領地而發展為民族國家空間分布的地緣,這些都是人們熟悉的社會關系。
萬物因緣成彼此,人亦因某種緣由而結成大大小小、或親或疏的共同體。作為社會性動物,人是關系生物——人類總是生活在多樣而復雜的社會關系之中。以佛家言,因緣是事物生起變化的條件,因為主,緣為輔。因緣決定事物的相互關系,決定事物的生起變化和最終結果。
本書試圖揭示,在人類社會的歷史和現實中,存在著一種“幣緣”現象,它是影響當代全球社會運動的重要因素。所謂幣緣,是指以貨幣為媒介而形成的社會關系,而幣緣政治則是其在政治領域中的體現。在本質上,幣緣是一種權力關系。在人類社會的早期,各文明共同體在空間上相對疏離,幣緣主要體現為一個城邦或王國內部不同群體及邊緣地帶的經濟聯系和社會關系。在現代資本主義的世界體系中,幣緣擴展到全球并演變為一種雙重關系,即主權國家與世界貨幣體系之間的關系,以及主權國家之間圍繞世界貨幣體系形成的關系。
在歷史上,幣緣曾經是推動人類文明發展歷程的重要因素。而在當代,幣緣對全球社會更具有廣泛的影響。對今天的人們來說,認識幣緣既有深刻的認識論價值,亦有重大的實踐意義。
第一節 貨幣與幣緣的概述
貨幣是人類為方便交易而發明的一種工具,幣緣則是人們以貨幣為媒介形成的社會關系。作為從貨幣中衍生出來的社會關系,幣緣包含著相互聯系又有所區別的兩重關系,即人與貨幣的關系和人們之間因貨幣而產生的關系。
關于貨幣的歷史和人與貨幣的關系,人們已經做過大量的研究并取得了許多成果。本書所要做的是,研究人們之間以貨幣為媒介產生的社會性聯系,重點是研究世界貨幣出現后各個國家因全球貨幣體系而產生的復雜關系。
貨幣與幣緣的共生
中國古代典籍中有許多對貨幣起源的記載。
管子說:玉起于禺氏,金起于汝漢,珠起于赤野……先王為其途之遠,其至之難,故托用于其重,以珠玉為上幣,以黃金為中幣,以刀布為下幣。[4]
司馬遷在《史記》里寫到,在高辛氏之前就有龜、貝、金、錢、刀、布。
班固所撰的《漢書》說,在神農時就有了金、刀、龜、貝。[5]
《尚書·盤庚》記載:“貝者,水蟲,古人取其甲為貨,如今之用錢然。”[6]
馬氏《文獻通考》中的《錢幣考》說:“自太皡以來則有錢矣,太皡氏高陽氏謂之金;有熊氏高辛氏謂之貨;陶唐氏謂之泉;商人周人謂之布;齊人莒人謂之刀。”[7]
自1928年發現殷墟后,幾代中國考古工作者對殷墟進行了大量挖掘和考古研究。在洛陽偃師二里頭遺址和安陽殷墟婦好墓的考古挖掘中,出土了大量的海貝及石貝、骨貝。[8]這些出土文物,被學術界普遍認為是中國古人使用貨幣的最早證據和貨幣發展的遺跡,甚至是世界最早的貨幣。[9]對殷代遺址的發掘中,還發現了仿制海貝的銅貝,這被認為是中國最早的金屬鑄幣。[10]上述考古成果證明,在距今3000年以前,中國就使用了貝幣;在商殷之際,就出現了金屬鑄幣。[11]殷墟考古為華夏地區作為世界上獨特的貨幣文化源頭之一,提供了重要的歷史證據。[12]
比中國殷代更早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是被文獻和考古證明的世界貨幣文明的另一源頭。在對西南亞兩河流域地區的考古發掘中,人們發現了大量刻有楔形文字的泥板和石刻,其中涉及經濟貿易活動的有14000多塊。這些泥板上記載了當時社會的大量信息,其中包括貨幣流通的情況。它證明使用貨幣的貿易活動,不僅涵蓋了兩河流域蘇美爾地區的許多城市,還涉及今天的埃及和伊朗地區。《埃什努那法典》和《漢穆拉比法典》都顯示,至少在公元前2000年的古巴比倫王朝,就開始以金銀塊作為稱量貨幣進行交易,并用以支付罰款。這說明,貨幣從誕生之初起就不只是單純的經濟工具,它一直具有社會性用途,是社會管理的重要手段。
除古巴比倫外,埃及、以色列、古希臘和羅馬文明的早期也是使用稱重的金銀作為交易工具。[13]據考古發現,小亞細亞的利底亞王國在公元前8世紀就鑄造了帶有印記的金銀幣,使人們擺脫了每次交易都要稱重的麻煩。這一先進的鑄幣文化向東、西兩個方向流傳擴散:波斯人在征服小亞細亞后學會了鑄幣,而古希臘的移民將小亞細亞帶有印記的鑄幣文化帶回了希臘。值得注意的是,希臘鑄幣上鑄有代表城邦主權的設計和銘文,象征著鑄幣與城邦法律制度的關聯。在希臘文中鑄幣和法律的單詞都源自同一詞根“nomos”,意味著鑄幣在古希臘文化中被視為社會契約的產物。[14]在希臘社會中,鑄幣與法律是相互支撐的兩根支柱——希臘城邦需要鑄幣的收入,鑄幣也需要城邦政權的支持,城邦以主權保證鑄幣的質量和價值。
貨幣的出現,是人類社會形成有組織文明的必要條件,絕少有例外。[15]只要人類的生產和交換活動達到一定程度,就會創造出貨幣,并同時發展出幣緣——一種超出血緣族群和狹小地幅的更為復雜的社會關系,這是形成廣域范圍社會分工的基礎。貨幣與幣緣之間存在著共生關系。貨幣與幣緣的出現,是形成超血緣社會分工的必要條件,它們可以增進不同群體間的合作,擴展合作的范圍,從而促進社會與經濟的整體發展。與更多通過劫掠來積累財富的原始文明相比,貨幣經濟處于更高的文明水平。在各個地區文明中,產生貨幣與幣緣的細節會有所差異,但貨幣與幣緣相互促進發展卻是世界范圍人類文明的普遍現象。
在成文于公元前1792年到公元前1750年間的《漢穆拉比法典》中,有許多條文涉及交易、契約、罰金、利息、賠償、租金、雇工價格等內容,反映出當時的人們大量使用貨幣,并因交易等商業活動和貨幣使用而形成的豐富多彩的社會關系。[16]值得重視的是,在《漢穆拉比法典》中堅持以同態復仇為主,輔之以貨幣賠償的基本精神。[17]這反映出在當時當地,貨幣并未成為社會的支配性力量,也不是支配人們關系的主導因素,還只是人們處理相互關系的輔助性工具。
類似的情況在中國典籍中也可以找到例證。《禮記·曲禮》中記載:“問國君之富,數地以對,山澤之所出。問大夫之富,曰,有宰食力,祭器衣服不假。問士之富,以車數對。問庶人之富,數畜以對。”
這種以實物為重的財富觀,是生活依賴于土地物產、相對自給自足的早期商品經濟時代的主流意識。這說明在商品經濟早期,社會各階層財富的基本形態是實物,人們看重的也是實物形態的財富而不是貨幣。它不僅體現了貨幣在當時經濟活動中的從屬地位,也折射出幣緣在當時社會中的邊緣化特征。在“人—貨幣—人”的關系中,人處于關系的起點與歸宿,而貨幣是滿足人們不同需求的中介。
對那時的人們來說,貨幣不過是為方便交換而發明的一種工具,就像鋤頭和犁鏵是生產工具,而貨幣只是幫助人們順利完成交換的工具,并不具有特殊的地位。尤其是在當時的經濟活動中,生產活動主導著交換活動,貨幣不會成為經濟的核心,幣緣也自然不在人們關注的焦點上。人與貨幣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支配關系——人支配貨幣。人是貨幣的主人,貨幣是人的工具。
貨幣受人支配,主要是因為早期人類社會的生產力水平低下,滿足自己生存后的剩余產品并不是很多,交換只能排在生產的后面。加之人們之間交換勞動產品,最初也主要是靠以物易物,商品經濟遠不能涵蓋全部經濟活動。此外,受到交通工具等因素的限制,人們之間的交換通常只能在鄰近地區進行。交易的頻率和范圍限制了貨幣的出現與使用,貨幣對人們生活和意識的影響自然受到局限,從中而生的幣緣當然也只是人們社會關系的一小部分,不可能占據主導地位。
多路徑演變
當社會的生產水平不斷提高,生產出更多剩余產品的時候,人們交換勞動成果的活動越來越頻繁,交換成為實現和維持社會化生產必不可少的條件。普遍的交換與社會化生產是相互依賴、伴隨人類社會發展的基本經濟活動,交換樣式和生產方式對社會形態的演變發揮著同樣重要的作用,交換工具與生產工具的創新同樣會產生革命性的變革。作為交換的基本工具,貨幣的產生源于交換需求的增加,交換導致貨幣的出現與普及,貨幣形態的創新也在重新塑造交換樣式。貨幣與交換的互動,不僅推動了生產的發展,也促發了幣緣——這一產生于交換工具、生長于交換活動的社會關系。
社會經濟領域的交換活動增加,不僅促進了產品交換,而且實現了“農士商工四民交能易作”[18]。農、士、商、工等不同社會群體通過貨幣進行交換,不僅增加了商品的交流,促進了社會分工,還使人們之間出現相對固定的合作關系。由此,幣緣不僅體現為交易中的人與貨幣的關系,而且逐步發展成為人們之間圍繞貨幣形成的更為豐富也更加復雜的一種社會關系。正是由于持續、廣泛的交換活動,促進了幣緣從生產、經濟領域向社會生活的多個層面擴展,使其逐步發展成為一種影響廣泛的社會關系。可以說,人們之間的交流、交易活動,是幣緣的社會化之根。
實際上,貨幣從來就是經濟需求與政治權力結合的產物。中國古代對貨幣起源有多種認識,對為什么造幣卻有相當一致的看法:“昔在神農,日中為市,致民聚貨,以易有無。然輕重之數無所主宰,故后世圣人造幣以權之”。[19]這段話不僅描述了中國古代貨幣產生的過程,更表達了“圣人造幣為民”的思想。其中雖有“親兄弟明算賬”的利益劃分,卻還不失“以益有無”的脈脈溫情。
隨著經濟的發展,貨幣經濟漸漸取代自然經濟成為社會的主導。貨幣也隨之開始擺脫被支配的地位,成為支配人們行為的經濟杠桿。異化的貨幣不僅改變了貨幣與人的關系,也深深介入了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如同魯褒在《錢神論》中所說的:“錢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錢之所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有錢可使鬼,而況于人乎。”[20]
交換由原本人們交換彼此勞動成果、實現分工互助的過程,變為錙銖必較、充滿競爭的過程,而貨幣也由人們交換的工具變成了役使人們的神明,幣緣亦成為人們之間利益博弈的關系。貨幣是交換的工具,也是控制交換的權力杠桿。隨著貨幣介入社會各種活動程度的加深,特別是貨幣占據了對人際關系的支配地位之后,商品交換的買賣活動就被糅進了等級、剝削和沖突等更為復雜的因素,幣緣開始染上階級斗爭的血色。
在歷史上,所有的統治者都把控制貨幣作為最重要的權力,因為金錢可以購買影響力,也可以供養軍隊來取得社會控制權,因此許多國王在貨幣上刻上了自己的肖像。當耶穌看到印刻著愷撒頭像的銀幣時,發出不平的感慨: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當歸上帝。[21]每一枚印有帝王肖像的硬幣都成了權力的載體,幣緣也被塑造為統治與被統治的政治關系。
高度發展的貨幣和無處不在的幣緣,使經濟活動更加活躍,社會分工更加明晰而高效,生產力得到更顯著的發展,人獲得了更大的自由,社會生活形態展現出前所未有的多樣性。貨幣是市場經濟賴以發展的基石,而幣緣則體現著市場經濟社會中人與人的關系。當貨幣的使用范圍開始超出了城邦或相鄰地區,成為多個城市甚至是不同王國之間進行貿易交換的工具時,幣緣便不再只是體現一個城邦或一國之內的不同行業、各階層之間的社會關系。幣緣主體也不再局限為個人與階級,而是擴展為整個民族、國家和國際貨幣體系——發行貨幣的機構、法規和管理者——幣緣亦成為對廣闊地域的國家間經濟和政治產生重要影響的一種關系,因而具有了國際政治的意涵。跨國貨幣導致跨越國界的幣緣,它們推動著不同國家之間的交易與互動,也使不同文明在交流中相互合作、相互競爭。
在多文明交匯、充滿競爭的西亞和地中海地區,自古代起許多國家的貨幣就常常相互通用。[22]這源自該地區貨幣的希臘化傳統——自亞歷山大征服埃及、波斯和北印度地區之后,希臘文化包括貨幣文化在廣袤地區傳播開來,致使許多國家的貨幣體系中都留有希臘化的特征。古羅馬最初是以牛羊和銅塊為貨幣的,為了解決戰爭開支的燃眉之急,羅馬人接受了希臘的鑄幣理念,開始鑄造貨幣。在第二次迦太基戰爭時,羅馬人又對貨幣系統進行重組,按照希臘的模式建立了貨幣體制。隨著羅馬帝國的擴張,這一貨幣體系得以擴展到全境。羅馬統治的終結,也結束了這一地區內的統一幣制。各國根據礦產資源自行鑄幣,彼此間金銀幣相互通用,這在一定地域內形成了實質上的“復本位經濟”[23]。一個區域多種貨幣的現實,創造了彼此間交換產品與利益的條件,也提供了相互競爭的工具。正因如此,該地區的經濟、政治、文化、宗教和軍事關系一直呈剪不斷、理還亂的狀態,彼此糾結、相互影響,延續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