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幣緣要素組(1)
- 幣緣論:貨幣政治的演化
- 王湘穗
- 4993字
- 2017-05-18 16:21:33
從歷史上看,貨幣全方位地影響了社會的方方面面。
——約翰·F.喬恩
為理解幣緣概念,可以把幣緣還原為若干要素。為了既有條分縷析之效,也不失各要素間的互動關系,故將幣緣要素編列為若干組。以下分組并非是一種固定的組合,而是可以重新組合排列。這樣做,是為了方便人們體察幣緣現象的豐富與靈動,以窺測復雜的幣緣世界和幣緣運動。
第一節 食與貨
對貨幣的起源,中國古代史學家曾經留下了重要的記錄。其中最著名的記載是司馬遷在《史記·平準書》中的一段話:
農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龜、貝、金、錢、刀、布之幣興焉。所從來久遠,自高辛氏之前尚矣,靡得而記云。[83]
也許是因為需要一筆一畫地刻寫在竹簡上的緣故,太史公的論述總是言簡意賅。在司馬遷看來,貨幣是“農工商交易之路通”的自然結果,“從來久遠”,須經過長期發展,并非人為設計。這寥寥之語,是歷史上最精煉的貨幣起源論。
生民之本
班固是東漢時期的史學大家,他在承繼太史公史論傳統的同時,亦有所創新。《漢書》中專辟《食貨志》一篇,以專論古時與當時的社會經濟狀況。他寫道:
《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貨。食謂農殖嘉谷可食之物,貨謂布帛可衣,及金、刀、龜、貝,所以分財布利通有無者也。二者,生民之本,興自神農之世。“斫木為,煣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而食足;“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而貨通。[84]
《洪范》是《尚書》的一部分,洪者,大也;范者,法也。洪范,就是天下大法。書中內容是箕子對周武王所提如何治國問題的回答記錄,箕子談了九條意見,被統稱為治理天下的根本大法——“洪范九疇”,而“八政”是其中之一。
“食”與“貨”是“八政”的前兩條,被并列為“生民之本”。“食”、“貨”并列為“生民之本”,可見中國古代圣賢對農耕與商業的重視。班固在《漢書》中把“食貨志”分作上下兩卷進行專論,上卷談“食”,下卷論“貨”,記載了歷史和當時除考工外的農業、商業與貨幣財政等社會經濟活動。這說明漢代統治者和學者已經普遍認同古人“足食”與“通貨”是天下治理最重要政務的道理。
從《食貨志》的論述看,班固不僅認識到了“食”、“貨”之間的相同之處,也發現了“食”、“貨”之異,進而從場所、方式、產品與功能上對農業生產與流通交換兩種活動進行了區分。在班固眼里,“食”與“貨”兩者有著很大的區別,“食謂農殖嘉谷可食之物”,需要“斫木為,煣木為耒”,是農業生產及產物;而“貨謂布帛可衣,及金、刀、龜、貝”,要通過市場進行交易,所謂“日中為市,各得其所”,“貨”的本質是交換與流通。班固明確指出了“食”與“貨”,即生產與流通這兩種不同部類的經濟活動的特征,并按照其對“生民”的意義差別做了排序。
在班固看來,“食”是解決吃飯問題的生產,“民以食為天”,解決食的問題是首要政務。在班固時期,“貨”是包括商品和貨幣一體化的流通活動,“貨謂布帛可衣”,首先是為了滿足遮蔽身體的實用之物——同時也可充當貨幣職能,然后發展出專用于交換的“金、刀、龜、貝”,才能具有“分財、布利、通有無”的功能。因此,無論是用于“可衣”的“貨”還是用于交換的“貨”,都應該排在第二位。昏聵如王莽者也知曉“民以食為命,以貨為資,是以八政以食為首”的道理。這一認識與社會發展的經驗相符——最初的交換通常是人們把多余的實用物品拿來交換,因剩余產品不多,交換只是以所余換所需。隨著工具發展和社會分工,生產水平漸漸提高,剩余產品大量增加,交換多余產品以調余補缺的商業,才能成為維持經濟運轉的基本活動。為了滿足頻繁交換的需要,人們需要有能夠方便進行交換的工具,作為各種物品的一般等價物——貨幣才得以誕生。
也許是離貨幣的源頭更近的緣故,班固對“食”與“貨”的聯系與區分做了更精細的辨識。應該說,班固的看法遠比今天人們通常表述的“貨幣在商品交換中產生”要更加精準。[85]一般而言,交易是貨幣之源。若就人類社會的本源而言,實物生產才是交換之源,沒有生產就沒有剩余產品,沒有剩余產品就沒有交換,而貨幣只是人們交換產品的派生之物。追根溯源,人類的生產活動才是貨幣的真正源頭。這樣去看貨幣,就不會忘本,也才能超越貨幣流通功能的局限,認識到貨幣的服務目標不是流通而是生產,終極目標是為了“生民”。
正本可以清源,也可以辨流。如今已呈泛濫之勢的金融創新,可以帶來貨幣的增殖,卻不能增進人民福祉。這類以貨幣資本增殖為目標的金融創新或金融服務業,違背了“生民”的終極目標,實質上是在破壞人類社會的經濟基礎,是忘本之道。
經世濟民之道
在中國古代,“經濟”一詞有“經世濟民”之意,體現了古代圣哲對“經濟”的獨特認識。葛洪在《抱樸子·審舉》中說:“故披洪范知箕子有經世之器,覽九術而見范生懷治國之略。”中國古有國計之學,旨在從國家全局管控廣域范圍的社會化生產,自管子起就有了理論化的系統性經濟思想和組織方式。[86]被當作“生民之本”的食與貨,是貫串整個經濟活動的要素。中國古代圣賢在提出“食”與“貨”等八政時就很清楚,不能把財富增長作為經濟管理的追求,而應該把實現社會繁榮、百姓安康當作國家經濟活動的目標。
道決定術,目標決定過程和手段。正是由于確立了“生民”這一目標,才促使了中國古代市場經濟的大發展,又限制住了貨幣與商賈通過市場實現反客為主式的經濟膨脹與政治沖動。
考慮到《洪范》記錄箕子與武王論政是在周人滅商之后,崇尚商業的殷商被重視農業的周人所滅,周人對商多有輕蔑之情。即使在此時,箕子對“貨”也并不持全面否定的態度,而是與“食”同列為“生民之本”,可見其秉持中道的智慧。自班固撰《食貨志》起,歷代均以“食貨志”為題來記載財政經濟發展狀況,這顯然有對《洪范》“生民”大法的尊崇與追隨之意。
與當今一般人的印象不同,古代中國具有當時世界上最發達的市場經濟。據王小強的研究,“中國歷代王朝農商并舉,從微觀市場到宏觀調控,市場經濟發達得無與倫比”,有著當時世界歷史上“最發達的市場經濟”,并由此形成了獨特的貨幣文化。
在貨幣發展史上,除了最初階段使用自然物如貝殼作幣材之外,其后主要使用金、銀、銅三種幣材。中國從殷商時期到清朝中期,數千年主要以銅作為貨幣材料。除了自然稟賦的原因之外,主要是因為銅適合于小筆零售交易,能夠更好地滿足升斗小民日常生活的需要。凡原本王室、貴族當作重寶的金銀珠玉等上幣,皆因不便流通逐步被淘汰出了市場,而大小適宜、可以串合、便于攜帶流通的西漢“五銖錢”則沿襲了兩千年。有了能夠被方便使用的貨幣,就能夠普及市場網絡,每逢五、逢十便趕墟交易,而這種廣泛而頻密的交易促進了分工與合作,形成相近的價值觀和認同感。正是靠這恢恢天網,將分布在廣袤土地之上看似散沙的每一戶農民聯結成統一的國家——經濟、政治、文化的共同體。
與之對照,羅馬帝國在公元6世紀先后停止了銅幣、銀幣的鑄造,歐洲地區長期主要使用金幣和仿制第納里的銀幣。這類高值貨幣只能滿足莊園主之間的大筆交易或用于對外貿易,因而難以形成讓民眾能夠參與其中的普遍市場經濟,也不可能促使大一統國家的出現。[87]即使出現了查理大帝這樣能夠統一歐洲的政治領袖,也難以得到統一市場的維系而延續下去。
鞏固大型地緣政治板塊的肌體運行,不僅需要有軍事力量和政治權力的肌肉筋骨,更需要有統一經濟的血脈包括豐富的毛細血管滋養,需要通過廣泛而深入的利益交易形成普遍的價值認同,需要車同軌、書同文、幣同制等社會基礎的構建,而不能僅靠暴力來完成。
值得注意的是,班固通過對殷商到王莽時代經濟和貨幣史的研究,發現貨幣不僅有“通有無”的經濟作用,還具有“分財布利”的社會功能,蘊藏著與財富再分配相關的政治權力的內涵。[88]班固對貨幣的認識,超越了單純的生產與流通功能,揭示出貨幣所內含的政治屬性。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倡導的實業、本業和需要抑制的末作,[89]都要在“食”與“貨”——即各自時代的實業與流通之間維持平衡,如果失衡,即如“殷人貴富”,將會遭受滅國之災。在中國古代智者看來,經濟之道不在于“國富”或“民富”,而在于“生民”——民為國本,能夠讓社會繁榮、百姓安康、人民繁衍生息下去才是真正的經世濟民。防止“食”與“貨”的失衡,在生產與流通中保持平衡方為治國、也是治理天下的大道。
在經世濟民的目標下,幣緣所體現的是公平交易、互利合作的社會關系。當貨幣被商人當作贏利手段時,幣緣就演變為一種支配性關系,成為具有政治性的權力關系。中國歷代王朝采取的抑商政策,并不是要抑制“通有無”的商業活動,而是要防止商人用以錢生錢的金融活動擾亂經濟、以錢干政破壞政治穩定。擁有最發達市場經濟的古代中國,每每通過“遷豪強”、“抑兼并”等方式破壞財富積累,遲遲不發展資本主義。在相對封閉的空間環境下,中國選擇以內部均衡為重的經濟社會制度,有利于保護農耕本業、實現經世濟民的目標,維持王權延續和文明積累。
各行其道的貨幣史
在亞歐大陸的其他地區,白銀充當貨幣的歷史十分悠久。在古美索不達米亞時期宮廷和神廟文獻的泥板和石刻上,就留下白銀作為支付工具的記載。據公元前2000年的《埃什努那法典》,咬人鼻子要罰約半公斤白銀、打人耳光則要罰銀10謝克爾白銀(約1兩白銀)。當時的寺廟承擔著金銀存儲和發放、擔保貸款的功能。[90]貴金屬之間存在著交易,在當時的一塊黏土碑上,記載了白銀與銅交易的合同。[91]
從公元前6世紀呂底亞王國金幣流通開始,黃金一直是西亞的兩河流域到地中海區域的主要貨幣。與政治、經濟制度包括幣制相對統一的中國不同,西亞及地中海地區是多文明、多宗教長期共存的地區。特別是由于存在著古希臘和古羅馬等帝國的遺產,這個區域中各個國家、不同宗教之間彼此征伐不斷,卻保持著往來密切的各種經濟活動,包括頻繁的貿易往來。因而,該地區各國的貨幣處于彼此交集的狀態。
自遠古時期以來,在非洲—亞歐大陸就存在一個聯系緊密的金銀市場。黃金與白銀成為連接西亞與地中海地區的紐帶,彼此之間頻密的經濟往來和人員交流,構成了伊斯蘭和基督教世界在通貨領域的共生關系,導致這個地區實行著事實上的金銀復本位。[92]在東羅馬帝國,同時流通著金幣、銀幣、鍍銀幣和青銅幣。阿拉伯人也使用和鑄造伊斯蘭化的金銀銅幣。
出于交易需求和自然稟賦,銅曾經是中國流通貨幣的主要材質。至遲在公元前5世紀的戰國時期,各諸侯國形成了以銅為材質,以布、刀、環錢、蟻鼻錢等為形態的四大貨幣體系。貨幣領域成為當時各國競爭中的重要方面,管子等人甚至總結出了操縱貨幣和貿易的“輕重之術”,作為國家競爭手段加以運用。[93]
秦朝統治者對貨幣的政治作用已有深刻認識,秦始皇在統一中國后,建立了金、銅復本位的統一幣制——金與銅是法定貨幣,而珠、玉、龜、貝、銀、錫等皆為器飾寶藏。《史記·平準書》記載:“以至于秦,卒并海內。……及至秦中,一國之幣為二等;黃金以溢名,為上幣;銅錢識曰半兩,重如其文,為下幣;而珠玉龜貝銀錫之屬為器飾寶藏,不為幣。”以“秦半兩”為基本形態的流通貨幣,成為維護大一統國家的重要工具。
漢代確定了金與錢的法定比價關系——金一斤比錢萬。[94]由于金的價值很高,多作為皇帝的賞賜和王侯的酎金;[95]而銅則鑄造為貨幣,在市面上交流使用。一直到唐之前,鑄錢上記有重量,為稱量貨幣或稱銖兩貨幣。銅錢因價低,很適宜升斗小民之間進行日常交易;其鑄造和使用的數量又很大,這使得中國古代社會能夠依托銅錢體系進行廣泛的交換,建立起較發達的貨幣經濟。[96]
在中國古代的某些時期,銀也曾充當貨幣。在漢武帝及王莽時期,白銀一度被列入法幣。由于中國銀產量不高,偽造者云起,所以無法成為廣泛流通、長期使用的貨幣。[97]
從漢代開始,有了連接中國與中亞、西亞國家甚至到大秦—羅馬帝國的絲綢之路,亞歐大陸國家之間出現了跨國貿易。《后漢書》中記載了羅馬與中國交往的情況。[98]當時的跨國貿易中使用的貨幣,包括金銀銅等多種貴金屬貨幣。在帝國時代,羅馬開始使用金幣,與中國的貿易也主要使用黃金。只是那時的亞歐大陸各地區之間的貿易受地理因素和交通技術局限,規模不可能太大,故沒有形成國際貨幣體系;此外,還受到行政和政治限制,中國的貨物出境須有“符傳”許可證,互市貿易多作為“羈縻之策”。[99]
南北朝時中國曾興起過金銀錢,時人視金銀有避邪之功,多用于祭祀和禮儀活動,偶用于支付,并不是真正的商業行為。[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