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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兩個夜晚,兩個黎明(2)

顯然年輕人是不會對此有什么大興趣的,那位老邁的祭祀身上穿著可笑的長袍,自顧自地嘴里念著祝詞,周圍參加儀式的人卻寥寥無幾,而且大部分都是和他一樣的老人。在夏日令人喘不過起來的干熱空氣里,在這座城市傷痕累累的年木前,這一幕顯得有些滑稽,又有些悲涼。

老祭司磕磕巴巴念完祭詞,準備進行下一步,遠處卻飄來了一陣曲調怪異的吟唱聲,并不是羽族慣用的曲調。聽到這個曲子,老祭司好像被雷擊中了一樣,忽然僵立在原地。幾秒鐘之后,他好像回過了神,跪在了地上,這個身體匍匐在地面。

“錯了!”旁邊一位老人輕聲提醒,“還有三段詞,唱完了才能跪下祭拜。”

但老祭司似乎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話,他的身子緊貼在地面,做出無比虔誠的膜拜姿勢。過了好一會兒,他站起來,猛地甩掉了披在身上的長袍,大踏步地離開了年木,想著那古怪吟唱的方向走去。老人們驚恐地注意到,他的腳步踏過的地方,那些原本枯黃的草葉都瞬間變黑,化為了灰燼。二十年來,這位祭祀一直是一個和善而謙卑的老者,在對傳統的堅持中打發著無趣的生命,但現在,仿佛是有一種極度邪惡的力量在他的體內蘇醒了。

郭凱死后的第二十三天。瀚州,青馬草原。

郭凱死后的第三十天。宛州,陽淇鎮。

第三十九天,第四十五天……

那段無人能理解的神秘吟唱,一次次出現在九州各地。這攝人心魄的吟唱聲每次響起,就會有一個原本平凡無奇的普通人拋棄掉一切,從他原本的生活中徹底消失。對于九州這片土地而言,少掉那么幾個人、十幾個人,并不是什么太了不起的事情,也沒有人能聯想到更多的東西。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都無從知道、也無法想象,郭凱死亡的那個驚悚的夏夜,會把怎樣的黑暗與血腥帶到這個世界上來。

[二]

公孫克從天亮起就開始忙碌不休。家里除了他幫忙照料家務外,連一個家仆都沒有,倒是省了很多麻煩。所以他只需要靜悄悄地收拾家里的各種細軟,捆扎打包,裝上馬車。其實并沒有太多值錢的東西,加在一起還不到半口箱子的分量,但是有很多很多書,而它們的主人、也就是公孫克的叔叔,是一個愛書如命的人,公孫克猜想他就算別的什么都不拿,也一定會帶走這批書。

他一直忙到了黃昏時分,才總算包好了所有的書,累得滿頭大汗,腰酸腿疼。他捶著腰,焦躁不安地等候著,這時候有人在外面敲門。他以為是叔叔回來了,連忙跑去開門,但門外站著的卻并不是叔叔,而是一直和他關系曖昧的隔壁的倪小瑛。倪小瑛一臉幽怨地望著他:“你一出門就是好幾天,回來了也不找我……你是要搬家了嗎?為什么都不告訴我一聲?”

公孫克十分尷尬,卻又不能明說,支支吾吾了好一陣子,這讓倪小瑛更加不滿,眼眶里涌出了淚水。她哭哭啼啼地和公孫克糾纏了好一陣子,直到后者保證一定會給她寫信,一定會抽空回來看她,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公孫克覺得這一次的汗比之前出的還要多,他惆悵的看著倪小瑛的背影,只覺得身心俱疲,終于支撐不住,趴在床上睡著了。直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把他驚醒,這次真的是叔叔回來了。而到了這時他才注意到,天已經快亮了。

“你怎么才回……”公孫克的話剛說到一半,就被叔叔打斷了。他看著公孫克辛勞一天的成果,無聲地笑了:“你還真以為我們是搬家到別處安居啊,帶著這些東西,跑不出二里地就會被人發現了。”

“啊?不是搬家嗎?”公孫克愣了愣,“我還以為就是你和他們產生了矛盾,于是打算換個地方呢。”

叔叔搖搖頭:“矛盾永遠都有,但還不至于致命,而這一次,你得去逃命。”

“致命?”公孫克更是呆住了,“還有,為什么是‘我得去逃命’,你呢?”

“我怎么可能逃得掉?”叔叔說得很平淡,眉宇間卻有一絲傷感,“他們是絕不會讓我活下去的。因為那個秘密太可怕了,他們不能容許外人知道,一定要殺了我滅口。”

“可是,你這幾天叫我做的準備……”公孫克急急地說,但還沒說完就被叔叔打斷了。叔叔用一種不容置辯的語氣對他說:“那只是故意讓他們以為我想逃,讓他們把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事實上,我絕不可能活下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你逃走,并且把那個秘密帶出去,保存下來,期待著日后能有人揭開它。記住,要把這個秘密看得比你的生命還重要,因為它可能牽涉到成千上萬人的生命!”

公孫克聽得似懂非懂,但他很清楚叔叔的脾氣,只要是決定了的事情,就絕不可能改主意。所以他只能含著淚,牢牢記住了叔叔對他的吩咐,然后把叔叔交給他的幾樣東西收藏好。

“我已經約好了買主,天亮之后我會把馬車也賣給別人,你躲在車底,把身體縛牢。只要我還在家里露面,他們就不會懷疑,你就有機會逃生。然后,遠遠地跑,越遠越好,在盡量偏僻的地方藏身。等我死后,你在找機會去完成我托付給你的事情。”

公孫克知道,命運已經無法改變。他只能按照叔叔所說,開始在車底布置可以供他藏身的地方。這時候叔叔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還有一點,你一定要記住,”叔叔用無比嚴肅的口吻說,“如果你發現有獨眼人對這東西感興趣,一定要立刻逃走,毫不猶豫。”

“如果有獨眼人對此感興趣,我就要馬上逃跑。”公孫克重復了一遍。

“是的。遲疑一下,也許你就會丟掉性命,”叔叔的聲音冷得像冰,“他們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邪魔。”

說完,他轉過頭,凝視著正在緩緩升起的金色的朝陽,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太多機會欣賞旭日初升的美麗了。

[三]

據說人都是有父母的——這顯然是一句廢話,但風笑顏卻從未體會到過它的正確性。當她長到三歲,已經開始漸漸懂事了的時候,就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哪怕是一面。

“你的爹娘在你出生后不久就都病死了,”舅父風長青、同時也是這個大家族的族長冷淡地告訴她,“所以你見不到。”

她還想多問,風長青什么也不愿意說了,而三歲的孩子在這方面也并無太多執著。所以沒過半天,她就把這件事忘掉了,一個人跑到院子里去逗弄樹上停著的一只鳥兒。其他孩子們聚在一起,玩著他們的游戲。和往常一樣,沒有任何人愿意接近風笑顏。

幾個月之后的一個深夜,風笑顏在睡夢中見到了自己的父母。在她的夢境里,父母的臉都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父親英俊和藹,母親美麗慈祥。一家三口在一片花團錦簇的草地上游玩,陽光和煦,春風拂面,一切都那么美好。

然而突然之間,仿佛有一股陰冷的寒意侵入了身體,風笑顏禁不住渾身一顫,那個溫暖而令人沉醉的夢境頓時化作碎片消失無蹤,眼皮底下之藏著無盡的黑暗。她很不情愿地嘟噥一聲,還想要重新入睡,接續上剛才的夢,但這時候她猛地感受到一絲危險的氣息:好像是有什么東西正立在她的床頭。

她慌忙睜開眼睛,渾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間幾乎凝固了。借助著透過窗戶的暗淡星光,她看到自己身前站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布裙,頭發已經白了大半,容色蒼老,慘白如紙的臉上布滿了刀刻般的皺紋,每一根皺紋的縫隙里都藏著骯臟的污垢。女人的目光呆滯而恍惚,正在用僅剩的右眼直勾勾地望著她,嘴角歪斜,帶著一種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

女人的左眼處什么都沒有,眼珠早已經消失,只有一個空洞的窟窿。

風笑顏差點被這個鬼魅一樣的夜半來客嚇到心跳停止,大張著嘴想要叫,顫抖的喉頭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渾身僵硬地躺在床上,只覺得那只幽深的右眼好像有什么獨特的魔力。正要把她的靈魂整個吸出去。

就在她覺得自己已經熬不住快要昏倒的時候,臥室的門被撞開了,家族里的人一擁而入,不由分說抓住了那個女人,把她扭了出去。女人拼命掙扎著,但她一個人的力量不可能抵得過那些男人,仍然被粗暴地硬拽了出去。

“快把她拖出來!快點!”屋外響起風長青十分惱怒的聲音。

在風笑顏的視野中,女人的五官猙獰,徒勞地擺動著瘦弱的身軀,卻仍然距離她越來越遠。那只殘存的右眼圓睜著,瞪大到幾乎快要裂開,死死地盯著她。就在女人即將被拖出門去的一瞬間,她驀地張開嘴,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粗糲嘶啞的凄厲慘叫,那聲音就像一把利刃,割開了夜的靜謐,割開了風笑顏內心沉寂的記憶。風笑顏陡然間發現,這個女人和自己之間似乎有著什么極其重要的聯系。但她甚至來不及多看這個女人一眼,對方就已經消失了,房門關上,把她一個人關入了無邊的惶恐和迷惑中。

[四]

幾乎所有人對施驚木的評價都是四個字:“不求上進”。但施驚木自己認為,那應當叫做“隨遇而安”。總體而言,他的日子雖然落魄潦倒,但總能安貧若素,尋找著生活中的小樂趣。

最近他就認識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朋友,口口聲聲說能夠對施驚木的前程有所助益。施驚木一笑了之,他可不覺得自己干的那點破事兒能和所謂的前程沾上邊,但這個人很有趣,所以他并不介意經常和這個人呆在一塊兒聊點什么,聽著對方各種各樣的古怪念頭。

“明天早上我來找你,”這位朋友說,“今晚肯定還能想出些新鮮玩意兒。”

“反正我習慣了早起,”施驚木聳聳肩,“而你所謂的‘早’,怎么都得到太陽曬屁股了。”

“你他媽的真了解我!”朋友惡狠狠地說。

然而施驚木對自己朋友的了解顯然還不夠,因為第二天當有人跑來敲門時,天剛蒙蒙亮,即便是習慣早起的施驚木,此刻也剛剛把洗臉毛巾浸濕。他扔下毛巾,罵罵咧咧打開了門,眼前出現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當然身上穿的衣服不陌生——這是一個捕頭,身后還跟了七八個如狼似虎的捕快。

“官爺,我……沒犯什么事兒吧?”施驚木小心翼翼地問。

捕快沒有理睬他,粗暴地把他推到了一邊。兩名捕快看住了他,開始搜他的身,剩下的沖進他那間窄小簡陋的木屋,翻箱倒柜地四下搜查。不過掘地三尺后,似乎是一無所獲。

他們在找什么?有人誣陷我偷東西了嗎?施驚木不知所措,也不敢多問,直到那名一臉冷酷的捕頭站到了他跟前:“曲江離呢?”

施驚木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幫人并不是來尋他晦氣,而是來搜尋他的朋友的。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和我約好了今天早上來找我的,但你們這么一來,街坊鄰居都驚擾了……他怕是不敢來了。”

捕頭臉上閃過一絲悔意,哼了一聲:“他有沒有交給過你什么重要的東西?”

“沒有,”施驚木繼續搖頭,“您瞧我就這么一間小破屋子,我自己連殺雞都沒個膽,人又吊兒郎當,誰會把什么重要東西交給我保管?”

這話倒真讓人難以辯駁。捕頭反反復復盤查了他很久,確認不可能有什么東西藏在他手里后,這才放過了他。但之后的若干天里,無論施驚木走到哪里,都會覺得有一些眼睛在暗中盯著他。

他倒也無所謂,只是很關心朋友曲江離的下落。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這是一樁大事,曲家全家都被官府抓起來了,罪名貌似是里通外國一類,只有曲江離脫身逃走,下落不明。幾天之后,曲江離仍然沒被抓到,而他的家人統統被斬首棄市。

真是個悲劇的世道!施驚木感慨著,卻也無能為力。轉眼一個月過去了,正當他已經快把這件事忘掉了的時候,曲江離卻出現了。確切地說,施驚木并沒有見到他的人,而是聽到了聲音。當時他正靠著墻根邊曬太陽,耳邊突然響起曲江離的聲音。

“老施,是我!”曲江離的聲音很急迫,“別出聲,聽我說。記住,這些日子我們商量的事,無論如何不要說給第三個人聽,否則可能有性命之憂!千萬記住了!我走了。”

就這么沒頭沒尾的幾句話,說完之后,曲江離就消失了,留下施驚木在原地發怔。“前些日子我們商量的事”,那分明就……什么事也算不上啊,為什么曲江離會如此鄭重地警告他?他進一步想到,一個月前那名捕頭極力想要尋找的,難道指的是這個?

太荒唐了,施驚木想著,但也不能全然不信。雖然在他看來,那么微不足道的事情怎么可能帶來什么危害?但反過來想,既然微不足道,那自己從此不提,倒也沒什么問題。

“不說就不說唄,”他自言自語,“不就是喪亂之神么,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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