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馬一看,那家伙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躲到了還沒被牲畜們完全拱塌的柜臺后面,而且手里拿上了一根燃燒著的木柴,大概是從火塘里抽出來的,另一只手拿了個大皮囊,那是他裝青陽魂用的。雖然此人身份不明敵我不辨,但相比起那些蠕蠕爬動的令人惡心的毒蟲,圖馬顯然更情愿和這個人靠得近點。于是他小心地避開毒蟲,幾個大步跳了過去。
“躲在我背后,當心點兒!”怪客又說。然后他用嘴咬掉了皮囊的塞子,左手執著點燃的木柴,右手拿著皮囊,向前跨出幾步。在他的身前,毒蟲們都已經可以在低空飛翔了,那些翅膀扇動著發出嗡嗡嗡的可怕聲響足以讓人手腳發軟。
“這種東西喜歡血,麻煩你隨便弄一塊牲口的肉下來。”怪客指揮說。
圖馬沒有猶豫,立即照辦。他從地上一只中毒的綿羊的背上割下來一塊肉,把那塊血淋淋的肉高高舉了起來。果然如怪客所說,這些毒蟲一聞到鮮血的氣息,立刻像是沒頭蒼蠅找到了目標,轟然而起,密密麻麻地飛了過來。
圖馬正在緊張,怪客抓起皮囊,猛灌了一口酒,然后豎起木柴,對著火頭噗地一口酒噴出去。青陽魂的烈度之高,九州其他各地的好酒都難以比擬,把這種酒放在杯子里,可以輕松地點燃,燒到一滴水也不剩。這一口酒噴出,怪客的身前立刻卷起一片烈焰,當先的毒蟲被火焰帶到,全都燒得焦黑蜷縮,落在了地上,它們一死,身體就很快化為灰燼。圖馬眼見著毒蟲被克,心里升起一陣同仇敵愾的快意之情,也暫時來不及想這位怪客究竟是什么人了。
怪客毫不停息,接連噴出了數口酒,一陣陣的火焰燒過,毒蟲們應聲而落,沒有半分放毒還擊的余地。只是這么蓄酒而噴,酒囊很快就癟下去了,圖馬眼疾手快,又拿過來一皮囊酒。毒蟲雖毒,火焰卻是它們的天然克星,隨著最后一道火光亮起,所有的毒蟲都被燒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地上一層白色的灰。
◇
怪客長出了一口氣,又灌了一口酒,這口酒不再往外噴,而是直接吞進了肚子里。
“痛快!”他嚷嚷著,“牲畜棚里又臟又臭,這一天一夜真是憋死我了!”
他又轉向云湛:“你也不必等你的同伙來救你了。他現在大概已經動的比鐵還硬了。”
圖馬愣了愣神,小心翼翼地問:“請問,你是……”
“我是他!”怪客伸手指向了云湛,后者流血過多,又拼盡全力使出了暗黑秘術,已經元氣大傷,只能癱軟在地上了。
“‘你是他’,什么意思?”圖馬聽不明白。
“這個人叫什么名字?”怪客問。
“他叫云湛。”圖馬老老實實地回答。
“可他并不是真正的云湛,”怪客說,“他只是假冒的,跑到這兒來騙你的。”
他指了指自己臟得跟羊蹄子差不多的鼻子:“我他媽的才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云湛。”
圖馬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很長時間都沒想明白發生了什么。這個“新云湛”又喝了好幾口酒,心滿意足地拍拍肚子,轉過頭來,卻發現圖馬正在用彎刀對著他。
“你這是干什么?”他不禁眉頭一皺。
“對不起,我現在暫時沒法分辨清楚你們倆究竟誰才是真正的云湛,所以請你們都不要輕舉妄動。”圖馬用微微發顫的聲調說。
倒在地上的“舊云湛”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顧傷情嚴重,高聲喊了起來:“沒錯,我才是云湛!我修習這種秘術,不過是為了保命以便對付敵人,你不要因此就把我當成壞人,別忘了我給你的那枚圓牌!”
圖馬想到圓牌,更是有點猶豫,那的確是他跟那個人約定好的證物。“新云湛”搖搖頭:“證物這種東西,是可以搶過來搶過去的,事實上我就是故意讓他們搶到手,才能一路追蹤著過來,在暗中伏擊他。這幫人才是殺害圓牌主人的真兇。先把他捆起來,具體原因我慢慢向你解釋。”
這話倒也有道理,那枚圓牌固然是憑證,但你搶我奪的,易主也很正常。圖馬看著這新舊兩個云湛,不知道該相信誰才好,“舊云湛”很是焦急,聲嘶力竭地叫道:“他胡說,他才是兇手!不信我們對質,看誰能說出符合死者的特征!那個人臨死前親手把圓牌交給我,要我拿著圓牌到這里來找你,把藏在銅柱里的秘密取出來。”
圖馬一怔:“你說什么?哪兒的秘密?”
“藏在銅柱里的秘密啊,”“舊云湛”連聲說,“‘苦露,不歸,銅柱’,難道不是嗎?”
圖馬看了看那根已經被撞得歪歪斜斜的銅柱,點了點頭,慢慢走到他跟前:“的確,那個藏在銅柱里的秘密,完全就是……放屁!”
他突然吼了一聲,轉過刀背,在“舊云湛”的頭上狠狠一拍。對方完全沒料到他會出手,這一下正敲在頭頂,兩眼一翻白,昏死過去。
“你是怎么看出他是假貨的?”站在一旁觀望的“新云湛”問,“老實說,我甚至沒能來得及和死者說上一句話,只見過他的尸體:而這幫追蹤者,跟了他那么長時間,肯定會對他的言行舉止有所了解。你要真比較我們誰跟他更熟……顯然這個冒牌貨會取勝。”
“因為他說錯了話,”他們收起了刀,找出一根麻繩,一邊捆住假云湛一邊說,“我的那位兄弟,絕對不會告訴他什么藏在銅柱里的秘密。”
云湛蹲下身子,用手在冒牌貨的眼睛上輕輕觸摸著,然后突然一用力,竟然將整個左眼球挖了出來。不過圖馬看得分明,那只是一個假的眼珠子。原來這家伙是個獨眼人。
“你為什么那么肯定你朋友不會告訴他那個秘密?”云湛問。
“因為壓根就沒有什么藏在銅柱里的秘密,那根銅柱沒有任何秘密,”圖馬略有些得意地回答,“那個金屬圓牌上刻著的‘銅柱’,指的不是這根過去的刑具、現在的裝飾品,而是指的一個人。”
“一個人?什么人?”
圖馬笑瞇瞇地學著云湛剛才的動作,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在我們蠻語里,‘圖馬’就是銅柱的意思。”
[二]
對于任何一個沒有自虐傾向的人而言,在陽春三月即將到來的時候離開溫暖的南淮,去往北風怒號的陰羽原,都實在是有點從天堂到地獄的驟然下墜的心境。
云湛就深深感受到這種無奈。不管有怎樣正義的目的在背后驅使,去往被稱呼“北荒”的瀚州北部,也足夠讓人心里直發顫。
從南淮到陰羽原,已經遠遠離開了衍國國境,幸好有佟童為他辦的路引,跨越國境能省掉很多麻煩。回頭想想,佟童畢竟就是個身份不高的捕頭,能在一天之內為他拿到路引,沒準還是石秋瞳幫了點忙。但他又不愿意多想,給自己徒添麻煩。
一則好消息是茶商艾森的女兒艾小姐終于痊愈了,一直騷擾她的厲鬼不翼而飛,使她可以很快恢復身體,能趕得上早就定好的婚期,嫁給南淮黎氏的三公子。千恩萬謝的艾森加倍向除妖師付足了酬金,這樣的話,劉厚榮的藥費算是不愁了。這一點令云湛可以帶著一臉輕松的笑容離開南淮,一路取道向北。
來到中州北部的泉明港時,遇到了一點小小的耽擱,據說是當地駐軍在緝拿斥候,鬧得雞飛狗跳,以至于每一位試圖從泉明渡海去往瀚州的人都得遭受仔仔細細的搜身盤查,隊伍一直排出去幾里地。
云湛等得焦躁,眼看前方的隊列好似一條蜿蜒長蛇,排到自己是遙遙無期,靈機一動,伸手招來一個路邊的閑漢,給了他一個銀毫,讓他替自己排隊。然后他離開了隊列,走進一間酒館,要了點東西,自斟自飲。
大概過了兩個對時,雖然一直克制著小口小口地喝,他也微微有一點醉意了。探頭往外一看,差不多他所雇用的閑漢快排到了,于是慢悠悠地走了過去。
果然快到了。閑漢見云湛走過來,咧著嘴笑了起來:“真沒想到,這年頭出門在外的人都挺有錢的,我們兄弟幾個都有一樣的錢可賺了。”
“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排隊等候,實在沒耐心。”云湛嘿嘿一笑,“看來也有人和我一樣啊。”
“喏,那兩位有錢的大爺也過來了,可是他們還至少得排小半個對時呢。”閑漢伸手一指。
云湛回頭一看,眉頭皺了起來。正在走向隊伍的兩個人很臉熟,就在剛才,他進入酒館不久,他們也進去了,雖然坐得離自己很遠,而且始終埋著頭,但自己一向有觀察周圍環境的習慣,還是認出了他們。
也就是說,這兩個人幾乎和自己同時進入酒館,又幾乎和自己同時離開——但自己離開是因為隊伍快要排到了,而他們還隔得遠呢,很明顯是跟隨著自己而行動。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因素,促使云湛立馬有了確鑿無疑的判斷。
這兩個怪客,都是獨眼人。
◇
上船之后,云湛小心觀察,并沒有發現這兩個人的蹤跡。下船之后,他故意放慢腳步,也沒有刻意地隱匿行跡,果然,沒過多久,他們又出現在了身后,遙遙地跟著他。看來他們乘坐的是同時啟航的另一條船,反正都是到同樣的港口,也不必怕跟丟了。
云湛開始覺得一陣納悶。他從十年前就開始被自己的老師和叔父云滅訓練跟蹤與反跟蹤術,在甩掉敵人追蹤這方面的能力,即使是在全九州,也找不出幾個人比他更強。這一趟行程重要性非同小可,從南淮城出發之后,他一直小心翼翼,不斷使用各種障眼法,也的確自信身邊沒有任何人能跟蹤自己。但這兩個還是跟了上來,這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云湛并不是一個死抱著自尊心不放因而寧可欺騙自己的人,當然也不是一個輕易就會喪失信心的人。所以他首先排除了這是誤打誤撞的可能性,再排除了自己的常規手段使用不得力,以至于被敵人鉆了空子的可能性,那么剩下的結論是唯一的:跟蹤者使用了某種自己還沒有掌握的非常規手段,以致于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去防范。
接下來的半天里,他花血本雇了一輛馬車,大模大樣地走著官道,不再去白費力氣了。他靠在車廂上,讓身體得到最大限度的放松,以便迎接可能接踵而至的惡戰,腦子里卻不停地在思索著。
他們會用什么辦法呢?巧妙的、不露痕跡的,讓自己無計可施的追蹤方法……他搜腸刮肚地思考著各種可能的詭計,手里無聊地把玩著那枚金屬圓牌。圓牌上,喪亂之神墟淵正帶著毀滅天地的兇戾之氣狠狠瞪著他。云湛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想,設計才估計是參考了九州歷代知名暴君、戾將、兇犯外加悍婦的畫像,才最終確定了墟淵他老人家這張能讓小孩半夜睡不著的面容。
他凝視著墟淵碩果僅存的右眼,正想開一句刻薄的玩笑,忽然之間,他的笑容凝固了。
浮雕的右眼上好像出現了一點污漬。他伸手去擦,卻又怎么也擦不掉。之前的數天里,他并沒有像剛才那樣仔細觀察過這枚圓牌,但在剛剛得到它的時候,云湛擦干凈了圓牌上的血跡,對著光仔細看過。他很清楚地記得,當時右眼上并沒有什么污漬,更不必提這樣擦都擦不掉的印痕。
云湛不禁產生了一個有點荒誕的念頭,但他也知道,同類的事情的確存在,而且貨真價實地發生過不止一次。他需要確認。
“到北都城還有多遠的路?”他問車夫。
車夫笑了起來:“你剛剛才到瀚州,怎么就著急問起北都城了。還遠著呢。”
◇
蠻族人一直都是騎馬狩獵放牧的民族,在浩瀚的大草原上游牧而居,哪里的牧草豐茂,他們就遷居到哪里,等到草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他們會帶著牲畜去尋找下一片草原,以免牲畜吃掉草根,影響下一季牧草的生長。所以他們少有數年乃至于數十年安定的時候,城市也就沒有任何意義。整個瀚州大陸上只有一座城市,那就是蠻族政權的象征——北都城。
最近百年來,由于長期沒有大規模戰爭的表面和平,蠻族人也開始一點點吸收東陸華族的文化,在某些地方建起了零星的小城鎮。但它們畢竟還不成氣候,所以云湛甚至懶得在這些地方停留,而是催促著車夫盡量快點趕路,以便早日到達北都城。
瀚州草原一望無際,視界比宛州的丘陵山坡要寬闊許多,云湛留意觀察,一路上追蹤者從來沒有在他的視線里出現過,但他知道他們始終在跟蹤著他。有一天清晨,他故意讓車夫比平常習慣晚半個對時出發,然后一直注視著后方的地平線。果然,沒過多久,那里出現了兩匹馬,不過云湛能看見他們,他們也能看見云湛,立即勒馬回去了。
果然是無論怎樣都能找得到、追得上啊,一千只獵狗的鼻子也聞不到那么遠,云湛有些惱火地想。
好在幾天之后,北都城終于到了。這座氣勢雄渾的蠻族之城在歷史上留下了無數可歌可泣的凝重痕跡,即便是現在,外族人進入北都城也都得小心翼翼,半點麻煩都不能惹。
云湛無心惹麻煩,也沒有心思去觀光,他付了車夫的錢之后,立即開始向路人問路。不過蠻族人的東陸語言普遍說得不怎么樣,云湛自己又不會蠻語,花了好大工夫才找到地方。
他要找一家販賣河絡制品的商鋪。河絡是九州智慧種族中身材最矮小的,但同時也擁有最精湛的手工技藝,能制造許多令人膛目結舌的制品與工具。眼下云湛要找的就是其中之一。
“我需要一面鏡子,能把東西變大的那種。”云湛對老板說。老板是個典型的河絡,個子矮矮小小,只有常人的一半高,說話也十分嚴謹。
“想要把東西變大,應該找秘術師,”河絡用生硬的東陸語說,“我們河絡沒有這種本事,可以制造一面鏡子來把東西變大。”
“不,我的意思是說,看上去變大了,但實際上沒有變大……”云湛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那么你是需要千里鏡了?”河絡作恍悟狀,“我們這里有各式各樣的千里鏡,最遠可以看到……”
“也不是,”云湛哼哼著,“我要的是這么一樣東西。我可以用它來看放在我面前的小玩意兒,然后能看得非常清楚,因為這種鏡子可以把細節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