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繁華如夢(2)
- 發現廿八都(增訂版)
- 傅國涌
- 4874字
- 2017-04-28 16:19:28
姜家遷到廿八都比較早,大約明萬歷年間(1573—1620)姜七寶就從江山的嘉湖(現在叫新塘邊)遷來,一百多年間,繁衍了6代,都是人丁不旺,以務農為生,也沒有文化,一直到第7代才出了個太學生姜如升(1713—1761),第九代姜殿魁創立了后來遠近聞名的店號“姜隆興”,建造了住宅“致遠堂”?!敖∨d號”大概在清嘉慶前期(1800年前后)開業,這是姜家經商發跡的開始。在“姜隆興”之后,姜殿選又開創了“姜源興”。姜殿魁的兒子姜在琪(1818—1895年),又名兆隆,繼承“姜隆興”商號。光緒十四年(1888年)《江山縣正堂禁溺女嬰》碑文開首就說,這是紳士姜兆隆等率先提倡的,可見他在當地的影響。姜在琪生有五子:姜遇漢、姜遇春、姜遇鴻、姜遇臣和姜遇煥,又將祖上的事業發揚光大。
姜遇鴻除了姜隆興錢莊,也經營商業,他的過載行以經營“三籽”(桕籽、桐籽、茶籽)而冠蓋閩北,生意遍及蘭溪、杭州、上海、寧波、浦城、福州等地。外號“姜老虎”的姜秉書開煤油行,常與英國亞細亞煤油公司打交道,他出售的煤油,不止供應廿八都,還批發到臨近的遂昌、龍泉、福建浦城、建陽和松溪等縣。同時,他兼營金鼠、老刀、美女等名牌香煙?!敦グ硕兼傊尽飞险f,他母親毛織秋(1861—1922)本是官宦之女,嫁給他父親姜遇煥,生有4子3女。因為孝敬公婆,教導兒女,憐恤孤寡,周濟貧寒,造橋、賑災,都樂于捐款,特別是她有一手針灸技術,不問貧富,為鄉人免費治病,施醫施藥,名聲傳到了外地,縣知事曾三次看望她,為她寫像贊、墓銘。在她身后,1923年10月,民國總統專門頒發了褒獎詞。
姜家盛時,僅在廿八都街上就有數十家商號、店鋪。姜秉臣(1868—1941)有姜元春紙行,姜秉如(1896—1951)有姜隆興香菇行,姜守道(1899—1950)有品仙泉酒坊,還在清湖開設了“裕和醬園”。此外,姜遇漢主持寧波分號,從事對外貿易。姜遇吉(1878—1948)在峽口開設“益和隆”號,姜紹誥在淤頭,姜紹詒在杭州任浙江省煙草公司襄理。這個家族有過上百年的興旺。1949年后劃分成分,姜氏50多戶全部成了地主。
楊家主要是實業,以造紙著名,擁有竹山、草場,后來轉到南北貨交易,生意也做得很大。廿八都的山林資源特別是竹資源豐富,造紙業最晚從明代就已發展起來,明崇禎三年(1630年),徐霞客在廿八都南面大約4公里的金竹里上山,“度木橋,由業紙者籬門入,取小級而登”,“業紙者”就是一戶以造紙為業的人家。
楊家以經營造紙作坊負有盛名,有楊瑞球的“楊義成紙行”、楊通熙的“楊寶成紙行”,楊秀東的“楊恒記紙行”,以及“楊仁和紙行”,“楊智記紙行”等,全盛時擁有大小紙槽三十六,年產土紙約4萬多擔,銷往滬、寧、杭等地。楊義成、楊元亨、楊寶成等布店、染坊到民國時期依然口碑很好。楊通熙的后人楊慶山老人說,他們家過去每當土紙出槽時,僅供挑夫吃飯,一天就得幾擔米,挑夫吃飯時,每人一條扁擔,一次就要放滿一個房間。
金家是耕讀之家,人口眾多,早在清咸豐四年(1854年)金桂芳在《楓溪居址記》中就說:“楓溪一大村落,居者不一姓,稱巨族者,惟金氏?!鼻骞饩w二十九年(1903年)修的《楓溪金氏宗譜》稱,金家的祖上金世忠(1635—1691)于清順治六年(1649年)遷到這里定居,漸漸人丁興旺。至于為何遷到這里定居?金桂芳的《楓溪居址記》說得很清楚,有一天,金世忠到楓溪訪友,見這里山明水秀,民風淳樸,就決定長住下來。金家以書禮傳家,受人尊敬。后來,金家子孫即使經商也不忘讀書。除了“金同順”南北貨店、布店,金家還有廣泰祥南北貨、金乾美廣貨店等。
楓溪街有一段靠西邊山腳下的房子全是金家的,因此被稱作“金半街”。清咸豐八年(1858年),太軍天國石達開部路過廿八都,一把火燒毀了“金半街”的大部分建筑?,F在仍有一條巷子叫“金家弄”。金家另有一個旁支本來在安徽定遠經商,也在清初遷居廿八都的浮竹洋,稱為楓溪金氏浮竹洋派,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出了一個武進士金之掄,做了御前侍衛,當地人說他有個綽號“金三槍”,1714年,江西有災民暴動,他奉命帶兵進剿,兩戰告捷,卻在單騎追擊時中了埋伏,死在戰場上。期間金家還出過兩個武舉人,金之捷是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的武舉人,金湯是雍正四年(1726年)的武舉人。
楓溪街現存的“丁家大院”,按當地老人的說法,原來是金家造的,房子造好不久,就賣給了王家,隨后又賣給了丁家。院子很大,與廿八都其他老房子不同,它還有一座高大氣派的三山式磚牌坊的大門,屋檐下有許多小型的磚雕?!岸〖掖笤骸钡牧骸⒅际怯么执蟮哪玖希皇桥M缺容^小。
曹家的祖上曹慶蘭(1778—1850)從浦城忠信鄉遷到廿八都,時在清嘉慶八年(1803年),最初經營染坊,以后開了布店、南貨店等?!耙阅┢鸺遥员臼刂?,這是曹氏家族恪守的信條。在經商致富之后,曹家大量購買田地,成為大地主,大面積的田地主要集中在福建浦城一帶。到底有多少畝,誰也說不清楚,據抗戰期間曾經做過廿八都鎮長的曹玉書說,他們家每年從福建挑回來的稻谷,就有3000擔。這個數字或許夸大了。但是曹家廣有田地這一點則是可以肯定的。身為大地主,曹玉書在老百姓心目中卻是個好人,青黃不接時他可以不計利息借糧給窮人,僅這一條就夠了。所以,1949年后,“北方來的鎮領導”要槍斃他,許多廿八都居民跑去說情,要求寬大處理這位“開明地主”?!版傤I導”認為“地主太狡猾”,將他押送到江山縣城,廿八都人仍“聯名上訪”到縣政府力保,使他終于撿回一條命。然而,經歷這一劫難,他回家大病一場,幾年后就棄世而去。曹家的子女在1950年都遷回了福建老家。[12]
曹家除了廣有田地,還開有南貨店、布店,以及米行、紙行、飯店、旅館等。今天曹家留下的老房子不多,楓溪街上的曹懷庭舊宅是清同治年間造的,曾經被徽商的“鼎豐泰”租用。曹玉圖舊宅和曹遇成舊宅是清咸豐時造的。曹家弄原有一處上千平方米的舊宅,清咸豐八年(1858年)石達開部經過時被燒毀,現在的房子是曹玉書1941年重建的,沒有當年的規模。曹家在楓溪橋的對面留下了一片老房子,其中占地上千平方米的“曹家大院”,木雕門罩、馬頭墻、歇山頂,保存完好,卻在2005年12月一場意外的火災中化為廢墟,當時曾引起許多媒體的關注。
關于“四大家族”有幾種不同版本,另有楊、姜、金、祝之說,或楊、姜、曹、祝之說,祝家人不多,但地位顯要,最早在廿八都定居的祝善銓(大奎),乾隆初年(1736年)出任廿八都武官衙門的三品游擊,誥武顯將軍,人稱“祝大老”。祝氏是有名的“須江郎峰祝氏”之后,屬于江郎山遷到福建浦城的一支。清咸豐年間,他在潯里街上建造了面積1000平方米的大宅子,現保留完好。他退役后經商,創辦了“祝三多紙行”。清光緒年間水安橋上的廊亭就是祝家出資修建的。祝定東在同治年間造的祝家大院,已經在1942年被日本的飛機炸毀。潯里街東邊,沿著楓溪從東河沿到東升路這一段,當年都是祝家的房子,號稱“祝家半邊街”。
在這些大家族中有三家(楊、曹、祝)都是福建遷來的,金家和姜家則是從江山遷來。
耐人尋味的是,廿八都那么多的姓氏,祠堂卻很少,只有金家祠堂和楊家祠堂,聽說胡家也有祠堂,顯赫的姜家沒有祠堂,等到姜家有意建祠堂時,抗日戰爭爆發,一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祝家在相亭寺有個家廟。[13]相比之下,同樣擁有上百個姓氏的清湖,至少有11座祠堂。
金家祠堂、楊家祠堂,到20世紀80年代才被拆除,對此當地人記憶猶新。金家祠堂大概是清同治年間建的,北面進門就是操場,里面有戲臺,兩邊看戲的朱樓,有回廊相通,有兩個大天井,雕梁畫棟,抱柱楹聯,很是氣派,原來有很多楹聯,現在收入《廿八都鎮志》的就有近三十對,這也可以看出它當年的盛況。建造“文昌宮”時就是仿照金家祠堂的格局??箲饡r期,許多重大的公共活動都在這里舉行。楊家祠堂的格局大致上相同,只是少了一個戲臺,大約建于1930年。
對這兩個祠堂的毀滅,我曾向當地百姓做過一些了解。金家祠堂長期以來都由廿八都小學使用,到1982年才拆毀重建。當時鄉政府的理由是“危房”,需要拆掉重建。老百姓的看法完全不同,他們認為要說“危房”,廿八都那么多百年以上的老屋不都是“危房”嗎?這些房子好不容易逃過了日本人飛機的轟炸、躲過了“文革”中“破四舊”的威脅,為什么還要拆掉?他們告訴我那些合抱的大木柱、那些雕梁畫棟都被拉到外地去賣了,言語之間深為惋惜。一位當年買過一些拆下的舊瓦片蓋小屋的當地百姓遺憾地說,他只買到了點瓦片。后來(大約1984年),當地政府要拆毀楊家祠堂時,楊家的后人曾出來抗爭過,終于胳膊扭不過大腿,楊家祠堂大部分被拆,另建了鎮政府,現在是敬老院。從幸存下來的部分建筑,梁柱、牛腿的裝飾等都可以想象這個祠堂當年的恢宏。
說起這兩個祠堂的拆毀,當地老百姓有著一肚子的話要說。這些生于斯、長于斯的廿八都人,他們未必有多少文化,但對于祖宗留下的遺物他們懂得珍惜,難怪他們提起這兩個祠堂,至今仍心疼不已。
金家老屋的對聯
一走進“金同順舊宅”,就能感受到一種傳統的書香氣息,天井里種滿了花草,一庭的芬芳,廳堂四壁掛滿了楹聯。廳堂上高掛的“余慶堂”匾額也是有年頭了。
這個老宅是清光緒年間造的,住宅與店面連在一起,有不很奢華的磚雕門樓,有6個天井,因為沒有評為地主,金家的老屋土改時沒有被沒收,現在的主人金慶康生于1924年,小時候在廿八都上的小學,初中讀的是江山中學,后來到上海讀高中,1949年以前在外語學院進修過,以后教了38年的書,教過語文、外語,也教過史地,1987年從仙霞嶺北面的峽口中學退休。他說,金家祖上是教書的,一家六代都以教書為業,他的弟弟還是中學校長。據他說,清代的大學士費淳小時曾在廿八都隨金家的祖上讀書,費淳功成名就之后曾到二十八都來拜見老師,著實讓金家風光了一番。
這個說法與事實不合,清嘉慶二年(1797年),費淳寫的《楓溪金氏世譜序》說得很清楚,金家的祖上金思周深受他父輩的器重,當年他們曾在衢州“同硯席”,一別二十多年,他在朝廷為官,直到這一年春天受命巡撫八閩,路過廿八都,拜訪當時已近八十歲的金思周于家塾,杯酒懷舊。他們之間乃是忘年交,不是師生關系。金家自從金世忠遷到這里,已歷五代,有上百人口,一向以耕讀為業。
《清史稿》有《費淳傳》,他是浙江錢塘人,字筠浦,乾隆二十八年進士,歷任刑部主事、軍機章京,外放江蘇常州知府、山西太原知府、云南布政使,做過安徽、江蘇、福建等省巡撫,直至兩江總督。嘉慶年間回京,先后被授予兵部尚書、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及體仁閣大學士等,一度被降職。他為官清廉,為人謹慎。如今,金家的廳堂仍掛著費淳當初送給金思周先生的兩幅對聯:
孝友傳家繩祖武;詩書繼世翼孫謀。
靜如秋水閑中味;和似春風學后功。
另外兩幅楹聯也是歷盡滄桑:
言易招尤對朋友少談幾句;書能益智課兒孫多讀數行。
出自書法家曾心陽的手筆。
素仰高懷同霽月;每思雅量恰春風。
落款是“江山林霄達書”,林的書法在清代負有重名,當時人評價他的書法:“出入王(羲之)董(其昌)而能化其跡。”
這些對聯書法精湛,又經過了長時間的沉淀,已經是不可多得的文物。聽說有人愿意以1.5萬一對的高價收購這幾副對聯,被金家后人一口拒絕了。我問金家主人這些刻在木頭上的楹聯,“文革”期間是怎么保存下來的,他說藏了起來。
金慶康老人說,他的曾祖父金汝鏞是太學生,祖父金品佳是秀才,文昌閣就是金家蓋的,后來金家敗落了,文昌閣隨之衰敗。
金汝鏞(1838-1918)曾是金氏族長,一向淡泊功名,關心本地公益事業?!稐飨鹗献谧V》稱他倡修東岳宮,幫辦保嬰局,修水安橋、水星廟、法云寺等,他不光捐款,而且參與其事。仙霞古道上修龍溪路一段,仙霞關上修天雨庵,都有他的捐助。金氏宗祠也是他主持下建起來的,為了幫助本族貧寒子弟入學,他還組織了一個“敦敘會”。特別是宣統二年(1910年)到民國元年(1912年)他獨力修文昌閣,耗費了無數心力。凡是他所主持的公益事務都能善始善終,受到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