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繁華如夢(1)
- 發現廿八都(增訂版)
- 傅國涌
- 4869字
- 2017-04-28 16:19:28
1.集鎮的形成
廿八都到什么時候起才形成村落,有人居住?人們通常還是追溯到黃巢刊山開道這段尚有爭議的歷史。
自秦始皇威加四海、君臨天下以來,中國進入周期性的王朝更迭循環中,每一個王朝都在山呼海嘯般的農民暴動中化為灰燼,然后勝者為王,再次建起一個同樣的新王朝,除了易姓,不可能在根本上觸動千年相續的專制政體本身。達到鼎盛的唐王朝也不例外,它也是在王仙芝、黃巢他們的吶喊聲中轟然坍塌。“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豪邁的詩句中同時也透著陣陣肅殺之氣。黃巢這首流傳了千年的《詠菊詩》,以詩的語言記錄了這位農民暴動領袖的心態。
唐乾符五年(878年),唐王朝即將覆滅,販鹽出身的農民領袖黃巢揮師江南,攻克杭州等地,因圍攻衢州不克,與高駢部多次交戰失利,轉而準備南下閩、粵。高駢是唐末久經戰陣的名將,在調任浙西之前,曾歷任安南都護及天平、西川、荊南節度使。他是即將覆滅的唐王朝有名的“救火”將軍,哪里出現危險,他就緊急調往哪里,他的頻繁調動正好與各地的農民暴動相對應。他成了黃巢揭竿以來所遭遇的最強有力的勁敵,如果走原有大路南下(從江山到浦城,安民關一帶現在還有古道遺跡),黃巢部會遭到高駢的騎兵追截,有可能全軍覆滅。只有在山高林密、騎兵不能發揮作用的仙霞嶺中另外開出一條道來。從878年9月到879年3月,他們終于打通一條入閩之路。傳說,傷病員及失散的義軍有的就潛入了浙閩贛交界的深山老林,高駢部的老弱傷病解甲后也有的滯留在浙閩贛邊界山區。
唐廣明元年(880年)5月,黃巢率軍北上,屯兵信州(今江西上饒),遇到疾疫流行,死了許多士卒,損失達數萬人,傳說有一部分藏匿到了仙霞山區,隨后黃巢在信州擊敗高駢手下的張璘部,殺死張璘。張部流散的士兵也有藏身到仙霞山區的。
一千多年后,有人以抒情的語言寫道:
在這依山伴水,有田可耕、有水可灌的廿八都,他們有了作為農民最原始的共同話語。放下手中的刀劍槍矛,拿起鋤頭鐵犁,在共同地漁樵耕獵中,他們不僅化解了最初的恩怨,還成了朋友、親人。[9]
然而,這畢竟只是傳說,仙霞山深處最早的居民是否就是黃巢或高駢部的老弱殘兵,并沒有史料的依據。
廿八都這個地名到宋代才開始出現,1071年(宋神宗熙寧四年),江山縣在鄉以下分為四十四都,這里被叫做二十八都(或廿八都),但我們對那時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
據說,廿八都最早形成的村落小街并不是現在的鎮上,而是在北面小竿嶺山腳的五福村上街,大約南宋時就有王姓集中居住,開有店鋪、作坊、飯館,經營小生意。在王氏宗祠內還設有義塾,族內子弟無論貧富,都可以免費上學。在明代以前,仙霞嶺和楓嶺之間古道上這是一個重要的落腳點。浮蓋山上有宋代建的寺院,這有石碑為證,也有詩人當年留下的詩篇。然而,直到明代晚期徽州人黃汴編的《天下水陸路程》中,在列舉古道上的地名時,并沒有廿八都,可見那時還沒有引起什么注意。徐霞客幾次路過,廿八都并沒有給他留下什么印象。那時,沿著楓溪水邊的街道那時尚未形成,有的只是零星的房屋。現在保存下來比較完好的建筑都是清中后期建的,明代的房子也有,但很少,而且明顯比較普通。2004年春天,我第一次去廿八都,當地的“活字典”楊慶山老人帶我去看過其中一幢據說是明代的住宅,明顯沒有清代建筑的氣派,裝飾也極樸素。現在還有住戶,從大門到廳堂都比較簡陋,木柱下面的基座不是石頭而是木頭。那所老屋過去的主人在清朝嘉慶年間還做過武官,大廳上懸著的“杖國遐齡”匾額,是衢州一個官員送的。出門時我還看到了大門口隨便放著的兩塊清嘉慶年間的石碑。
清順治十一年(1654年),“浙閩楓嶺營”正式將游擊衙門設在廿八都,當地人習慣稱為“武官衙門”。作為屯兵扎營之所,廿八都從此獲得了一個人口聚集的重大機會。廿八都敬老院、鎮中心小學至今還保留著清代綠營兵用餐的桌子,一張長方形的餐桌可以坐12個人,使人想起當年駐軍盈千、金戈鐵馬的情景。因為駐軍的原因,人口漸漸向楓溪岸邊移居,從保存下來的族譜可知,許多姓氏的祖輩都是清代早期搬遷來的,明萬歷年間就已搬來的姜家也是在清乾隆以后才富起來的。
清雍正八年(1730年),廿八都就分為廿八都莊和營莊。駐軍中有營戶,在此屯田,因為征用了民田、民地,楓嶺營與當天百姓在康熙年間還打過曠日持久的官司。官兵退役之后留下不走的也有很多。其中祝、葉、諸等姓氏都是駐軍留下的重要見證,葉姓從楓嶺營千總葉上新開始在這里定居,清康熙年間建造了自己的房屋,有史料稱,葉氏于康熙十三年(1674年)在廣東立下戰功,“授武德將軍之職,仍歸江山廿八都楓嶺營安家。”今天葉姓人口有195人。祝姓的祖上祝善輇就是浙閩楓嶺營游擊,清咸豐年間造了大院,從此在這里定居,現有人口313人。諸氏的祖上,于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授楓嶺營修武信尉”,從此定居,現有人口20人。[10]
整個清代,除了本地的山林資源得到開發,自然經濟得到長足發展,傳統造紙業出現前所未有的發展,更重要的是商業貿易的興盛發達,現在保存下來的老街基本上就是這個時候形成的,整個街道、建筑依山傍水,沿著楓溪岸邊呈帶狀布局,以溪水拐彎處為界,這條彎曲的小街被分為兩段,北面是潯里街,南面叫楓溪街,中間有一段空白,兩邊是田野,仙霞古道穿越而過。因為那時的楓溪水比現在大,靠近水安橋一段儼然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湖泊,所以被最初在這里安家的人稱為“湖里”。直到1958年楓溪村還叫湖里村,水星廟前現在仍有一副嵌地名的對聯:
水照日月楓溪桑梓納福,星耀乾坤湖里社稷平安。
廿八都終于發展為三省邊境貿易的重要集鎮,周邊地區土特產和外地南北貨物的集散地,商賈云集,百業興旺。外來客商、挑夫、退役官兵紛紛選擇在此定居,繁衍生息。到民國初年已有上萬人口。這個移民聚集的山鎮,主要的人口都是從周邊的江山、福建、江西遷移過來的。江西人到這里謀生比較早,明代起就有人來賣夏布,燒石灰、造紙。楓溪街的南面很早就建有一個“江西會館”。
江西會館(“萬壽宮”)
從南面踏過水安橋,進入廿八都,迎面就是一座高大的祠堂式宅院,圍墻比一般江南古宅高出幾乎一倍,門額上有“萬壽宮”三個字,這就是舊時的江西會館。
《廿八都鎮志》上說它最初是明朝末年造的,清乾隆年間擴建過。因為到廿八都灰山燒石灰的江西宜黃人很多,江西籍商人往來也日益頻繁,所以就集資造了這個會館,作為江西同鄉歇腳的去處。聽楊慶山老人說,旅居廿八都的江西人,如遇到天災人禍、生意虧本都可以向會館申請幫助。1914年,這里還辦起了“私立豫章小學校”,經費由江西同鄉籌集。當時僅在廿八都經商的江西人就有數百人。
我第一次踏著石階走進大門時,江西會館還是一個竹器工場,里面堆滿了竹片,工人們正在忙碌著,幾乎連抬頭看一眼貿然走入的陌生人的時間都沒有,大概也是習慣了。中間是一個正方形的大天井,四周廳堂房廊高敞,即使陰雨天也并不覺得昏暗壓抑,房梁和窗格上的木雕圖案依稀可辨。雖然由于房屋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已露出了天。
我在里面的廊柱上看到這樣一副對聯,字跡清晰:
鳶飛魚躍是天真 花放水流皆正果。
楊慶山老人說,以前還有這樣兩副對聯,不過現在已看不到了:
水底月為天上月,人間共月;
眼中人是面前人,家鄉故人。
隔秋水一湖,看岸花送客,檣燕留人,此境原非異土;
共明月千里,記夜醉橋畔,曉浮楓水,相逢好話家山。
據清華大學的羅德胤說,后面一聯是從清人陶澍題漢口長沙會館的對聯改過來的,原來是:
隔秋水一湖,看岸花送客,檣燕留人,此景原非異土;
共明月千里,記夜醉長沙,曉浮湘水,相逢好話家山。
只改動寥寥數字,就變得如此貼切。也許只有通過這些含意深遠的對聯,我們才能想象廿八都盛時,江西老表在這里進進出出的身影。“親不親,故鄉人”,一個人出門在外,總不免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這里有溫暖的燈火,有親切的鄉音,如果有酒,再有三兩個下酒菜,又有故鄉人陪你同飲,在秋風冷冷的夜晚,大約就可以抵住一半的鄉愁,一半的思念。
江西會館里面,過去有戲臺和看廊,經常演戲,對于外出求生的游子來說,家鄉的贛劇也許是一貼很好的安慰劑。在熟悉的唱腔和老掉牙的故事中,人們可以一遍遍地咀嚼,一遍遍地回味。
陪同我的楊慶山老人告訴我,廿八都原有8個街門,只有北面的上潯門還在,“江西會館”旁邊是南入口,過去也有一座圓形的拱門,上面有一塊“楓溪鎖鑰”的門額,這塊條石門楣至今還保留著,曾在江西會館的天井里躺了多年。
桃花弄中人家
走出江西會館,轉眼就進入了廿八都的楓溪老街,鵝卵石的街道前些年曾被水泥路取代,聽說現在又要重新鋪上石頭了。
清湖鎮上有多家妓院,燈紅酒綠,夜夜笙歌,廿八都卻沒有聽說過。《廿八都鎮志》上說,當年鎮上有鴉片館。楊慶山老人則說,其實不是什么專門的鴉片館,只是有3家人(祝寅生、史鴻恩和呂鴻堂)自己抽鴉片,順便賣一點。他小時候胃疼時,媽媽就會去買一點煙土,“吃下去就不疼了”。
但是,楓溪街上有一條令人想入非非的桃花弄,弄深不過80米,寬只有2米,通往后門山,其中一處宅院有曲里拐彎的三道院門,現在只剩下了空空的三個門洞,如同空空的眼窩,在春日的細雨中顯得有幾分破敗。有人猜測這可能是過去的“紅燈區”。不過,五年前我第一次到廿八都時,80歲的金慶康老人就肯定地告訴我,這完全是誤傳,因為過去后門山上桃樹很多,春天時滿山桃花,故名桃花弄,有人卻由桃花聯想到桃色,以為這是過去的花柳煙巷。廿八都有賭博場所,也有鴉片館,青樓從來沒有聽說過。至于宅院有三道拐彎的院門,主要是生意人錢財不露白,另外還有為了隱蔽、安全,一種懼怕兵荒馬亂的心理。
桃花弄還保存著多家舊宅,1號是林家舊宅,清光緒年間造,石大門,二進一天井四合廳。2號是金花狗舊宅,內外兩個大門,有大門弄和門亭,二進二天井四合廳,后連三架屋,清同治年間造。弄口的舊宅則是楊秀東在民國初年建造,二進三天井四合廳,石大門,窗欞是典型的民初風格,保存完好。在這些舊時庭院里,人們曾有過平靜自足的生活,日起日落,面對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只有楓溪之水日夜不停地流過。
“桃花依舊笑春風”,桃花弄是否舊時的煙花之地,或者真的像金慶康老人所說的,只是因為后門山遍植桃樹,春來桃花迷人眼的緣故,這些其實都已并不重要。一切都已過去,后門山籠罩在一片綠色之中,就算再沒有桃花來點綴春天,留下這個讓人猜疑的名字又何妨。
“金家八字大門”的篆字
離桃花弄不遠有一個磚雕門樓,門框上嵌有四個篆字,當地人稱為“福祿壽僖門樓”,楊慶山老人說他問過很多人,包括研究古建筑的教授都不認識這幾個字,他的老師鄭縱橫老先生說是“業精于勤”,但無法確認,有一年杭州一家出版社的編輯到廿八都旅游,脫口而出“這是四壽門庭”,說這是四個不同寫法的“壽”字。我猜想有可能是詩人魏德平先生,多年前他似乎策劃、編輯過一本絲綢的“百壽圖”,見過很多不同寫法的“壽”字,也許他說的沒錯,門樓上就是四個“壽”字的不同寫法。
這個房子是金家的,本地人稱作“金家八字大門”,據說是明末清初的建筑,規模龐大,房間就有108間,可惜在清咸豐八年(1858年)太平天國石達開部經過時,一把火燒光了,只剩下這個孤獨的磚雕門樓。
“福祿壽僖門樓”代表了世俗的一種終極性追求。人生無常,繁華總是如夢如煙,轉眼成空,什么才是長久不久的?毀于戰火中的“金家八字大門”,我們已無法想象它當年的氣派,幸存的門樓穿透了紛亂的歲月,似乎那么寂寞無助,只有這四個令后人難以辨認的篆字驕傲依舊,為耕讀傳家的楓溪金氏做見證。
2.“四大家族”[11]
到清代同治、光緒年間,廿八都的姓氏就達到了80多個,大多數都是清初遷來的,許多姓氏的族譜都記載著自己祖上來自何處。在這當中出現了顯赫一時的“四大家族”,即金、楊、姜、曹。在潯里街的巷弄中,有三條以姜姓命名,兩條以楊姓命名,分別叫姜家上弄、姜家中弄、姜家下弄,楊家弄、楊祠弄,在楓溪以金姓、曹姓命名的有金家弄、金祠路和曹家弄。現在保留下來的老建筑主要是“四大家族”的宅院,其中以姜家、楊家的居多,“四大家族”當中,姜、楊二姓的經濟實力相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