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耗費了5年的時光。5年來我每天都在精神病房帶領團體醫療,每天早上10時,我就離開斯坦福大學醫學院滿架圖書的研究室,騎腳踏車到斯坦福大學附設醫院,走進病房,在吸進第一口滿是來蘇消毒劑氣味的空氣時卻步不前,接著從只限教職員飲用的咖啡壺里倒咖啡(病人禁咖啡因、禁煙、禁酒、禁性行為,我想這一切都是為了避免讓他們太舒服而賴在醫院里)。接著我把會議室中的椅子排成圓圈,拿出小指揮棒,主持80分鐘的團體聚會。
雖然病房可容20個病人,但我的團體卻很小,有時只有四五名病人。我對學員很挑剔,只讓能力較高的病人參加。參與的資格呢?至少必須有三點認識:時間、地點和人。我團體的成員只要知道當時是什么時候,他們是誰,在哪里就可以了。雖然我不在乎成員是否是精神病人(只要他們不說出來,不干擾其他人),但我卻堅持每名成員都得說話,80分鐘都得保持注意力,并且坦承自己有求助的需要。
每一個上流俱樂部都有入會標準。或許我對成員的要求使大家更想加入我的團體,而無法參與的人——病情較嚴重的病人呢?他們可以參加“溝通團體”,也是病房中的另一個團體醫療群體,他們的會議時間較短,較有組織,較不耗費心力。當然還有一些社會邊緣人,他們智力有障礙、不能專心、好斗或是瘋狂,因此不可能參加任何團體。通常這樣的病人經過一兩天藥物治療穩定下來后,可以獲準加入溝通團體。
“獲準加入”,大概最保守的病人聽到這樣的詞,都會忍不住笑出來。說實話,在醫院史上還沒有發生過病人敲著團體醫療室的門吵著要接受治療的景象,反倒常在治療前看到白衣天使和看護到處抓病人,把他們由衣櫥、廁所、淋浴間等藏身之所趕出來,趕進集體治療室。
我所帶領的這個團體聲名遠播:不但難纏,而且最糟的是沒有可以隱藏的角落。從沒有病人會不請自來,偶爾有反應不及的病人誤闖,但一等他明白自己置身何處,恐懼就會在他眼中閃爍,不必提醒,就會自動離開。當然病人可能由低階晉升到高階治療團體,但很少有病人在醫院待那么久。因此,病房中人人各安其位:大家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只是沒有人談它。
在我帶領住院病人團體之前,總以為帶門診病人的團體比較困難。帶領七八名人際關系有重大問題的門診病人可不容易,每到會議結束,我總覺得心力交瘁,對有精力能立刻再帶領下一個團體的治療師,總是欽佩不已。然而等我開始帶領住院病人團體時,才開始懷念帶領門診病人的美好時光。
想象一下門診病人團體的情況:一群有向心力、自動自發的病人;安靜舒適的房間;沒有護士隨時敲門帶病人去做某些檢查或看診;沒有手纏繃帶的自殺病人;沒有人拒絕說話;也沒有人因藥物作用而神志恍惚陷入昏睡大聲打鼾。最重要的是,同一批病人和同一組治療師周復一周共同參與,這是多么了不起的奢望!簡直是治療師的天堂。相比之下,我那個住院病人的治療團體簡直是夢魘——成員不斷地迅速流動;不時有精神病發作、狡猾耍詐的成員;20年來飽受躁郁或精神分裂癥折磨,病情根本無望進步的病人;室內幾乎可以觸摸到絕望。
但最大的問題是醫院和醫保制度的無能為力。每天都有衛生單位的人查房,趕病情略有起色的病人出院,然而這些病人的病例上并未說明他們有自殺或危險的傾向。
難道不久之前真有以關懷病人為依歸的時光嗎?難道真有等病人痊愈才讓他們出院的時光嗎?這是否只是夢想?我不想多談從前行政主管協助醫師協助病人的美好時光,然而官僚的矛盾情況卻與日俱增。
以約翰為例,這名有妄想癥且輕度智障的中年男子曾在中途之家遭到攻擊,此后再也不肯到政府贊助的收容所去,而寧可在外頭過夜。約翰知道該怎么敲開醫院大門,因此在又冷又濕的夜里,常是午夜時分,他會在急診室割腕,要挾政府若不找個安全而隱秘的場所讓他睡覺,還要割得更深。然而沒有任何政府單位有權提供每晚20美元的住宿處,而急診室醫師又不能確定如果約翰真被送到中途之家,會不會自殺,因此約翰每年有許多個晚上都安安穩穩地睡在每天700美元的病房內,這全是拜愚昧而非人性的醫保制度之賜。
目前精神病住院病人短暫的治療非得要有后續門診治療才會有效。然而1972年里根任加州州長之后,大筆一揮,廢除了精神病醫療保險,不但關閉了大型州立精神病院,而且也根絕了公費的后續治療。因此,院方被迫日復一日在治療病人之后,讓他們回到當初造成他們必須住院醫療的惡劣環境中。就像把受傷的士兵縫合之后,再送他們上戰場一樣。想想看你費盡苦心照顧病人——訪談、每天的問診、給其他精神病醫師的報告、教職員計劃會議、教學、治療過程——心知幾天后這些人就會回到同樣惡劣的環境:酗酒暴力的家庭、早已喪失愛和耐心的伴侶身邊、回到垃圾堆里、回到吸毒的朋友和在醫院大門口等他們的毒販身旁。
問:我們醫師怎么保持神智健全?
答:學會虛偽。
這就是我耗費時間的方式。首先我學著壓抑我的關心,而這原是引領我走上醫學這條路的原因。接著我學會了在這一行求生存的法則:避免涉入情感,不要太理睬病人,他們明天就會走了。不要管他們出院后怎么辦,記住:小就是美,把目標定小,不要嘗試太多,貪多嚼不爛,反而會失敗。只要病人明白:接受援助和其他人更親密能使他們好過,他們對其他人也有用處,那就夠了。
漸漸地,幾個月來每天迎接新病人,送走老病人,我也想出應對這種斷斷續續治療的方法,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改變我的時間架構。
問:醫院精神病房治療團體的壽命有多長?
答:一次。
門診病人來看診的時間可能長達數月,甚至一年,有些問題必須經過一段時間才能凸顯,才能辨識,才能改變。長期的治療才能讓我們找出問題,對癥下藥。但住院病人的治療團體并不穩定,不會找出任何主題,因為成員的流動太迅速了。我在病房的5年中,很少看到有同樣的成員連續參加兩次集體醫療,三次是根本沒有!有太多病人我只見過一次,他們參加一次治療后,第二天就出院了。因此,我成了自由派的治療師,只能盡量在那一次的治療中,讓所有的成員得到最大的益處。
這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任務能維持那么久,或許是因為我把它當成一種藝術形式在經營吧。我自認為我的團體醫療非常好,充滿藝術美感。從小我就知道自己不會唱歌、跳舞、畫畫或演奏樂器,早就對藝術死了心,但在我開始經營團體醫療之后,改變了想法。天生我才必有用,或許我只是還沒有找到自己的特長罷了。病人都喜愛我的團體醫療,時間很快就過去,我們一起體驗了許多溫柔、興奮的時光,我把所學教給大家,旁聽的學生也都印象深刻。我不但演講,也著書談住院病人的團體醫療。
一年一年地過去,我開始覺得厭煩,醫療似乎一再地重復,光是一次團體醫療,能做的實在太少,就像內容豐富的談話只開了個頭似的。我渴望更多,更深入地參與病人的生活。
因此多年前,我不再領導住院病人的團體,而專心在其他形式的治療上。但每隔三個月,新住院醫師開始值勤時,我就得連續一周從醫學院騎車到住院病房來,教導他們如何帶領住院病人團體醫療。
這就是我今天來此的原因。但我心不在此,我覺得很沉重,還在療傷。母親三周前才去世,她的死深深影響我將在團體治療聚會中所采取的做法。
我走進會議室,環顧四周,立刻看到三名新精神科住院醫師年輕熱情的臉龐。一如往常,我心頭泛起對學生的關懷,只想一下子把我所會的全都教給他們,但一抬頭,我立刻瀉了氣。眼前所見的并不只是醫院中常見的凌亂景象——點滴架、尿管、心跳監視器、輪椅,時時提醒我這一群病人有嚴重疾病,因此特別可能抗拒治療,更糟的是病人本身的景象。
房里共有五名病人,坐成一排。護理長在電話里曾簡略向我提過他們的狀況。頭一個是馬丁,是坐在輪椅上的那位老人,罹患嚴重的肌肉萎縮癥,他被綁在輪椅上,腰部以下披了一件床單,只能隱隱看到他的下肢——骨瘦如柴,上面覆蓋著粗糙的黑皮膚。他的一只上臂扎著厚厚的繃帶,由支架支撐,顯然是割了腕。(后來我才聽說,已經照顧他13年,筋疲力竭的兒子聽說他自殺之后,只問他:“你這只手也割了?”)
馬丁之后是桃樂西,她由三樓窗戶跳下,自殺未遂,已經癱瘓了一年。她處于恍惚狀態,連頭都抬不起來。
接著是羅莎和卡羅,這兩位年輕女性因厭食而入院,兩人都因血液化學不平衡和體重過輕而掛著點滴,卡羅的外表特別讓人不安:她的五官幾乎完美,但卻沒有一點肉,看著她,有時仿佛看到美麗絕倫的孩子臉龐,有時卻像獰笑的骷髏。
最后是梅格諾莉亞,是個邋遢的肥胖女人,已經70歲了,她的兩腿癱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依然是謎。她的厚金邊眼鏡用一小塊膠布粘補,頭發上別著一小頂高雅的蕾絲帽子。她自我介紹時,乳棕色的眼睛回視我的視線,柔和而慢吞吞的南方口音流露出尊嚴,叫我吃了一驚。“我非常高興見到你,醫生,久仰。”護士告訴我,梅格諾利亞常想象有蟲子在她皮膚上爬,因而苦惱,不過她當時安安靜靜地坐在輪椅上。
我的第一個動作是請所有的病人圍成一個圓圈,再請三名住院醫師坐在病人之后,在病人的視野之外。我依慣例開始聚會,介紹團體醫療的意義。我先自我介紹,提議大家只呼名不李亞稱姓,并告訴他們接下來四天我都會參加會議,“然后這兩名住院醫師會繼續帶領整個團體,”我繼續說道,“這個團體的目的就是要協助你們對自己和別人的關系有更多的了解。”我看著眼前的老弱病殘——馬丁萎縮的四肢、卡羅如死神般的臉龐、輸送必要養分給不肯進食的羅莎和卡羅的點滴管、桃樂西的尿袋、梅格諾莉亞癱瘓的腿,不禁覺得自己的話實在愚蠢。這些人需要多少幫助,而“協助他們對人際關系有更多了解”聽來卻那么渺小。不過假裝這個團體有雄心壯志又有什么意義呢?記住你的座右銘。我一再提醒自己:小就是美——小小的目標,小小的成功。
我把這個住院病人團體稱為“計劃團體”,因為每一次會議開始,我都要每一名成員列出計劃,找出他所希望改變的層面。如果成員的計劃是關于人際技巧,尤其可以在團體中立刻動手做的事物,那么成效更好。因重大人生問題而住院的病人不明白這個計劃的重點,對我們強調人際關系感到疑惑,這時我總會回答:“我知道你們或許并不是因為人際關系的困擾而住院,但多年來我發現凡是有重大心理問題的人,都可以借著改善和他人的關系模式而獲益。重要的是我們要強調關系,才可以得到最大的益處,這正是團體醫療最擅長的部分。”
找出合適的計劃可不簡單,甚至幾次團體醫療下來,大部分成員還掌握不到重點,不過我告訴他們不要擔心:“我的工作就是協助你們。”這樣的過程大約會花掉一半的會議時間,接著我會以剩余的時間盡量討論各個人的計劃。其實計劃和討論計劃之間的區別有時并不明顯,對有些病人來說,擬計劃就是治療,在這樣短暫的相處時光中,只要學會找出問題求助,就已經是很好的治療了。
羅莎和卡羅兩名厭食病人首先開始。卡羅說她沒有問題,也不想改進自己的人際關系,甚至加強口氣說:“正好相反,我想要做的,就是減少和他人的接觸。”等我說我從沒聽過有任何人不想改進自己之后,她才勉強地說,她經常因別人發怒而退縮,尤其怕她父母親,他們總想強迫她進食。因此,她提出一個計劃:“我在這個會議中會更加堅持自己的主張。”不過甚至連她自己似乎也不相信自己做得到。
羅莎也沒有改進自己人際關系的意愿。她同樣希望擺脫人際關系,她不相信任何人:“大家都誤解我,還想改變我。”我問道:“如果在這里想一個此時此地你能做得到的計劃,比如能夠在今天讓這個團體里的人了解你,會有用嗎?”“也許吧,”她答道,但也警告我她很難在團體中多說話:“我總覺得其他人比我好,比我重要。”
嘴角流著唾沫的桃樂西把頭垂得低低的,以免接觸旁人的視線,她用絕望的口氣低語,內容毫無任何意義。她說她實在心情低落,無法參加這個團體,而且護士告訴她說,只要聽就好了。我明白毫無用武之地,只好轉向另外兩名病人。
“我不期望還會有什么好事發生在我身上。”馬丁說。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他的妻子和其他親朋好友全都已經去世,他已經很久沒見到任何朋友,兒子也因照顧他而厭煩不已。“醫生,你還有更多事情可做,不要浪費時間在我身上。”他向我說,“面對現實吧,我已經無可救藥了。從前我是個好水手,船上的一切我都可以操作自如,你該看看我當年的樣子,沒有什么我不會做或不知道的。但現在別人可以給我什么?我又可以給別人什么?”
梅格諾莉亞則說出她的計劃:“我只要坐著仔細聆聽就好了,這不是好事嗎?我媽媽總說好好聆聽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