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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與葆拉共舞(2)

這個陌生人把那張圣母畫像給我,皺巴巴的畫像令我著迷不已。它已經經歷諾曼底和天曉得還有多少戰役。或許這是個預兆,象征神終于找到了我。我把它放在皮夾里兩年,不時抽出來思索。有一天我問道:“就算戰壕里沒有無神論者,又怎么樣呢?就算如此,也只是更說明了信仰隨恐懼而生。我們需要也想要有神,但光是期待并不能就讓它成真。信仰,不論多么熱切,多么虔誠,多么強烈,都對上帝是否存在的事實未置一詞。”第二天我到一家書店,從皮夾里取出如今對我毫無作用的畫像,小心翼翼地夾進一本名為《心靈平靜》(Peace of Mind)的書里,或許能讓其他準備戰斗的靈魂獲得些許幫助。

雖然死的念頭一直讓我覺得恐懼,但我寧可有這樣原始的恐懼,也不想接受某些因不可解而更富吸引力的信仰。我痛恨“正因為它不可解,所以我信”這樣的說法。但是身為治療師,我只把這樣的想法放在心里:我知道宗教信仰是安心力量的來源,若沒有更好的取代方法,我也絕不會干預。

我這種不可知的論調很少動搖,或許有幾次在學校早禱之時,看到老師同學全都低著頭向天上的父喃喃低語,曾令我覺得不安。是不是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都瘋了?我疑惑。接著報上又刊出我們敬愛的羅斯福每周日上教堂的照片,讓我不禁思索:羅斯福的信仰可不能掉以輕心。

至于葆拉的想法呢?她給兒子的信,她對我們的存在都有個我們無從了解的目的這樣的想法,又該怎么解答?弗洛伊德必然會對葆拉的比喻感興趣,而我又完全認同弗洛伊德的宗教觀。他一定會說:“這正是滿足期待的典型例子。我們期待存在,擔心自己不存在,于是我們創造了有趣的神仙故事,讓美夢全都成真。未知的目的地等著我們:忍受折磨的靈魂、天國、不朽、上帝、復活,這些全都是幻想,全都是消減難免一死痛苦的糖果。”

葆拉對我的懷疑論調總是溫和地回應,輕輕提醒我,雖然我覺得她的信仰不真實,但它們亦不容否認。我雖然懷疑,卻愛葆拉的比喻,也以從未有過的耐心聆聽她講道。或許這是一種交換:我以懷疑想法的一隅交換接近她的恩典。我嫉妒她的兒子,他可明白自己有多么幸福?我多么希望自己有這樣的母親。

在這段時期,我參加了朋友母親的葬禮,牧師講了一段慰藉的話語。他描述一群人在海濱哀傷地向揚帆出海的船只告別,船影越來越小,只剩桅桿頂端還看得見,最后連桅桿也消失了,人們低語道:“她走了。”然而就在此刻,在遙遠的某一方,另一群人正在張望海平面,他們看到了桅頂出現,不禁歡呼:“她來了。”

若是不認識葆拉之前,我聽到這樣的話只會嗤之以鼻:“愚蠢的寓言。”現在我的反應卻不再這樣強烈了。我環顧其他吊唁者,有一刻甚至覺得和他們合為一體,因幻象而結合,因船接近新生命的岸邊這樣的意象而欣喜。

在我認識葆拉之前,總是對加州最普遍的“新時代”現象大加撻伐:塔羅牌、易經、練功、復活、星象學、命理學、針灸、科學論派(知識為根據之教派,宣稱使信徒發揮人的最大潛能)、前世今生的治療。以前我總想:人就是需要這些東西,以滿足我們內心深處的渴望,而且有些人就是無法獨立,讓他們仰賴這些神話吧,可憐的家伙。如今我的態度緩和多了,我會用比較不那么激烈的句子:“誰知道呢?”“或許吧!”“人生本來就是復雜難解的。”

葆拉和我熟識之后,我們打算組成一個臨終病人的團體。如今這類團體很普遍,但1973年時,是才開風氣之先,臨終就像色情一樣是禁忌的課題,我們無所遵循,必須全靠自己張羅。然而我們一開始就碰到難題:怎么成立這樣的團體?到哪里去找成員?難道要我們登廣告:“征臨終病人”?

不過葆拉在教會、醫院和居家護理組織的人脈,幫我們介紹了一些可能的人選。斯坦福洗腎中心轉介來第一位成員:年方19歲的吉姆,患有嚴重的腎臟病。吉姆雖知道自己人生短暫,但卻無意更進一步了解死亡。他避開葆拉和我的視線,甚至根本避開和我們的任何接觸。“我是個沒有希望的人,”他說道,“誰會要我當丈夫或朋友?何必一直去面對被排斥的痛苦呢?我太常說這些,也太常被人拒絕了。不需旁人,我也可以活得好好的。”葆拉和我只見過他兩次,他沒有再參加我們的活動。

我們的結論是,吉姆太健康了。他對洗腎抱持了太大的希望,而且洗腎延緩死亡的時間也太長,讓他否定的情緒生了根。我們要找的是已經來日無多、對人生不抱希望的病人。

接著羅伯和薩爾相繼加入。他們倆都不完全符合我們的標準:羅伯總否認自己臨終,而薩爾則說他已經和病魔妥協,無須我們協助。年方27歲的羅伯已經和高度惡性的腦瘤奮戰了6個月,他對自己病情的態度時常在兩極間搖擺,一會兒他會堅持:“看著好了,我會在6周之內爬上阿爾卑斯山。”(恐怕他畢生連內華達州以東都沒去過。)一會兒他又詛咒自己麻痹的雙腿害他連保險契約書都找不到:“我得查查萬一我自殺,妻小是否就無法得到理賠。”

雖然我們知道人數不夠多,但還是創立了這個小團體,成員就是葆拉、薩爾、羅伯和我四個人。由于薩爾和葆拉無須協助,而我又是治療師,因此羅伯成了小組存在的唯一理由,只是他非常頑固,我們一方面鼓勵指引他,一方面也尊重他否定排拒的選擇。然而支持一個持負面態度的人實在叫人產生無力感,尤其我們只是想幫助羅伯接受他瀕臨死亡的事實,讓他僅余的生命不致留憾。我們全都對聚會不怎么熱心。兩個月后羅伯頭痛加劇,在睡夢中溘然而逝。我真懷疑我們幫上了什么忙。

薩爾則以不同的方式迎接死亡。死亡越迫近,他的精神卻益發提升,死亡使他的生命獲得了他先前從未察覺的意義。他患的是多發性骨髓細胞瘤,這是一種會侵犯骨骼疼痛不堪的疾病。由于他已經骨折多次,因此全身從頭到腿包在石膏下。許多人都愛薩爾,很難相信他才30歲。他就像葆拉一樣,在最絕望的時刻獲得啟發,明白癌癥是他的圣職,這改變了他隨后的一切,包括同意加入我們的群體:他覺得這是協助其他人超越病魔,尋覓生命真義的機會。

薩爾加入我們時,機會還沒有成熟,我們的團體太小,還不能提供給他合適的聽眾,然而他在其他地方依舊找到講臺:尤其是在高中向慘綠時期的青少年演講。“你們想吃迷幻藥來戕害身體,想要用酒、大麻、可卡因來殺死它?”他雷霆萬鈞的聲音回響在大禮堂:“你們想要開快車撞爛你的身體?殺死它?把它丟下金門大橋?你們不想要它?那么把你們的身體給我!讓我擁有它。我需要它,我接受它,我想要活下去!”

這樣的訴求深深打動人心。聽他演說,令我不禁戰栗。“人之將死,其言也哀。”他的演說鏗鏘有力,學生們專注聆聽,感受到他的誠意,知道他沒有多余的時間胡說。

一個月之后,艾芙琳加入我們的團體,讓薩爾有更多機會為他的圣職而努力。62歲的艾芙琳罹患晚期淋巴癌,坐著輪椅被推進我們的聚會,當時她還正在輸血。她對自己的病情很坦然,心知自己即將死亡。“我可以接受這點,”她說,“這已經不重要了。但重要的是我的女兒,她讓我連這最后一程都不得安寧!”艾芙琳把擔任臨床心理醫師的女兒罵得一文不值:“睚眥必報,缺乏愛心的女人。”幾個月前因為女兒照顧艾芙琳的貓時錯喂了食物,兩人大吵一架,迄今依然冷戰。

聽了她的傾訴之后,薩爾簡單扼要但熱忱地向她說:“請聽我說,艾芙琳,我也不久于人世了。你的貓吃什么有什么要緊?誰先屈服又有什么關系?你知道來日不多了,我們別再假裝了吧。你女兒的愛是這世上對你最重要的事,請你在走前一定要把這點告訴她!否則你會毀了她的人生,她永遠不能復原,而且還會把這種傷害傳給她的女兒!一定要打斷這樣的循環!”

這樣的懇求生了效。雖然幾天后艾芙琳就去世了,但護士告訴我們,她被薩爾的話打動,和女兒流淚和解。我為薩爾驕傲,這是我們這個團體第一個成功的事例!

又有兩位病人加入我們的團體。幾個月后我們覺得有了足夠的經驗和了解,可以嘉惠更多的病患。因此,葆拉更認真地尋找人選,她和美國癌癥學會接觸,得到一些信息,經面談篩選之后,我們接受了七名新病人,全都是乳癌患者。我們終于正式開始營運。

在全體會員頭一次聚會中,葆拉一開始朗讀了一段猶太教的故事,令我吃了一驚:

一名牧師和主談論天堂與地獄。主說:“我讓你看地獄的景象。”他帶著牧師走進一個房間,房內一張大圓桌,圍桌而坐的人們似乎都饑腸轆轆。桌上有一大鍋熱騰騰、香噴噴的湯,叫人不由得流口水。圍桌而坐的每一個人都拿著手把很長的湯匙,雖然正好夠得到鍋,卻比人的手臂還長,因此人們不能把食物喂進自己的嘴里,大家都吃不到,難怪餓壞了。

“現在我再帶你去看天堂。”主說道。他們走進另一個房間,里頭的陳設和第一間一模一樣,同樣的大圓桌,同樣的熱湯。圍桌而坐的人也都拿著長柄湯匙,但每一個人都吃得很飽,都開心滿足。牧師不明白,主說:“很簡單,不過要一點技巧。在這個房間里,他們都會互相喂食。”

雖然葆拉擅自決定以這段故事作為開場白,令我措手不及,但我并未多想。我們還沒有厘清相互之間的角色和合作的關系,她用這樣的方式也無可厚非。此外,她的判斷總是很精準,這是迄今我所見過最具啟發性的開場白。

我們的團體要取什么名字呢?葆拉說:“橋梁團體”。為什么?兩個原因:第一,這個團體在癌癥病患之間架起了橋梁;第二,我們在這個團體中,就像打橋牌一樣,把牌攤在桌面上。

“橋梁”成長得很快。每隔一兩周,就有恐懼的新面孔加入,葆拉會拉著新成員的手,邀他們外出午餐,教導、鼓勵、啟發他們。不久我們的人數就太多了,不得不分為兩個八人小組,我也請了一些精神科住院醫師做組長。所有的成員都反對分組,認為這會影響整個大家庭的完整,我提出妥協的辦法:我們可以分組討論1小時15分鐘,最后15分鐘再合并,交換心得。

這些聚會探討的是其他團體不敢面對的課題,一次次的聚會中,成員帶來病情轉移的新噩耗、新的悲劇,而每一次我們都找到安撫慰藉的方法。偶爾要是有人病得太重、太虛弱,無法參與會議,我們也會把聚會移到他家舉行。

我們討論的內容百無禁忌,葆拉也在每一次重要的討論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比如一位名叫伊娃的成員談到朋友突然在睡夢中因心臟病去世,令她嫉妒不已:“這真是離開人世最好的方式。”但葆拉卻不以為然,認為猝死是悲哀的死法。

當時我很替葆拉難為情。我不由得疑惑:為什么她要讓自己出糗?誰能否認伊娃的話,在睡夢中逝去怎么不是最幸福的死法?然而葆拉一如往常,不慌不忙地說明她的觀點:“你需要時間,許許多多的時間,讓別人準備好面對你的死亡——你的丈夫、朋友、最重要的是你的孩子。你必須對未完成的一切有小白所交代,不能任意拋棄人生的計劃。你的工作必須完成,問題必須解決。否則你的人生還有什么意義?”

“而且死是生的一部分,在睡夢中錯過它,就等于錯過人生最偉大的冒險。”

不過伊娃并不為所動:“葆拉,不管你怎么說,我還是羨慕朋友的猝死,我一直都喜歡驚奇之舉。”

我們的團體不久就在斯坦福社區聞名遐邇。學生(精神科住院醫師、護士、大學部學生)都透過鏡子觀察聚會的情形,有時候成員的痛苦實在太難承受,學生們也熱淚盈眶地奔出觀察室。一般精神治療雖然允許醫科學生從旁觀察,但通常都不情不愿,然而我們這個團體卻歡迎學生觀察。全體成員就像葆拉一樣,非常希望有學生受教,他們有許多體驗想教導學生,因為死的迫近使他們自覺更加有智慧。他們尤其明白:生命是不能延遲的,非得活在當下,不能拖到周末、度假、孩子們長大,或是退休的暮年。我不止一次聽到這樣的怨嘆:“我竟然等到現在,等到癌癥纏身,才學會如何生活,多么可悲啊!”

那段時期我一心一意想在學界出人頭地,研究、研究基金的申請、演講、教學和寫作的忙碌工作限制了我和葆拉的接觸。我是否害怕太親近她?或許她的宇宙觀,她超脫世俗目標的態度,威脅了我在學術市場追求成功的努力。當然,每周聚會我都會看到她。在聚會中,我只是名義上的領導者,她才是協調一切的靈魂人物。她帶領新的成員,讓他們感到賓至如歸,把她的私人經驗和他們分享,并且在每次聚會之間和他們聯系,共進午餐,在任何人有急需時提供幫助。

或許可用“精神導師”來形容葆拉的角色。她提升我們的團體,使它更有內涵。她每次開口,我都專心聆聽:她總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觀點。她教導成員沉思冥想,深入探索自己的內心,找到平靜的中心,忍受痛苦。一天在聚會行將結束之際,她出其不意地從袋中拿出一支蠟燭,點燃之后放在地板上。接著她說:“我們靠近一點。”并向坐在她兩旁的成員伸出雙手:“凝視這支蠟燭,靜靜地沉思幾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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